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如旧

    

方寒年和宗萤去看齐礼的那天,方夫子正好讲了“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方寒年并不喜欢沉湎于往事,奇怪的是,他对那天的事记得特别清楚。他记得那天是个分外潮湿的阳春天气,记得他在快睡着时被宗萤的纸团砸醒,记得之后宗萤马上被点名问“导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记得宗萤开小差被抓居然没回答错,更记得方夫子解经时说“切不可被那些传奇话本害了,想学什么任侠之道,实际只是以武犯禁的乱民,甚至为一时意气,将性命都轻付了,愧对父母养育之恩”时,狠狠瞪着自己。

方寒年知道,方夫子在隔着他瞪他已经死去的长兄,因私自挑战乱贼风不定而被杀,在方夫子眼里等同孽子乱贼的长兄方寒岁。但再恨又能怎么样?一开始方夫子不让把长子的骨灰葬入祖坟,一年后方师母忧郁成疾病死了,遗言说让她去陪阿岁,一起埋在大道下给万人踩都行。方老夫子原本半白的头发全白了,终于还是把两人葬入祖坟。只是自此以后得空就和方寒年咒骂长子不孝,让他就当没有这个大哥。

其实对这个在方寒年七岁就死去的大哥,方寒年本来就也没什印象,最多记得有次他打什么擂台赢了,给自己带了个粢饭团,给方介带了壶酒,结果方介又痛骂了大哥一顿,酒也洒了。

而类似的庭训,也听太多次了,左耳进右耳出。也不知为什么,会对那天被瞪记得那么深。甚至后来偶尔回想,他觉得父亲的眼神像是洞察了自己的未来一样。

宗萤的纸条是说太子府来了一批刀,就放在校场,问他去不去看。后来挨到下课,宗萤就来找他,方寒年只想给他一个脑瓜崩,又被他笑着逃掉了。

毕竟不管宗萤扔不扔这个纸条,两人都会往太子府后园的校场走的。当朝太子严宜离京镇守清安邑,太子府就离此地二里路。校场的谢教头算他们半个师父,这几年一直教他们两人一些拳脚功夫。因为谢教头也算是东宫侍卫,不同于方夫子眼中形同流寇的游侠,所以方介也没拦他们去,觉得反正方寒年也不是念书的料,之后若能为王前驱,也算不辱门楣。

才走了几步,闲不下来的宗萤又说话了:“阿年,好多人都说咱们关系好,真像亲兄弟一样呢。”

方寒年冷哼一声,算是回答。

宗萤继续絮叨:“还有人说,你爹是鳏夫,我娘是寡妇,我们两家住得也近,要真住一起,咱们真成兄弟了。”

方寒年停住了,正色道:“宗萤,你虽然比我小一岁,今年也该十四了,该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他顿了顿,又接着说,“这话要是别人和我说的,早挨揍了。”

“怎么,阿年不想和我当兄弟啊,好伤心呢~”宗萤却还是嬉皮笑脸的,“是龙小五和我说的,他和我说完,就和他的三个小跟班一起摔到阴沟里了,他的右手还折了,我觉得我也没用多大劲啊,不知怎么的,他到今天还没来上课。”

方寒年一个白眼:“你有病啊。”

“嘿你还说对了,我这一族都有病活不长,所以我爹早死了嘛。”

方寒年懒得再理他,转过个街角,就到王府校场了。

刚走进校场,就看到谢教头在西侧的藏兵阁前朝他们招手:“你们来得正是时候,要迟一天,可都锁进王府的宝库里了。”

宗萤朝谢教头略挥了挥手,就一头扎进藏兵阁里了。方寒年和谢教头打了个招呼,也跟着进去了。

走进藏兵阁,方寒年一眼就看中了摆在正中的那把刀。那把刀通体全黑,鞘和柄大概是黑檀的,简练的刀装也是黑铁的。明明是杀伐之器,却给人井然有序的感觉,同时又不同于墙上其他镶金嵌玉的刀剑,是真正有用的东西。

“导之以德,齐之以礼。”

方寒年无端想起这两句话、

谢教头夸他眼光好,说这把刀是这批刀里最好的,接着把刀拿给他。他抽开一看,只见刀刃上是漂亮的流水纹,用手一摸,也如春水一般润泽。护手自然也是黑铁的,其中用银丝嵌的两个字,正是"齐礼"二字。

方寒年在看刀时,宗萤也凑过来看了眼,然后就没兴趣地走开了,东看看西摸摸的。忽然他眼睛一亮,弯腰从墙角地上一个孤零零的匣子里拿出一把刀。一边喊道:"阿年!你看!"

方寒年和谢教头闻言转身,就见宗萤拿着把刀一蹦一跳地过来。方寒年眼见这刀似乎只是寻常枫木做的鞘和柄,上面一点装饰都没有,和一屋子的金碧辉煌格格不入,他刚想开口奚落宗萤,就见眼前寒光一闪,他连忙举起手中的齐礼想挡。

却没听到预料中金铁相撞的声音,只听宗萤哈哈大笑,早在两把刀碰到前把刀收回去了。

谢教头皱起眉头,伸手去收宗萤手上的刀:“你这小子,一拿就拿一把凶兵。”

“凶兵?我觉得这刀不凶啊,可乖了。你看这刃,镜子一样。”宗萤笑嘻嘻地往后一跳,又抽出一截刀啧啧赞叹着,“再说了,要真是凶兵,万岁爷又怎么会赐给我们太子爷呢?”

