(记二零二二年正月初七瑞雪) 读《江城梅花引•荆溪阻雪》有感而刻画开去
江城梅花引·荆溪阻雪
【宋】 蒋捷
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风拍小帘灯晕舞,对闲影,冷清清,忆旧游。
旧游。旧游。今在否?花外楼,柳下舟。梦也梦也,梦不到,寒水空流。漠漠黄云,湿透木棉裘。都道无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他乘船行于荆溪之上,站在船头,极目远眺,江流尽头的地平线被灰色模糊了轮廓,教人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水,唯余日色昏昏,远山漠漠,江水暗暗。一阵风吹来,惊起两岸的寒鸦,有白鹭自林间飞起,掠过他的头顶。
好安静啊,在这偌大的天地间,他只听见白鹭振翅,江流翻涌,北风呼啸的声音。好寂寞啊,在这偌大的天地间,他只看见无边无际的江河,延展万里的天幕,成群颃颉的寒鸦,以及倒映在破碎的江水表面上的寂寞的身影。
他静静地凝视着水中的自己。这张脸,布满皱纹。这双眼睛,灰暗浑浊。这片嘴唇,满是干涸的细纹,还夹杂着丝丝血痕。这本应被玉冠束起的三千青丝啊,什么时候被白雪覆了满头?
他张开嘴,想发出无奈的嗟叹,可那叹息快滑到嘴边时又哽在喉里,终究是——罢了,罢了。
忽然间,他感觉到有什么冰凉的星星点点落在他的头顶,经温热融化后缓缓濡湿他的鬓发。他抬头仰望,有白色的细絮在空中飞舞,像无根的浮萍,又像是随风而往的飞蓬。
原来是下雪了。有什么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那是什么?他来不及细想,忙低声嘱咐老船翁再划快些,趁着雪未大,天未黑,早点抵达渡口。
他点上一支蜡烛,坐在船舱里等待,他心想等下了船定要到当地的酒垆里买上一壶醇香的美酒,再配些小菜,慢慢品尝,等那浓烈的佳酿涌入他的肺腑,一定能驱散这连木棉裘衣也抵挡不住的严寒,温暖他的四肢百骸。
想到那烈酒的滋味,他的眼睛里难得地浮现起一线明亮,连带着嘴角也忍不住向上扬了扬,但很快,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就凝固在唇边——厚重的布帘被人掀起,北风卷着大雪趁机钻入船舱,吓得烛火颤抖个不停,映照着老船翁苍老的脸明明灭灭,他取下青箬笠,无奈地比了个“停船”的手势:
“这雪下得太大啦,走不了啦。”
好吧,那就停吧,不然还能怎么样呢?他点点头走出船舱,与老船翁一起将船划到一处浅滩,又合力把船固定好,确保今晚有个能让人安稳落脚的地方。
经验丰富的老船翁告诉他这雪至少要下一整夜,不过他要抵达之处离这里不远,只要顺着荆溪再划过两座山就是了,现在不妨先睡上一觉,等明日雪停之后再动身。他心想眼下也无其他办法,那就歇歇脚吧,正好,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在这样下着大雪的天气里眠宿山中了。他或许,是需要一个契机将心事赋予苍雪,好让他问一问那三千青丝究竟是如何变为华发的……
