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心蛊

【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说拿起,说放下。可情之一事,谁又拿得起,谁又放得下?

夜里下了场大雨,电闪雷鸣。惜柔雨从梦中惊醒,摸着有些慌乱的心跳,脑袋有些嗡嗡作响。

因着喉咙里烧得厉害,就像经历一场声嘶力竭的呐喊,她起身下床,想给自己倒一盏茶。

却不曾想,手一滑,杯盏掉落在地,在寂静的夜里发出清脆的响。

听到动静,一黑衣人如鬼魅般出现在她身边,握住她被碎片划破的手。

冰冷的触感让惜柔雨一愣。黑暗中,借着雷鸣的光,她看到一张冰冷的脸,幽深的眸子中倒映着她苍白的模样。

她指尖下意识颤了颤。

随后她甩开他的手,揉了揉心口,语调平静地道:“无碍,梦魇罢了。”

1

南冥国长公主南宫绾绾,乃是已逝的姜贵妃所出。因着姜贵妃生前为南冥帝最宠爱之人,是以南宫绾绾于襁褓中,便赐封安阳,赐郡百泽、云湾。

而百泽、云湾两地,自古物产丰饶,是为富庶之地。故这位安阳长公主的受宠程度,可见一斑。

然这位长公主自幼体弱多病,从小浸在药罐子里长大,是以每逢病发,南冥国主便求助于天医谷。碍于天医谷是在南冥国境内立派,惜柔雨身为一谷之主,便不得不亲自入皇城替这位病公主诊治。

“惜谷主,殿下的病如何?”拔下银针,侍女芍药问道。

惜柔雨拈了拈针,沉吟片刻,想说——离死不远了。

但碍于对方是南冥国公主,话不能说得太满,她面不改色,道:“问题不大,不过是些陈年旧症罢了。”

尽管惜柔雨这般说,芍药眉间依旧有着忧色:“可……为何殿下一直昏迷不醒?”

惜柔雨垂眸看着南宫绾绾的睡颜,娇小的脸,蝶翼般的眼睫,倒也是个如水美人,只是……可惜了。

因着南宫绾绾的病,一直由惜柔雨亲自诊治,故而惜柔雨对其病情很是了解。

去岁入冬前,这位长公主的病还有好转的迹象,却不曾想,一个冬天过去,对方便成了这般半生不死的模样。

且——她先前开的药也没有好好喝,竟像是一意求死。

惜柔雨本不大愿意管这皇室中的事,但想了想,还是提点道,“她许是有事情郁结于心,自己不愿醒来罢了,你家殿下平日里可有什么亲近之人?找来同她说说话,指不定便醒了。”

然她说完这句话,芍药的脸色微白,张了张嘴,好半天才道:“贵妃娘娘早逝,若非皇恩浩荡,殿下早就……是以平日里,殿下并无亲近之人……除了驸马。”

“哦?”惜柔雨挑了挑眉,“那就把你家驸马找来啊。”

芍药颤了颤,“驸马他……已经死了。”

“死了?”惜柔雨挑眉,那还真是不幸。

不过这长公主也离死不远,指不定两人还能在黄泉路上相遇。

惜柔雨也是从芍药的碎碎念叨中才知晓,这长公主与出生贫贱的驸马相恋至深,可叹那驸马竟是敌国细作,事情败露之后,身中数箭掉下万恶崖,尸骨无存,也是可悲、可叹。

不过,这与她有什么关系呢?

在这乱世中,可怜之人不胜枚举。

这安阳长公主,至少病有人医,身前身后有人伺候着,一生衣食无忧、受尽恩宠,比起那些路边饿死的、战场上横死的、权力争斗的旋涡中枉死的……连名姓都不曾留下的人,要好的多了。

至少她死了,后世史卷上会有“南冥国安阳长公主”几个字眼,而不像千千万万人,淹没成岁月的尘埃。

离开南冥国皇宫,惜柔雨收敛了情绪,回头看了眼金碧辉煌的琼楼殿宇,轻喃道,“你说,人为什么总是不满足呢?”

就好比那安阳长公主,若是好生听从医嘱,按时服药,虽不至于好全,但把命吊个十年八年不成问题。

但对方不配合,她也无能为力。

为医者,永远救不了一个自己寻死的人。

她身旁的黑衣人没有说话,只是深黑的眼眸望着她,眼里倒映着她的模样。

2

离开南淮城,惜柔雨忽然没了目的;她不知道自己该要去哪里,又该要做些什么。

这来来往往的官道上,有人锦衣白马、奴仆无数,熙熙攘攘、热热闹闹,朝着繁华的国都而去;有人满身泥泞、踽踽独行,或倒在无人问津的路边,苍天为穴,大地为棺,被风雪埋葬……或死在无人的角落,零落成泥,腐烂成尘埃。

乱世这些年,她看过太多的面孔,也看过太多的生死,以至于让她感到茫然,使她在这热闹又萧索的官道上,走得迷茫又无措。

她其实很羡慕这里的所有人,至少他们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但惜柔雨,不明白自己存在的意义。