谢教头叹了一口气:“你们知道前朝被废的七王爷吧。”

"知道,他拥兵自重,妄图谋反,阴谋败露才被废为庶人。”方寒年答道,“据说我们这清安邑原本是清安郡,也因为他才降为邑的。"

“我还听说,如今这太子府的大半建筑,比如这校场,还是他留下来的。”宗萤插嘴道。

“对。但这七王爷并非认罪伏诛,而是被府上一个侍从刺杀的,那刺客也死在当场了。那行刺的罪人用的,就是这把刀,据说是他自己铸的,叫做澄影。行了,不说了,练功去吧。”

手里的宝刀被换成木刀,方寒年有些不舍,结果一抬头看到宗萤可怜巴巴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三岁小孩被抢了玩具一样。"方寒年嘲道。宗萤哼了一声:“多老的梗了。”

结果之后二人对练,方寒年才十几招就输给了宗萤。

输了没什么,其实方寒年和宗萤打十次有七八次输,他也认命了,就当宗萤是老天爷赏饭吃,宗萤也并不因此自傲,仍是嬉皮笑脸的。结果这家伙今天那么快就赢了他,完了还朝他做鬼脸:“阿年连三岁小孩也打不过!”接着吐了下舌头,把木刀一扔跑了。

方寒年又好气又好笑,也懒得和他计较。谢教头提出要给他陪练,方寒年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三局竟赢了两局。

谢教头输了也不恼,只拍拍方寒年的肩:“好好练,等到时候陛下恩准小殿下有自己侍卫了,我推你俩去!”

方寒年又和谢教头说了会话,不多时宗萤回来了,招手叫他走。他朝谢教头道了别,便也走了。

方寒年走过去,看到宗萤正吃着青团,一边还把一个青团递给他:“喏,我吃剩的,你吃吗?”

方寒年本来不馋这些点心的,但也顺手接了:“反正不是我花钱。”

宗萤一笑,接着问:“谢教头和你说什么?”

“还不是老一套,说什么要小殿下也勤于练武就好了,偶尔来两次校场也不拿刀,只逗狗玩。”

“哦?”宗萤青团粘了牙,说话也含含糊糊的,“这么一说今天去校场,倒没看到大黑,也没看到那群小狗仔。”

“我前天来校场,看到大黑和小狗仔都快不行了,有个和我们一般大的人在那,说大黑吃了毒老鼠的饭团,连带小狗都中毒了。谢教头说要直接一刀杀了大黑,那人拦住了。后来只剩一个小狗仔,谢教头说没有奶吃也是死 ,我就说我家看门的大黄也才生了狗仔,带回去能养活。”方寒年顿了顿,接着说,“那人还和我说。来日定要相报。现在想来,应该就是小殿下吧。”

宗萤啧了一声:“你傻啊,现在才想明白是小殿下,和我们一样大,能拦住谢教头,太子府里还能有谁?不过小殿下说来日有报,你记得帮我把今天的澄影给要来,阿…阿嚏!”

是柳絮,在文人歌咏里纷扬如春雪,也让行人不住喷嚏的柳絮,此时正随着桃花杏花的开放而弥散,一如曾经的和将来的无数个春天。

    

方寒岁走的时候,宗萤看到了。

他是三岁时搬到城里的。他爹会一手好木工,仗着年轻拼命干活,攒了点钱把老婆孩子接来城里,还盘下个小店铺,想再苦一阵就过清闲日子,仍是没日没夜的干活,有次被锯子伤了腿都没休息,叫吃饭都不吃,谁知有天忽然昏倒,过了几天竟去了。

宗萤最早的记忆,就是坐着板车晃悠悠地来城里,而拉板车的宗师傅的脸,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宗师母哭哭啼啼地带着他守夜,一遍遍和他说着:"你也和你爹一样,胎里带着病的,可别像他那样不听劝,死命折腾自己身子,头晕眼花了还不消停,一直把自己折腾死了。你要也死了,娘可怎么办啊?娘只好跳井,去阴曹地府找你们爷俩算账!"

死的人死了,活着的人总得继续活。宗师母忙着照看店铺,宗萤人生地不熟,也不认识其他孩子,就一个人放风筝。有天风筝挂到了树上,他正站着发呆,一个少年路过,跳起来一伸手就捞下来了。少年把风筝递给他,自报了姓名,他就算和方寒岁认识了。

方寒岁大宗萤十三岁,却很乐意带宗萤一起玩。也许因为方寒岁说,他的亲弟弟老被他爹关着写大字,只好找宗萤玩;也许因为方寒岁某次负气离家,之后又在家门口踌躇不敢进,宗师母看到了,就招他进屋煮了碗荠菜馄饨;也可能因为巷子里一群孩子打陀螺,宗萤人最小,陀螺却转得最久。里正的儿子不服输,硬说宗萤使诈要揍他,方寒岁也帮他拦了——其实也不用他拦,宗萤早一溜烟跑了。

有次方寒岁又来找宗萤,说酒楼前有人搭了擂台,他也要去打,宗萤却摆摆手,说快到清明了,他还得给他爹叠纸元宝呢。

"再说了,我娘不让我看那些,说我这一族就生来身子弱,要像我爹那样拼命折腾自己,就更容易早早死了。"

方寒岁手一挥:"大丈夫要死,也要死于兵刃,怎能死于床榻!"说完就潇洒地走了。

五岁的宗萤觉得这话有点别扭,又好像有点道理,但方寒岁已经走了,也无所谓了。方寒岁也经常和他说些江湖恩怨刀光剑影,但他那时唯一熟悉的刀,只是家里那把菜刀,过年时宗师母杀鸡,宗师母抓着翅膀,他抓着鸡脚。宗师母哆哆嗦嗦地念叨"天杀你地杀你不是我杀你",然后闭着眼朝鸡脖子一划,鲜红的血就流到了白瓷碗里。

傍晚,方寒岁回来了,头上多了一个包,手上却拎着不少东西。他兴高采烈地说自己赢了,还得了点奖金。车马轻裘与朋友共,他当然要请客,说着就给宗萤递了个青团。

"这种玩杂耍似的小擂台没意思,要哪天有什么江洋大盗路过清安邑,我把他杀了,才能让江湖里有我方寒岁的名字!"

