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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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始得解脱。不拘于物,洒脱自在——《临济录·示众》
深秋的夜晚,我去李家酒馆。
路上的一切让我感到厌烦。
路灯站得太笔直,死板,耷拉着半边脑袋,呆滞。
路面是雨水啃过的,泥泞,糊满了树叶,肮脏。
屋檐积水太多,掉下来的时候,简直是蜂拥,不是滴滴答答,而是噼里啪啦,吵闹。
行走本来就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何况这样的路,我把眉毛锁成最难解的函数。
“这不是乔老师吗?”
一个瘦削的年轻人开口招呼我,他的头发乱蓬蓬的,身上穿着印着夸张图案的夹克衫。
我把手横着握紧,贴近鼻息,遮住嘴,像要把什么隔开。
“是我。”
糟糕呢,又是什么文学发烧友一类的人物吗?自从文字渐渐见诸报端,我就像破茧的毛虫,吸引了很多多余的目光。
“你是?”
“我吗?”
青年快速地摸了下鼻子,笑着。
“我嘛,算是你的同行吧。”
同行?这个傻小子在说什么啊?我不自觉地抿嘴,把腮上的肉顶起来。
千禧年后的年轻人都这么狂妄了吗?我突然释怀地笑了,像在原谅一种愚蠢。
“哦,你也是文学创作者啊?”
“我是绿街宠物店的柏木啊,你去年不是还在我们这买了一只猫吗?”
他的回答简直是乱来,是突然断流的溪水,始料不及,却让我心里一惊。
确实有这件事啊,那只猫,回忆像一群疯跑的马群,震得我发晕,怎么说好呢?那只猫,我.....
我的手腕好冰啊,像缠着一串玻璃念珠,喉咙更冷一些,像在吞玻璃念珠。
我把抵触写满了脸,柏木读出来了。月光把他的影子削得很薄,把我的防线拉得很长。
“就是我们店里的momo啊,乔老师不记得了嘛,还真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贵人多忘事?”
柏木把手作成鸭子嘴的形状,合,开,合,开,好像嘎嘎叫了两下,这个动作很俏皮,像在强调momo这个名字。
“到了,要不,我们进去说?”
我像求救一样扒上李家酒馆的门把手,再用余下的所有力气将其推开。
“老师喜欢喝什么?”
该死,这家伙简直是个疯子,我有些怀疑他是不是刻意为之了,但他自然极了。你们可能不懂,谈话的艺术在我眼里是一场抛接球的游戏,是流水,是弧线,是顺理成章的自然而然,但它同时又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当我全神贯注于对手的动作,希望打出一记漂亮的直塞,他却出其不意地示意裁判,要求另开一局。
我惶惶不安地坐下,就在吧台旁边的桌子,这附近人流最湍急,我疯狂祈祷什么人,什么动物也行,能插入到我们俩的聊天里来,就像一块隔板,让我得以和这个旋涡抽离。
“我要一杯长岛冰茶,至于乔老师,给他上一杯遗言吧。”
遗言 ,last word,又叫临别一语,金酒,查特绿,黑樱桃,配上青柠汁,是我喜欢的组合。
等酒的时候,我们俩都保持沉默,想必这货也是只渴酒的饕餮,我心里暗骂道。
沉默快结成冰的时候,柏木开玩笑地擂了我一拳。这不合时宜的举动让我差点失态,刻意保持的距离全被毁了,我愠怒得像头狮子,毛发倒立,全身竖满了标枪。
酒保端上酒,我抢先拿起,先灌了一口。酒水穿过我的喉咙,滋滋作响,我似乎又找到了些许力量,重新审视起眼前这个男人。
绿街的宠物店?我当时只顾着看momo了,完全没有注意店员的样子啊,那只猫对我有着特殊的意义呢。他为什么会单单记住我呢,一年前,我可没有现在这么出名啊。
这个年轻人,他叫柏木?柏木,他的手很修长,像一只白皙的大蜘蛛盘在杯子上,那真是一种灵活的结构,精密得像机器,这样的手,哪怕像印度人那种直接抓取食物,也不会让人反感吧。
“乔老师,你的家乡就是贝塔镇吗?”