船内传来老船翁轻轻的鼾声。他倚靠布帘,思绪漫远。五六只白鹭踱步在不远处的芦苇丛中,它们时而将尖尖的喙探入水中,时而偏头梳理洁白的羽毛,时而张开翅膀扑棱棱地作飞翔状。其中的一只,忽然转过头,睁着黑黑的圆圆的眼睛看着他。
它又往前走了几步,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你好像认识我?”他问它。
白鹭缄默不语。
“庆山,子宁,山明……还是隐之?”他呢喃着,眼里有光亮闪动。
“呱——呱呱——”
“我猜,你是在问我,下这么大的雪怎么还留在这里。实话跟你说吧,我是被这样大的雪困住啦。”
白鹭扑了扑翅膀。
他抬起手臂,学着它做一样的动作:“我没有翅膀,我飞不了。所以啊,我只能在这里待一个晚上了。不是我不想走,实在是此身无奈,此身无奈……”
“呱——”那不怕人的白鹭又往他面前走了几步,它歪着脖子凝视他,黑亮黑亮的眼珠里映出微弱的烛火,也映出他被冻得通红的面庞。
是他的老朋友吗?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似乎想触碰那一身纤尘不染的白羽。忽然,自芦苇荡间传来一阵细细簌簌的声音,惊得白鹭们扑棱棱地飞起,就连那只停留在他面前的大胆子的白鹭,也被同伴的举动吓得向天空中飞去。
“呱——”昏暗的天空里,白鹭踏着白雪,啸出悠扬的鸣声,飞往对岸,消失在群山掩映的暮色中。
“唉……”他蹙眉叹息,看着落入掌心的点点雪花刚好覆盖在一处伤口上,那块伤疤狰狞扭曲,几乎横贯他整个手掌,他记得很清楚,那是在战场上受的伤。
记忆陡然变得血红起来,耳边传来刀枪争鸣的激撞,一个个熟悉的面容从他眼前掠过,曾经欢笑的,吵闹的,那些老战友啊,都葬身在那被鲜血浸透的黄沙里了啊。而他,也只有他,带着一身伤痕与记忆活了下来。可是,头顶的这片天空依旧昏暗,脚下的这片土地依旧战乱,远处的边疆国土依旧在被外族的铁骑践踏着……
雪下得更大了,一股寒意自心底弥漫上来。他摇摇头,躲进那一方狭小的船舱内。老船翁不知道梦见了什么,脸上挂着满足的笑意。他本想找一个角落躺下,但门帘似乎不堪寒风的吹拂,直卷着风和雪灌进船内,他看了看老船翁熟睡的脸,又看了看迎风瑟瑟发抖的烛焰,终究还是靠门坐着,以背抵住门帘,将寒冷一并挡在船外。
许是有了他挡住风口,船内渐渐温暖起来。渐渐地,温热的烛火气息爬上他的脸颊,钻进他的鼻腔,绵绵的困意挠着他的眼睛,压着他的眼皮变得愈发沉重,他忽然感觉疲惫如排山倒海而来。
他只不过是一个双鬓苍苍的老人,不管这个老人在少年时是多么的意气风发……不过,他在鲜衣怒马的少年时可是比别人要意气风发许多。一身能擘两雕弧是他,偏坐金鞍调白羽也是他,真真是少年有为,风光无限啊。
曾记否,青山下,花外楼,少年郎们结伴郊游,吟诗作对,酒酣耳热,划拳比武,一双双明亮的眸子里满是家国的大好河山,忠君报国是他们的使命,守护苍生是他们的职责。
曾记否,江湖上,柳下舟,他从雕花箭篓里拈起一支白羽箭,搭弓,拉满,箭出——“嗖”的一声,破空而出的白羽箭贯穿远处岸上草地里一只正在疾跑的野兔。“好箭法!好箭法!”“真乃神弓手呀!”耳边不断传来恭维赞美之声,他不屑地扯了扯嘴角,再一次拉弓对准北方天空某一处——这只是开始,日后他要去往北方的沙场,如同今天拉弓射箭一般,只不过他可不稀罕再射什么兔子大雁,要射,就射下犯我边境那些外族人的脑袋!让他们永不踏入我朝半步!