说完,方寒岁就转身回家了,宗萤看他拎了一壶酒楼里最好的状元红,猜是给方老夫子的。

过了一会,隔壁又传来争吵声,还有东西被打破的声音,宗萤想,大概是那壶状元红吧。

又过了一年,还是青团刚上市的时节,有一天宗萤坐在门口,看到方寒岁从门前经过,脸色和往常有些不一样,路过他也没打招呼。宗萤就喊住他:"阿岁,你去哪?"

"啊?"方寒岁像是神游被打断,怔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是叫自己,"哦,有朋友说,城西有人刚迁新居,要招点短工。就是那开当铺的李四爷家……"

"李四爷家在城东,你前两天才从那回来。"

"哦,我记错了,那就是杜掌柜家,哦不对,不是城西……"方寒岁支支吾吾地,眼神也开始躲闪。

"阿岁。"宗萤直直望着他的眼睛,"你这几天一直念叨,大盗风不定要路过清安邑,还下了挑战书,说想和他一战就去城郊找他。你是不是要去找他?"

"不是的,我是……唉,算了。还是你聪明。别和我家里说就成。"方寒岁仿佛松了口气般,无奈地笑笑,"没事,我会回来的,回来带青团给你。万一……不,那也没事的。"

宗萤知道他说的万一是什么,但他想,假如阿岁觉得那样没事,就没事吧。

结果方寒岁没回来,只有隔壁的喧哗声和方师母撕心裂肺的哭声,宗师母听了也抹眼泪,又和宗萤说,萤郎,阿娘只剩你了,你可千万别碰这些刀刀枪枪的,好好活着就行。

方寒岁死时没出殡,一年后方师母死了,终于一起办了丧事。然而左邻右舍都说方家晦气,还说要想法子让他们搬家,只有宗师母带着宗萤去吃了碗豆腐饭。回来宗师母还说,以后他要和方家的小弟多多照应。

那年宗萤在方介的义塾开了蒙。方寒年只比他大一岁,两人是邻居,又是同学,自然成了好友。有一天两人合力把南街龙小五带的四五个人打跑了,正好被王府校场的谢教头看到了,说要教他们习武,还亲自到两家拜访。宗师母看谢教头是王府里正经人,宗萤又保证了八百次习武只为强身健体,也由他去了。

宗师母千叮咛万嘱咐宗萤别随便死,却没教他怎么活。宗萤觉得自己应该当不了状元,但既然宗师母让他去读书,他也就去了。后来谢教头说他们以后可以当小殿下的侍卫,他觉得似乎也行。

直到他看到澄影,他才第一次模糊地意识到自己想要什么东西。他觉得澄影那么好,那么美的一把刀,锁在宝库里是浪费了,自己想让它真正放出光彩。澄影那镜子一般的刀刃从此经常进入他的梦里,可他始终没看到,其中倒映的拿刀的自己,该是怎样的。

一年后的三月初六,宗萤依然伴着方夫子的教书声神游天外,忽然听到外面乱轰轰的,有个人探头进来,说大盗风不定被抓了,准备在菜市口杀头了。

方介略点了点头,仍用古井无波的声音继续讲课,底下却跟着吵了一片。方夫子抓起镇纸狠狠拍了几下桌子,又揪了几个人打手板,也没定下来,只好宣布下课。

顽童们一哄而散。宗萤照例在私塾外等方寒年,却见有几个穿着官服的人进去找方夫子,接着方夫子把方寒年也叫过去了。

过了一会,方寒年出来了,宗萤赶紧凑过去,拿胳膊肘捅了捅他:“那些人是不是太子府的呀?找你爹什么事呀?”

“没什么,就说太子听说我爹一直办义塾,说有益于地方教化,要好好嘉奖,叫他和我进太子府吃顿饭。”

宗萤“啧”了一声:“要是太子有嘉奖,你可得帮我把澄影要回来。”

“做你的春秋大梦,要真能要,我也得先把齐礼要过来。”

结果到了第二天,天还没亮方寒年就来叫门。宗萤倒穿着鞋打着哈欠开了门,就见他激动地说:“这附近哪里有裁缝?我们马上去。”

“干嘛?你要做裙子啊。”

“裙你个头。昨晚太子殿下说,陛下恩准皇长孙加两名带刀侍卫,谢教头提名我们,殿下就允了。然后说这侍卫也没旧制穿什么,就给了两匹布让我们自己做袍子。”

宗萤瞬间清醒了:“带刀侍卫?我能拿澄影了?”

方寒年又朝他翻白眼:“你没睡醒啊,刚进去就想要宝库里的宝刀,人家不给你一刀算好了。拿冷水洗把脸,给人家好好干活。”

“那我只好先好好干活,争取早点拿到宝刀,或者哪天被宝刀杀死也行……哎呀,”宗萤眼睛滴溜溜转了圈,“后面那句我没说,可别让我娘听到。”

    

严嘉一直知道春天适合放纸鸢,可一直没能放过。

当朝太子严宜幼时曾遭人下毒,从此留下病根。之后自请镇守清安邑,后来又有了独子严嘉,自是层层保护,不让他出王府半步,恨不能关在金丝笼里。

王府大门是对严嘉关上了,好在藏书阁是对他打开的。既然是太子府,藏书自然不少,尤其有好些民间被封禁的,据说是由神赐予,来自异界的奇书。严嘉识字起就发现了,然后沉溺其中。他尤其欣赏燕太子丹和荆轲的故事,"士为知己者死",这说得多好!然而,他终日被关在王府里,每天看到的都是同样几个人,要去哪找愿为他托付生死的"士"呢?