又来,难道,要我把一切像玻璃珠一样咕噜噜倒出来吗,滚落一地的声音可谈不上美好啊。
“是。”
我出生在贝塔镇临海的一个普通家庭啊,方方正正的房子,齐齐整整地排,横平竖直,我就住在其中一间。
童年的生活吗?时针旋转啊,周而复始,阳光充沛,海水扇了礁石无数个巴掌。不对,他肯定不是想知道这些。
“你从小就喜欢猫吗?”
原来还是在讨论猫啊。
废话,我能不喜欢猫吗?
我从小就是爱猫的人啊!
猫是非常漂亮的,难以形容的漂亮。眼睛是金色的,毛色有光泽,这小小的柔软的身体里,藏着世界上所有的安逸和美。
多么圣洁的动物啊,音乐般的躯体,鲜花般的香气,它捏着步子走近的样子,把我的灵魂和身体一把攥紧。
但我却从来不敢触碰猫,更别提养猫了。这种爱,是可远观不可亵玩的爱,是敬仰的爱,是对极致美的顶礼膜拜,人类之于猫,是多么丑陋而不完美的生物啊。
“当然,我当然喜欢。”
他饶有兴致地晃着他的酒杯,突然停住,像是做了什么决定。
“那momo呢?你也喜欢它吗,它在哪里呢”
天啊,他显然是知道什么,他肯定是知道了,我像是被人看穿了底牌的赌徒,无能的怒火让我的手颤抖起来。
“消失了。”
他盯着我的嘴,像是盯着什么丑恶的洞穴,像是提防什么未知的危险,我的嘴里是能跳出一只巨兽吗?
“柏木,你听过南泉斩猫的故事吗?”
师因东西两堂争猫儿,师遇之,白众曰:“大众道得即救取猫儿,道不得即斩却也。”众无对,师便斩之。赵州自外归,师举前语示之。州乃脱履安头上而出。师曰:“子若在,即救得猫儿也。
“是那个东西两堂争夺猫,南泉斩猫丢弃的故事,当然。”
柏木,你是南泉还是赵州呢?我暗自思忖,像是渴求一种理解,又像是与自己和解,我将恼人的酒精一饮而尽,一脚踹开回忆的门。
“一年前,正是我最艰难的时候,日子很难过得下去了。文字上雕花的技艺迟迟换不成饭钱,生活又是一团灾难的乱麻,我几度想到了一走了之了。”
“了结自己吗?”
“是啊,柏木你不懂吧。我是个残废啊。”我轻轻地叩击我的左腿,金属的声响清脆,像在宣告这截肉体的消亡。
“很早之前的事故了,柏木,但那段时间,黑暗的感情将我吞噬了,我就像被黏住的虫,困住的鼠,身上的壳子越结越厚。已经与外界失联了。”
“是这样吗?”
我挂上笑容。
“是啊,将自己圈在小圈子里,拒绝了全世界呢。”
柏木轻蔑地撇了一下嘴。
“这就是你杀猫的理由?”
杀!
猩红的大字。
啪地一下,这个字从声波变成一记巴掌,狠狠地扇在我脸上。
终究是不能被理解的,终究是不能被理解的,我垂下头。
“乔,好奇为什么我记得你吗,印象如此之深。你三番五次来看猫,只看momo一只,看的时候仿若外界无物,最后你买下momo,我跟踪了你一路.......”
我没有回答他,他的声音已经渐渐模糊了,传不到我的耳朵,只是沙沙的,像被风吹响的树叶。
“你居然杀了它!”