很多年前,她与姐姐相依为命,在最肮脏的角落,用体温温暖着对方,捱过漫漫长冬。

那时候,她的愿望是能吃上一碗热乎乎的馄饨,一口浓汤下肚,能热得让眼泪哗哗直流。

为了一口吃的,她挨过最毒的打,也直面过死亡;饿的最狠的时候,她和姐姐因为年幼,又是两个姑娘,差点给人捉了炖汤喝了。

如果不是惜行云,她和姐姐就死了。

当年,她与姐姐逃难至云荒,恰逢天医谷在此济世行医,那时,她遇到了那个受到世间所有人敬仰的男人。

他高高在上,对人极致的温柔,但不知为何,惜柔雨却能在他的眼中,看到极致的冰冷。

但是,是他救下了她与姐姐,给了她们一个容身之所。

她记得很清楚——

当年的她,如蝼蚁般,跪在他的脚下。

但现在,不仅是那个人,就连姐姐也不会陪在她身边了,于是,她的身边,便只剩下一个冷冰冰的,木偶一般的男人。

惜柔雨的视线缓缓落在身旁男人的身上,男人只静静看着她,不说话。

却在此时,一道冷光从身边擦过,一直静默在她身后的黑衣人徒手接住了那道冷芒,却是一柄飞刀,上面扎着一张纸条。

纸上写着字:

天下阁,速来。

见此,惜柔雨眸光微黯。

3

闹市中,有一酒馆,名为:天下阁。阁中,卖有天下美酒,故而以酒闻名天下。

但鲜有人知,这闹市中的酒馆,掩盖着它真实的模样。而它的另一面,只有阁中人主动将自己展现在你的面前,你才会知道它的模样……

传言,天下阁,是一个埋葬天下秘密的地方,阁中只做一种生意:用秘密交换秘密。

“来了?”走进门,老板娘一身红衣,浓妆艳抹,巧笑嫣兮,一颦一笑,皆为媚态。

此时,阁中无有一人,像是为了迎接她的到来,特地准备的。

惜柔雨冷了脸色,“找我什么事?”

老板娘笑出了声,“真冷淡,雨儿可别忘了,若非我帮你,你如今是死是活、是人是鬼……却也难料呢,呵……”

惜柔雨冷笑,“有事请讲,”她抬眸,眸光冰冷如棱,“我会依言,完成所有的交易。”

“呐呐,别这么严肃嘛!难得来一趟,喝一杯?”老板娘笑着,扬了扬手中的杯盏。

惜柔雨面无表情,“有事快说,没事我就走了。”

老板娘低笑了声,素白的指尖捏着杯盏,轻抿了口酒,红唇沾染淡淡水渍,不经意间摄人心魂,“唉,怎生这般没耐心……说起来,小雨儿,我有个秘密,想与你做一笔生意呢!”

惜柔雨眼睫微颤,面上却无分毫表露,她看向女人的眸光很冷,也很清湛,“什么生意?”

“呵呵……”老板娘笑出声,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向她身后的男人,嘴角挂着玩味的笑,“这么些年,你还将这东西带在身边呢?”

惜柔雨面露警惕,不动声色挡住了她的视线:“你想做什么?”

看着惜柔雨紧张的模样,老板娘笑了,“别紧张,小东西,既然是你喜欢的,我便不会做什么,虽然我很想将他……一点一点,碾碎!”

惜柔雨护着身后的人,脸上有了几分怒意:“你究竟想做什么?”

“哈哈哈……”老板娘笑得疯疯癫癫,却也恣意狂傲,“如果我说,我找到缚织花的消息了……怎么样?这个秘密,够不够与你做一笔交易?”

惜柔雨眸光微顿,指尖不经意间颤了颤。

4

这个世间,有着很多的秘密,缚织族……便是这样的一个秘密。

在浩如烟海的史卷上,曾记载过有关他们的只言片语:缚织,诡秘者也,行阴阳五行,掌世间隐秘。

没有人知道他们在哪里,更没有人知道他们为什么而存在。

只是数百年前曾有人出现过,而他的出现,使得一个本该死去之人,起死回生。

他自称为“缚织”,于是,世间便有了有关“他”、“他们”,以及,有关“缚织花”的传闻。

传言,那是一种能够起死回生的花,它开在深渊的路上,在悲伤与绝望的尽头……怒放。

惜柔雨按照天下阁主的指示,找到一处迷雾环绕的荒山,因终年毒气不散,故名断魂谷。

她皱着眉头,看着那暗无天日的密林,以及遍布着毒虫,怀疑那女人又在骗自己。

“缚织族……就将自己隐藏在断魂谷中,能不能找到你想要的,就要看你自己了。”

脑海中浮现那女人说着话时的嘴脸,惜柔雨冷哼了声。

随后,她看向身后沉默不语的黑衣人,微冷的眸光里划过一抹哀伤,“我会找到的,你说呢?”

这一次,她依然没有得到回答。

她叹了口气,迈步走向那深渊般的荒野,“走吧。”

5

马车内晕染着浅香,让她不适地动了动。

“雨儿,醒醒,别睡了,我们到了。”

温柔的声音响起,惜柔雨缓缓睁开双眸,却被过于强烈的光晃了眼。

她下意识用手遮挡眼前的光,好半天,才逐渐适应。

这是……哪儿?