严嘉也有几次被拎到校场,他对刀剑的兴趣,还不如对校场的黑狗兴趣大。谢教头看着直摇头,也不敢真说他什么,只委婉地和太子说了。太子训了他两句,也就作罢——毕竟为人君者,多数时候是不必自己拿刀枪的。

最近,谢教头提起他先前收了两个徒弟,都是有些天赋的,将来也许能做小殿下的侍卫。严嘉当时没说什么,但记在了心上。他心底里是看不起谢教头的,觉得只是普通的一介武夫,和其他混饭吃的门客没什么不同。那谢教头的徒弟,会是怎样的呢?总要想法子自己看一眼才好。不然,听说校场里的大黑生了小狗,去看看狗仔也行。

于是严嘉模仿太子的笔迹写了个条子,交给侧门新来的守门人,蒙混过关跑到了校场。谢教头见他没随从跟着,有一丝惊讶,他只努力压低声音说:“殿下让我来看你那徒弟能不能为我所用,等下别说我是谁——对了,你们的大黑狗生了小狗?”

谢教头面露难色,说先前不留神让大黑吃了毒鼠的饭团,现在连带小狗都没救了,样子不好看。严嘉坚持要去看,谢教头只能带他去了。

不多时,有个少年来了,严嘉和他说了大黑的事,少年点点头,沉默地望着垂死的大黑和小狗。严嘉偷偷打量他,觉得应该和自己差不多大,也差不多高,只是更黑些结实些,没看出哪里特别好,也看不出哪里特别不好。

大黑侧躺在地上,眼白已翻了出来,嘴角一滩白沫,还有几只苍蝇在飞。几只小狗都才一点点大,仍像喝奶一样挤在大黑身边,眼睛都紧闭着。严嘉分不清小狗是死是活,大黑却好像能分清。每次有小狗死去,大黑都会悲鸣一声。谢教头把那小小的尸体拿走,大黑的爪子都会在空中刨几下,但已经站不起来了。

不多时,只剩下一只小狗了。大黑忽然有了力气似的,挣扎着蜷缩起来,紧紧地护着狗仔,接着用湿漉漉的眼珠望着谢教头,呜呜哀求着。

谢教头从怀里掏出匕首:“是要我给他个痛快。”

“不是!”严嘉赶忙伸手阻拦,“大黑是信任你,要托孤给你呢。”

谢教头啧了一声,把匕首收回去了。

严嘉知道他想什么。肯定想一只狗谈什么托孤,妇人之仁,难成大事。可是君子闻其声不忍食其肉,人君不更该仁及草木吗!

过了一会,大黑终于也断气了,谢教头把那只小狗拎出来:“都没断奶,吃不了别的,也活不了几天,摔死算了。”

“给我。”旁边一直没开口的少年说话了,“我家的大黄也刚下狗仔,最小的死了,它正好填数。大黑给王府看了一辈子门,不该被这样对待。”

最后一句话有些像书里的话了,可这话偏偏击中了爱书的严嘉,让他觉得有几分像他向往的“士”。于是他也像书里的明君贤主一般一拱手:“蒙君相助,他日定当相报。”

说完严嘉自己都觉得过头了,他几乎能听到谢教头的嗤笑声。

那少年却没笑,也神情严肃地朝他抱拳:“不负所托。”

少年带走小狗不久后,严嘉就看到自己的侍女丹漆朝这里走来,后面跟着一群随从和怒气冲冲的太子。

太子这一怒,不仅把当日放严嘉出去的守门人打了三十大板扫地出门,更是自己动手狠狠揍了严嘉一顿鞭子,太子妃也不敢拦,只能咬着手帕跟着哭。

后来严嘉在床上躺足了一个月,太子也许也觉得打过头了,有天差人给严嘉送了十几只纸鸢,五颜六色什么样的都有,严嘉本来没有多喜欢纸鸢,也就放着了。

等又到了放纸鸢的时节,有一天太子传话来,说晚上要会见一位乡贤,让他好好准备。严嘉兴趣缺缺,任由丹漆给他穿衣打扮。

等晚上赴宴时,严嘉朝下首看了一眼,看到一个板着脸的清瘦长者,料是那兴办义塾的方先生。再朝他旁边看时,严嘉眼前一亮:正是一年前在校场遇到的少年。

当严嘉在夹腌笃鲜里最后一片笋时,太子发话了:“孤曾有耳闻,方先生的长子,也是被那逆贼风不定所害?那么孤将那逆贼斩首,也算为方先生报仇了。

方介一板一眼地说:“如此因一时意气,以武犯禁,轻掷性命之徒,方某就当没有过这个儿子。不过感谢殿下能心怀百姓,为民除害。”

“好呀,能有方先生这样深明大义之人,是本王之幸,更是我朝之幸啊!蒙天恩浩荡,陛下已经恩准,给皇长孙添两名带刀侍卫…”

严嘉把背挺直了。

“孤听王府的谢教头说,方先生的次子是个可造之材,亦有报国之志,那么就让他做这带刀侍卫吧!”

“谢殿下隆恩!”方介又站起来一揖,接着朝方寒年催促道,“还不谢过殿下。”

方寒年站起身,拱手弯下了腰,背仍是僵的,接着他站直身子,仍立在那里,嘴唇嗫嚅着,想说话又没说出来。

太子也看出来了,就说:“有何所求,但说无妨。”

方寒年又行了一礼,动作稍微流畅了一些,接着说:“我……臣有一个朋友,叫宗萤,臣与他知根知底,他的武艺还在我之上,谢教头也是知道的……臣希望殿下也应允他做侍卫。”

太子哈哈一笑:“年纪不大,就已有是管鲍之交了。好,有义之人,也当是尽忠之士。衣冠志里也没说过,皇长孙的带刀侍卫要穿什么,去年御赐了两匹竹青色松鹤纹的缎子,就予你二人做衣服吧,愿尔等身劲如松,义高如鹤!”