“不要再打断我了,听我说。”
《金阁寺》里是这么描写恶意的:
人们是突然变凶残的,比如在这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坐在修剪整齐的草地上,无所事事望着透过树叶漏在地上的阳光。杀意往往产生在这样的一瞬间。
恶意,恶意是随着一阵风升起来的吗,是那种翻得皱巴巴的湖面突然暴出一个漩涡,是那种吐泡泡后裂开的泡沫?不是这样的,都是早有预谋的,都是积蓄已久的,都是精心培植的土壤。恶之花,它发生在一瞬间,却不诞生在一瞬间。
我想杀猫,很久了。
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始得解脱。不拘于物,洒脱自在。
十年前,我断了我的腿。
它让一辆车碾过去了,我肉体的一部分就这样与我剥离,飞溅的血液与灰尘混在一起,像一口喷泉,淋漓了马路。
我怀里抱着那只受惊的猫,那是我第一次触碰到猫。
赵州举起他的鞋子,放在头顶,我付出的代价比他大得多,为了救猫,我献出了我的腿。
猫灵活地跳离我的怀抱,就好像它从不属于我这个世界。
那一刻,我发现我并不是爱猫,我爱的是美。
那是一种极致的美感,是苦行僧般生活里的一束光。为什么山寺的和尚会为一只猫争斗,是美啊,猫的美让人振奋,让人欣喜,让人狂暴。是美啊,是异性躯体的美,让人决斗,让人愚蠢,让人癫狂。连普希金也无法抵抗那种美,以至于早早凋零,我的沉沦也是人之常情。
那种美,它撩拨我的情绪,像提线木偶一样操纵着我,但美却不属于任何人,它就那么存在着,存在在你的灵魂里,哪怕你触摸到它,哪怕你拥抱了它,哪怕你爱它,它也不会委身于你。它让你痛苦,它不可根除,它不一定是一只猫,它是一种信仰,它是一种病态,这种病态就要毁灭我了。赵州把鞋子顶在头上,就是在嘲讽人类为美相争,本末倒置到忘记了僧人的修行本质:要把一切羁绊彻底抛却。
我在接下来的时间找遍了贝塔镇,只是为了找那只猫,消失的猫。每日的思念逐渐凝固成实体,在充满暗示的梦境里,我呼唤着那只猫,光与阴影同体而生,快乐与恐惧交织相缠,崇拜与玷污渐渐交融,最深重的罪恶在最温柔的纯洁中破壳而出,震颤我的灵魂。
爱而不得,因爱生恨?是这样吗?恶之花在日复一日的寻找中生根发芽,摧毁美的想法一天比一天让我兴奋。
毁灭了这种美,世界也会黯然失色吧,我痛恨这个世界,让它痛苦岂不美哉。
毁灭了这种美,我也能被救赎吧,我再也不会将自己的腿,自己的生命委身于这不可得的美感了吧。
可是momo又有什么错呢?它没有错啊,它只是看起来好像我那天救的那只猫罢了。
“真是病态啊,乔。”柏木吸了一口气,又很快地吐出来。
“美真的可以根除吗?从你的状态来看,就算你杀了momo,代表美感的实体,你也没有得到完整的救赎吧?”
我阖上了眼睛,泪水滴在酒杯里,曾盛着遗言的那一只。
“柏木,我没有当赵州了啊,我明明当了南泉啊,刚开始我以为我得救了啊,我的小说被出版,我的生活有起色,但我还是会苦恼,更苦恼,愈发苦恼,我好像又要回到那层茧里了,为什么我还没有得到救赎呢?”
决堤的情绪已经让我失去了对他最后的防备,我的哭声破了,像夭折的婴儿。
柏木没有回答我,他也不懂该怎么办吧,世界就是如此不公平,灵魂的苦难不能均分给每一个人。
柏木把我丢在了李的酒馆,就像丢弃一只被杀死的猫。
镇上有条失语河,我让李给我调了一大杯遗言,走出了酒馆。
镇上有条失语河,我把酒倒了一半在河水里,祭奠被溺死的momo,还有一半,我喝下去,祭奠死去的自己。
镇上有条失语河,我的名字从此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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