欢歌笑语,笑语欢歌,而后便是无穷无穷的昏暗,鲜红的血液像潮水一般涌入他的梦境。
正在梦中挣扎的老人额上冒出点点滴滴的汗珠,他忍不住蜷缩起了身躯,这让他看起来更加佝偻羸弱了,就如同桌上那根闪动微弱火苗的细细蜡烛,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灭似的。
梦中那是谁的脸,故人的?战友的?同僚的?亡妻的?父亲的?母亲的?孩子的?他知道那些人他都认识,可他就是看不清他们的脸,只深深地感受到他们脸上带着哀怨,带着不甘,带着愤怒,带着绝望。他往前奋力奔跑,可才迈开一步,他就感觉有什么自手中掉落,他目光向下,那是一根木头拐杖。原来,原来,他竟然——他眼睁睁地看着迈不开的腿绊着他衰老的身体狠狠摔倒在地。
“父亲——父亲——”有声音这样呼喊他。
那是他的孩子们啊!他睁大干涩的眼睛循声望去。
浓雾的尽头,有浓烟自宅院中升起,火红的火苗张开了血盆大口吞噬着构建房屋的梁、柱、椽……
“砰!”
“父亲,救我——”稚嫩的孩童咧开嘴,挣扎在倒塌的砖瓦之下,向他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
他手脚并用拖动身体爬过去,努力地伸出手,就在他的指尖要触碰到孩子的一瞬,突然有一大群骑着高头大马,身穿盔甲手持利刃的士兵,从他面前踏踏而去,扬起烈烈风尘。
“不——不——!”他大喊大叫,有什么滚烫的液体从干涸了许久的眼眶中落了下来。
许是这感觉过于真实,他陡然惊醒,背后已是一片湿冷。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等慢慢平静下来,他才看清眼前依旧是熟睡的老船翁,依旧是燃烧着的细小红烛,依旧是昏昏昧昧的船舱。他摸了摸脸上那行温热的泪,鼻头依旧酸楚。
蓦地,他拉开船帘,将头探出风雪。
天已完全黑了。江河之上,唯余孤舟中一豆灯火的光亮,剩下的天地万物,俱是寂静黢黑。远处连绵起伏的山脉,仿佛吸尽了所有光芒,与夜色融为一处,如同黑夜里低伏潜行的鬼魅。
夜色把这张苍老面容上的泪光照得潋滟。他怆然,刚才的那场梦,真实得不像梦。事实上,它也确实不是梦,那里面发生的一切,他都亲历。
只是,太久太久,没有在梦中见过他们了,现在竟然,连他们的模样也记不得了……
老天真残忍啊,已然让他与他们生离死别,到如今竟然连一点温情的回忆都不愿赐予他,不是让他清醒地活着体味生死两茫茫,就是让他噬心地回忆铁骑过处天人永隔的残忍画面。
苍天何其不公!这世间,还有像他这般苦困不堪的人吗?!
恨蚀了心,痛销了骨。白乐天那句诗怎么念的来着?他愤怒地瞪大眼睛,任凭纷扬的白雪模糊了他的视线,四处寻找记忆的线索。
突然,白茫茫的雪地里,有一株鲜红欲滴的红梅映入他的眼帘。
他想起来了。
那是许多年前一个下着大雪的冬天。在北方朔漠,白雪大如华盖,片片吹落广袤的北疆。那雪,下了很久,下得很深,一连几天几夜,就这样不知疲倦地下着,直把金灿灿的黄沙铺上了几层厚重的白毡毯。
中军在营帐里摆酒设宴,每张案桌上都摆放着插了一枝艳艳红梅的白瓷长颈瓶,将军告诉将士们这是天子下旨命人摘下中原的红梅,八百里加急送至北疆,以此抚慰边关将士的思乡之情。将军还请来胡姬给众人表演歌舞,她们身着异域衣裳,围着炭火炉亦步亦趋,且吟且歌,她们嘴里说着不同于中原的语言,却吟诵着很久很久以前中原大地上一首妇孺皆知的诗歌:
“夜来携手梦同游,晨起盈巾泪莫收。
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阳草树八回秋。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阿卫韩郎相次去,夜台茫昧不得知。”
……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
那样鲜艳的红梅啊。他怔怔地看着那株梅花,有一瞬间,他忽然又置身于多年前的那个时空里,他的目光亦凝视在摆放在桌案上的那株摘自中原的梅花。
这个雪夜,有人也在辗转反侧,夜不成寐吗?
有的吧,雪,夜,梅花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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