“臣替宗萤谢过殿下!”方寒年這一揖倒是乾淨利落,几乎是直接折下去又弹起來了。

太子只是转身望向一边:“嘉儿,這是你的侍卫,你带他到库房吧。”

严嘉便站起身,领方寒年出去了。

去库房的路上,严嘉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的。这可是他的侍卫,是他的第一个下属,是第一个听命于他的人。虽然丹漆也一直伺候他,但他从来没觉得丹漆是他的人,毕竟之前他要有什么偷懒的,全是丹漆去告状。

那么对如今他第一个下属,第一个有可能为他而死的“士”,他应该说什么才好?该怎么说?会不会太死板?会不会太小气?思来想去走过了几个院子,终于没开口,方寒年就沉默着在后面跟着。

快到库房了,严嘉终于下定决心停下脚步,转身对着方寒年。方寒年也就停下来望着他,一双眼在月光下炯炯有神,严嘉本来想的一套慷慨陈词到了嘴边又说不出了。

倒是方寒年先开口:“狗挺好的。”

“啊……那它叫什么名字?”严嘉理所当然地接话,说完自己都觉得有什么不对,于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叫乌云。”方寒年也笑了,“现在这时节,能带它出城打野鸡了。”

    

即使多了两个带刀侍卫,太子也不会放严嘉和方寒年去打野鸡,方寒年有点扫兴,也说不了什么。有天方寒年把乌云牵来,那狗居然还和严嘉挺亲热,一个劲摇尾巴,还老想蹭他的腿。方寒年连忙拉住,严嘉却笑着摸摸它的脑袋,说今年去不了,也许明年春狩就能带去了。

当侍卫这些天比方寒年想得枯燥得多。没有想象里的报君黄金台上意,只有每天陪着小殿下在王府里走来走去。方寒年一开始觉得,王府大得像天上的琼楼玉宇,走了几天也都走熟了,宗萤更是人前人后地抱怨无聊。

好在他和宗萤依然可以去校场习武,严嘉也会去看。有一次,方寒年正休息,忽然听到严嘉喊他,他一转头,正看到严嘉不知何时拿起了木刀,刀锋正对着他,动作居然还挺标准。

谢教头啧了一声,但也没拦着,于是方寒年也捡起木刀。宗萤见此笑道:“行,你们打擂,我当裁判。阿年你守擂,小殿下攻擂。三、二、一——”

方寒年还在犹豫要用几分劲,木刀已经当头劈过来,他连忙抬手招架。严嘉的木刀被格开后,又攻下他下路,速度比他想象得快得多,他只能接着挡。

小殿下是看着我们就学会了?还不是学我,学的是宗萤那路数。方寒年心底嘀咕着,也渐渐认真起来。他做事向来一板一眼,用的招式虽简单,但也被他练得滴水不漏。严嘉的确有几分巧劲,力道终不如方寒年。又过了几招,一次方寒年全力格挡,竟把严嘉的刀打飞了,两人动作都不由一滞。

“守擂方胜!”

听到宗萤的声音,方寒年才回过神。他有些茫然,想是不是该帮严嘉把刀捡回来,一看严嘉已经把刀捡回来了。他又想是不是该道个歉,严嘉先:“你要是一直不用全力,那才是对不起我。”

方寒年的嘴开了又合,终是没说话,却见宗萤又神气活现地嚷着:“哎呀,这个擂主好威风。那我也来攻擂。三——二——一!”

“一”字刚出口,宗萤的刀尖已经电一样刺了过来,方寒年抬手去挡,宗萤却已收了刀,朝更低处刺去,方寒年也跟着把刀放低,宗萤又第三次收刀,这次是改突刺为平砍,正击中方寒年的手腕,让他的木刀也脱了手,直飞了两丈多才落地。

五招以内就被击败,方寒年当然是有些气闷的,但也没办法,只好准备去拣刀。谁知那小子把刀一扔,趁他不备两步冲上来,直接给了他一个过肩摔。方寒年躺在地上,就听宗萤朗声笑道:“小殿下,不然我把他打趴下十次,给你出气,你把澄影给我好不好?”

等方寒年站起身,人又跑没影了。方寒年又好气又好笑,把两把木刀捡回来,对严嘉说:“他就这德性,小孩子脾气,改不了的。”

严嘉笑了笑,接着说:“宗萤想要澄影,那你想要哪把刀?”

“我嘛,都行吧。不过据说那批刀里,有一把最好的叫齐礼,要能用那把刀,那当然再好不过了。”

“齐礼啊……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你知道的吧?”严嘉转头望向他,“齐礼的事。”

方寒年一撇嘴:“这两句话还是知道的。”

“不,是这把刀的来历。这刀是昌明五十六年,内府一个姓齐的刀匠做的。七月十一日晚满天流星,有一颗特别亮,第二天就从御花园的池塘里捞出一块全黑的石头。众人都担心是不祥之兆,司天监一时也没有说法。倒是这齐刀匠,说这是上好的铁,能用来锻一把宝刀,是上天赏给陛下的宝物。然后就打了这把刀,说是为纪念陛下以礼治国,能逢凶化吉。陛下大喜,就给刀赐名'齐礼'。先前两百多年,都是收在内府的。”

严嘉不说话了,又定定望着远方。方寒年想了想,斟酌着说:“那如今陛下肯赏给殿下,是对殿下的肯定?”

“那为什么要把澄影给父王……真不懂陛下在想什么,父王也不懂吧——算了,反正我也不懂父王在想什么。”严嘉重新转头看向方寒年,“我听你和宗萤聊到过久离?你们对久离知道多少?又怎么看?”

其实我才没多少兴趣,都是宗萤那疯子,老想着病死前要被青帝剑扎个对穿——这句话方寒年当然没说,他只说:“也没什么,也就只听过那些不着调的流言罢了。说什么久离是天下第一杀手组织,首领公子岚拿着什么青帝剑,神出鬼没,杀人无形。我觉得可能是真有那么些人,但估计没有被吹的那么神罢了。”

“街谈巷议,也并非都是无稽之谈。公子岚,或者说历任久离‘幽主’,的确都是了不得的刺客。”说到这里,严嘉顿了顿,接着眼神郑重起来,“我接下来说的,是你作为皇长孙的带刀侍卫,才能知道的机密,你可不能告诉别人。”

方寒年连忙做了个发誓的手势,觉得不够,又想赌一个恶咒。才说了几个字,就被严嘉拦住了:“行了。其实也许你之前已有所耳闻,自我昌明立国以来,历代久离幽主,皆为礼部隐侍郎,直接听命于天子,他人见幽主令如见天子。”

其实方寒年的确听说过,于是问:“既然是机密,怎么之前我都隐约听说过呢。”

“这都怪现在这公子岚。老宣扬久离,弄得和个江湖门派一样。父王和我觉得这人这样做靠不住,或者说,这种游侠本性都朝三暮四的,而且又是对恐吓万民。圣人不都说了,导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等我成了皇……太子,定要建一支训练有素的卫队,专门惩治宵小之徒。到时候就任你做卫队长。”

方寒年理应说什么谢恩的话,开口的却是:“那这卫队叫什么名字?”

“就叫'齐礼'吧。”

这时宗萤又拿着青团回来了,于是两人谈话到此为止。

秋天,安王严宁来访。

在如今诸王中,并没有太子嫡亲兄弟,因而彼此间也没什么来往。唯有作为太子堂兄的安王,在太子年少还在宫中时,就已经是太子的好友。而安王喜好任侠之事,性子也随和。正好去校场看到方寒年和宗萤在练武,于是自己也和一个侍卫和他们对阵。方寒年不小心赢了他,反而被赞他果然有侠骨,而宗萤,早赢了侍卫在一边喝酸梅汤了。

到了晚上宴会,安王再次和太子赞道:“若不是他们已经跟了嘉儿,我都想带走呢!”

“安王府里不已经有许多江湖高人做客了,这只是小孩子,不成数的。”

“也是,今岁我刚请动了江湖上的清吴公子,要给我重造失传的奇兵呢?”

“父王。”严嘉忽然插话。

这几乎是严嘉第一次插话,太子有些不悦,但有客在,也只是皱了皱眉:“什么事?”

“王府库房里有一些御赐上好的兵器,儿臣以为,方寒年和宗萤作为带刀侍卫,既然能有所为,那也该换好点的兵器才是。”

“好!”安王拍手笑道,“好马配好鞍,宝刀配英雄!”

太子就只好点头:“行,那你想要哪把。”

“也不需多,只要一把齐礼给方寒年,一把澄影给宗萤。”

    

宗萤想,除了老让他打喷嚏的柳絮,他应该还算喜欢春天。一来春天有青团,二来有荠菜饺子,三来早春二月,实在太适合睡觉了。

尤其在他拿到澄影后,更加没什么动力。一开始还好些,到了春天时,几乎每早到王府都迟到。小殿下倒不说什么,还帮他掩饰,方寒年倒几次骂得他狗血淋头。宗萤不理他,只想他这正经模样,倒颇有乃父之风。

一天他睡得正香,忽然听到宗师母热情又惊惶的声音,宗萤翻了个身,只当在做梦。结果还没翻过去,就被从被窝里揪起来了。

宗萤勉强睁开眼,懒洋洋道:“阿年,你干嘛吓我娘?”

方寒年没说话,侧身让出身后的严嘉。

宗萤这时清醒了:“小殿下,早啊。”

“早啊。”严嘉微笑着点头,“我听说你有了澄影之后,就有些懈怠?”

“没有没有,只不过现在春天嘛,老话说嘛,春眠不觉晓,处处蚊子咬。”

“我听到的,倒是处处闻啼鸟。”严嘉仍是慢条斯理的,“不过,我最近刚能出王府,就听闻城内有反贼青禾会在活动,又听说有久离混入城中,正想带寒年一探究竟呢,你要春眠,我们就不打扰了。”

宗萤瞬间跳起来了:“什么?要杀久离?走走走,带我一个。”

一行人出去时,宗师母正因柳絮揉着眼睛,宗萤从她身边走过时,她拉住他红着眼问:“阿萤,你们说什么打打杀杀的?你可别杀人啊。”

宗萤只一笑:“娘,你柳絮不仅进眼睛,还进耳朵啦!”

结果城内巡了一圈,也没有什么稀奇的,最多平定了几个闹事的混混。宗萤觉得没意思,觉得打混混还没和方寒年打好玩。但看着方寒年嘴上没说,似乎有些乐在其中的样子,这倒让他觉得有点意思了。

结果久离没等到,却等到安王被废的消息。

“昌明三百零五年三月九日,前安王私杀钦差大臣,蓄意谋逆,被废为民,抄家时搜出大量兵器,险恶用心,昭然若揭。”

消息一传到太子府,太子就旧疾复发,卧床不起。一般人只说因为太子和安王向来交好,情难自已。但严嘉悄悄和他们说,有近侍说,太子是一个人在后园看书时,看到久离幽主忽然出现,亲自传旨警告太子不能妄为,接着就消失在一片雾中。严嘉不敢问太子,而太子醒转后也没有表示,只是把那个近侍辞退了。

过了几天,太子看起来已经恢复了,他们就随太子去春狩。小殿下自己射中了只锦鸡,方寒年放乌云叼回来的。太子脸上难得有了笑。

回到府上后,太子令众人散去,严嘉刚要告退,却被留住了。方寒年起身想走,也被示意止步。

等旁人走散后,太子方开口道:“严嘉。”

严嘉赶忙行礼:“儿臣在。”

太子用鞭子指向方寒年牵的乌云:“把这只狗杀了。”

严嘉犹豫了一下,背上直接挨了太子一鞭子:“心慈手软,以后被人害死都不懂!”

严嘉只好从方寒年腰间拔出齐礼,颤抖着砍过去。

虽然没有准头,但锋利的刀刃瞬间把乌云的尾巴削了一半,乌云拼命乱跳,挣脱束缚逃了。宗萤注意方寒年偷偷松了手。

太子又是一鞭子:“为人君者,哪有自己拿刀的!方寒年宗萤才是你的刀,你要让他们杀!别说一条狗,连什么亲朋好友,时候到了都该杀!”

说完连咳嗽了几声,捂着嘴的手绢泛了红,接着竟向后倒下,宗萤和方寒年连忙过去扶住。

宗萤知道,这是太子在宫中被下毒后落下的病根,一动气就容易犯。不过他也是第一次看到他因此昏倒。

几天后,小殿下背后的鞭痕还没消,就硬拉着方寒年宗萤外出巡逻,太子没说什么,别人也没敢拦。

走到一处僻静处,忽听到旁边一条不容并肩的暗巷里传来声响:“我们这皇帝老儿也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自己是王爷造反出身,反手就把所有王爷杀了,什么亲叔叔亲侄子都不放过,做了孽也没别的儿子,就咱们这病恹恹的太子爷。不如咱们加了青禾会,帮皇帝老儿一个忙,把他这儿子也杀了,给他凑个大团圆。只可惜少了个投名状。”

方寒年想拔刀,严嘉使了个颜色给他和宗萤,于是他收了刀,宗萤也离开了。

那三个人还在说时,有人朗声道:“妄议朝廷,意图谋反,依《昌明律》何罪?”

三人瞬间想从另一个出口逃走,宗萤拿着澄影已经笑盈盈站在那了。

方寒年接过严嘉的话:“杀无赦,斩立决。”

三人中最先说话的,貌似首领的人“呸”了一声:“我还以为是谁,就是皇帝老儿的孽种和走狗,正好给爷送个投名状,兄弟们上!”

其中两人向宗萤冲去,宗萤两刀就把他们砍倒了,他也没觉得有多难,只在一边算着位置,不让自己身上沾上血。

方寒年与那首领缠斗一时,才把他放倒,身上也是一身血,但注意了位置,让严嘉身上干干净净的。

严嘉蹲下来想看尸体,宗萤却注意到那首领手还在动,赶紧喊“小殿下退后!”自己上前把那只手剁了下来,果然有一只飞镖掉了出来。为了保险,又把脑袋也砍下来了,同时自己往后跳了一大步,总算躲开飞溅的鲜血。这件衣服是娘新给他做的,要沾血洗不掉了,得被说死。

严嘉脸色有些发青,声音也有些颤抖,还是努力镇定地说:“回王府吧。”

送小殿下回王府后,宗萤和方寒年并排走,一时无话。

走了一阵,宗萤先开了口:“你衣服有血,回去怎么说?”

“我爹深明大义,知道我给皇长孙值宿,定偶尔有贼人来犯,不会问的,又不是你娘踩死个蚂蚁都要道歉。”

“所以啊,幸亏我算好了不让血溅到身上。”

但再拐了一条街,方寒年还是把外衣脱下来了,接着问道:“刚才你想什么?”

“什么刚才?”

“杀人的时候”

“想别叫血溅身上啊,溅了我娘就要问了。”

“其他没了?”

“不然呢,十步杀一人,千里,千里……”这时忽然眼前一黑,站那里不动了。

方寒年走了几步才见他没跟上,停下问:“你干嘛”

宗萤只说:“没什么,柳絮进眼睛了。

    

前太子严宜薨于昌明三百零六年二月初九。那年是王府的白山茶开得最好的一年。

太子喜欢白山茶,也从许多地方求来了名种,让人悉心照料着,结果也不怎么开花。去年冬天起太子病势加重,以至于卧床不起,山茶没人照顾,却不管不顾地开成一片雪。很多人私下嘀咕不祥,和戴孝似的,但也没人敢动山茶就是了。

——要不要摘一朵进去?

当太子妃眼泪汪汪地从太子的卧房出来,唤严嘉进去时,严嘉这么想着。

——还是算了,不然父王又怪我折了他的花。

于是太子终于没能看到那年的白山茶。

严嘉走进门,房间里依然是积累了一个冬天的草药味,他也习惯了。径直走到床边跪下行礼:“父王。”

严宜指了指床边的凳子,严嘉就在那坐下了。凳子还是暖的,刚才太子妃在那里坐了很久。

严宜依然像是锦绣丛里的一具骷髅,但和往时的双目茫然不同,这时他眼睛里像有两团火,竟比没生病时还有神。

“嘉儿。父王现在有几句话,你要记好了。”

严宜的声音虽然小,但和平时那样严肃。严嘉连忙挺直了腰点点头。

“我已听到风声,在我死后陛下会立你为太子,会先召你入宫,迟早天下都是你的了。为人君者,最忌讳心慈手软,陛下要是心慈手软,哪来的现在的江山?虽然现在没有藩王和你争了,但民间乱党又出来了,你要心软怎么行?”

“我已成立齐礼卫,抓到青禾会一些踪迹,上个月还除掉了一个坛主。”严嘉想了想,还是加一句,“再过一年,父王就会看到我铲除…”

打断他的是严宜的咳嗽声。门外也跟着骚动起来了。

“怎么那么多人在外面,孤还没死呢。”严宜抱怨了一句,接着说“那也是方寒年他们在弄吧。我还不懂你吗?你哪里杀得了人。去年让你杀一只狗都不愿杀,那狗是你救的又怎样,有天你要杀方寒年了,你也得杀的。”

严嘉不说话了,严宜又咳嗽了几声。

“以后等你到陛下身边,好好待陛下。”

“陛下是怎样的人?”

“陛下啊…敬畏天地、威强睿德、布义行刚、照临四方…”

“这些都是案牍上的空话,我想知道父王眼里陛下是怎样的。陛下以前教导过父王吗?是不是都没和父王一起玩过?”

话刚说完,严嘉就自觉失言。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打断严宜的话,而且众所周知,后宫中一直蔡贵妃专宠,连太子那时被下毒,都没撼动贵妃的地位。而皇后并不得势,全靠太子和娘家的门第撑着。

严宜居然也没斥责他,只说:“怎么会。我第一回见陛下时,陛下微服而来,看母后亲手栽培的山茶名种‘月皎'。我正在放一只破风筝放不上去,陛下当时没说,只问些学业的事,回头就赏了凤徽殿一堆玩具,象牙做的陀螺,水晶做的双陆,黄金打的九连环……”

“那有风筝吗?”

严宜闭上了眼:“问这做什么,我累了,要睡了。”

过了一阵,又说:“让外面人都进来吧,只要别把眼泪溅我床上,碍我转生就行。”

之后严宜很久没有醒,周围围了一大圈人,听着他的喘气声越来越微弱。

忽然,严宜又猛睁开眼,嘴唇动了几下,却听不出是什么。接着他朝严嘉招了招手。严嘉赶紧走过去俯身,听着他用气音问:“嘉儿,我几年前打你后,送你的风筝还在吗?”

“儿臣都好好留在柜子里,都没启封过。”

“你都没放过吗,可惜了,都没和你一起放过。”

接着严宜闭上眼,手无力地垂下,再也没气了。

一堆人乱哄哄地哭。严嘉却只记得,他从药味中嗅到一丝白山茶的气味,应该是放风筝的季节啊。

    

“这一杯酒,敬天上的神明。我青禾会除暴安良,惩恶扬善。现在弟兄们吃不饱,穿不暖,都因为就是龙椅上那只连亲生骨肉都不放过的野狗,还有他的狗崽狗腿子。我们不是造反,是替天行道!只要除掉那不够格的野狗皇帝,以后我们都是皇帝王爷!”

夜半,清安邑郊外一处破庙里,一群蒙面人聚集着,听着站在供桌上的首领讲话。

“这一杯酒,敬地下的兄弟。这两年来,为了那天杀的齐礼卫,害死了我们不少弟兄,但留下来的,都是英雄中的英雄,好汉里的好汉。各位弟兄,各位好汉,这仇,你们想不想报?要找谁报!”

“报仇!进皇宫!杀齐礼!杀皇帝!杀太子!”

首领等欢呼稍微平静后满意地点点头,接着一挥手,有人将一个被缚的女子押了上来:“弟兄们,咱们今天喝酒,也要有个下酒菜才行。碰巧前几天我抓到了以前太子府里的丫鬟,就让她当下酒菜,咱们也享受王爷的……”

几声拍手声止住了他。

所有人都望向大门,一个少年斜靠在门框上,笑嘻嘻地说:“你们想杀齐礼卫,我就是齐礼卫中郎将宗萤,来杀我呗。”

说罢,又踮起脚看了眼前面被绑的女子:“哟,丹漆姐姐,好久不见了。”

一阵短暂地对峙后,宗萤身旁一个人拔出刀冲向他,还没听到兵刃相撞的声音,就已看到那人人头落地,宗萤还站在原来的地方,剑也还在鞘里,圆领袍上一滴血都没有。

“杀了他!替天行道,替彭师兄报仇!”

所有人都朝宗萤冲去,宗萤则向后一跳出了门,接着就不见了。不少人也跟着他出了庙门,却只看到一片箭雨。

方寒年带着埋伏的齐礼卫冲了出来。

其实开始时,方寒年就觉得破庙里不好进攻,想趁青禾会离开时再一网打尽。宗萤说什么由他诱敌出头,方寒年就让他去了,结果没想到他会用那么夸张的方法。

不过也是宗萤会做的事。所以方寒年看到众人跟着宗萤出来,想都没想就下令弩手放箭,心里知道他肯定能躲开的。

打斗中,方寒年用余光看到宗萤站在破庙屋顶上,找到一个洞跳回去了,大概首领还在里面。接着,庙门“砰”的一声被风关上了。

等所有声音安静下来,天上已泛起鱼肚白。

方寒年推开破庙的门,喊道:“宗萤?没事吧。”

“没事,就是这火把也太暗了,还老有风。”

似乎为印证他的话,一阵大风吹来,火光更暗了,只能看得到宗萤的脸,仍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接着,太阳升起来了。

阳光透过窗缝、透过破窗,透过屋顶的漏洞,一点点照亮了宗萤白皙的脸,照亮他一滴血都没沾的松鹤纹竹青色圆领袍,照亮了他脚边首领怒目圆睁的头颅,照亮了一屋子横七竖八的尸体。

“完事了?那咱们回城吧,我还要去看我娘呢。哦对,还要买青团,南缁的青团一点都不好吃。”

    

结果方寒年收队时还想怎么报告太子呢,宗萤已经不见人了。

方寒年倒见怪不怪了,也就领着手下回城,血在他们的竹青袍上分外扎眼,有不少人退避一旁,有小孩子看了哭又被捂住嘴的,也有人小声议论着“是齐礼卫”,这些方寒年两年来已慢慢习惯了。

“唉,方夫子不在了,这下我家小子去哪上学啊。”

这句话蓦地飘进方寒年耳朵里,他愣了一愣,但也没停下来。

在曾经的太子府安顿好手下不久,太子的信鸽就来了。信里大概说的是左将军找到杀安王的人了。附有一小张纸,说方夫子去世了,劝他节哀,方夫子遗言是让他不必丁忧,只需为国尽忠。

方寒年看完信,想的却是这里的孩子以后听到“齐礼”,第一反应不再是“导之以德,齐之以礼”,而会是齐礼卫了。

这时,宗萤叼着个青团回来了:“哟,小殿下的信啊,写了什么?”

“找到害死安王的人了,是久离。”

“没有了?”

“没了。”

“那你怎么眼睛有点……行,别瞪我,我知道是柳絮行了吧,要帮你吹一下吗?呼——柳絮飞走——好了,我还给你买了青团,吃吧。”

这是昌明三百零八年的春天,和方寒年和严嘉生命里第二十个,宗萤生命里第十九个春天。有些故事已经落幕,有些传奇刚刚开始。

无论如何,春天依旧是春天。

相关故事:《大侠的刀》《桃花乱落如红雨》《春去也》、《隙中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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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Mr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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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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