她睁开双眼,便看清了逆光站着的那个人。

他手执着书卷,眉目间几分清冷,浅金色的薄光穿过玉色的珠帘,落在他的睫羽上,颇有几分神圣不可侵犯。

可她的指尖却颤了颤——这是她内心极大震动时,会下意识做出的举动。

她努力睁开双眼,濛濛的眸光认真地看着他,视线一点一点描摹过他的眉、他的眼,他淡漠的唇、他仙气飘飘的脸。

“……师父?”一滴泪,不经意从眼底滑落。

“嗯?”惜行云垂眸,声音低醇又清冷。

“怎么哭了?我说了会收你为徒,会带你回天医谷,不会再让你在乱世中漂泊,你不必惧怕。”

他抬手轻柔地拂去她眼角的泪,情绪却没有什么波动。

惜柔雨眼睫轻颤,随后回神,缓缓摇头。

在她的记忆中,半个月前她被惜行云从乱兵手中救下,对方说会将她带回天医谷,并收她为徒。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心底有种奇异的感觉——仿佛,他们好像认识了很久很久。

而且她脑海中总闪过一些可怖的画面:惜行云面无血色地倒在血泊中,胸口扎着一柄匕首,而拿着匕首的人……是她。

那是什么?是梦吗?

她下意识颤了颤,随后看着惜行云,眼中带着恐惧,“我不知道……我好像做了一场梦,就好像……很久不曾见到您了一样。”

惜行云觉察到她的变化,皱了皱眉,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淡淡说了句:“别怕,梦罢了。”

惜柔雨深吸几口气,看着惜行云古井无波的眸,嗅到他身上清浅的药香,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对,只是梦而已。

她现在,已经不再是路边流浪的乞儿了,她和姐姐被师父收留,从今往后就能在天医谷生活了,再也不用挨打受冻,担心自己被人吃掉……师父说,只要她好生学习医术,将来继承他的衣钵,届时便能匡扶天下,受世人敬仰。

她其实不想要万人敬仰,她只想和师父、和姐姐快乐地一起生活——这就够了。

6

在天医谷的日子,其实很快乐。惜柔雨想,这应该是她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

她能每天都吃上热乎乎的饭菜,每天穿着漂亮的衣裳,且因着她体弱,师父还常常配汤药,给她调理身体。

她再也不用跪在地上,为了一点吃食向别人乞讨;这世间,也没有人敢对她露出半分不敬。

因为她是谷主惜行云的亲传弟子,是这医仙惜行云的徒儿,她连名姓都是惜行云赐予的。

她曾看着他清冷的眉眼,问:“师父,您为什么给徒儿起这么个名字?”

惜行云眉眼淡漠,却抬手轻柔地揉了揉她的头:“上善若水,雨润万物。水虽柔,却坚韧;雨虽细,却顽强。为师不求你功名天下,但愿你为人坚韧,如水无私。”

惜柔雨眉眼弯弯,“那您……为什么会收我为徒呢?”而不是别人?

这是一直困在她心底的疑惑。

她只是个乞儿,没有任何天赋,却在乱世中被他救了下来,还得他垂怜,成为他唯一的亲传弟子——就连姐姐夕绯,也仅是谷中普通的弟子。

惜行云闻言顿了顿,垂眸看着她清澈的眸光,屈指巧了巧她的额角,“问题这么多,该背的医书都背完了?”

每次她问这个问题,惜行云就岔开话题糊弄她。

惜柔雨撇了撇嘴,脾气也上来了。

无论如何,她今天一定要问个清楚!

“所以师父,到底是为什么呢?”

惜行云看着她,清冷的眸中倒映着她的模样。但惜柔雨觉着,他像是在透过她,看着别人。

最终,他叹了口气,自来清冷的眉眼流露几分疲惫:“雨儿,你要知道,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只要是人……就都逃不开命运的摆布。”

“雨儿,努力让自己长大吧,为师终究,陪不了你长久。”

惜柔雨抬眸,看到惜行云清冷的眸中隐忍的孤独,突然想到天医谷的人受到诅咒般的命运——所有天医谷的人,都活不过三十五岁。

她忽地有了胆量,伸手触碰他的眉心,轻轻地将他眉间忧虑抹去,笑着道:“师父,不管怎样,有我陪着你。”

惜行云微愣,随后看着她明媚的笑,便不自觉嘴角轻扬,抬手揉了揉她的头。

7

是人,都逃不开命运的摆布。

惜柔雨浑身激灵,倏地从梦中惊醒。猛然喘了好几口气后,才觉身上冷汗涔涔,被噩梦惊醒。

“呼……”她长舒口气,甩了甩头,将脑海中怪异的画面抛开,重重叹了口气,“我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呢?”

梦中,她杀了师父,成为了天医谷的谷主。

可她对师父从未有过违逆之心,她也从来不想当什么谷主。她只想当师父身边普普通通的小弟子,每天能够吃饱、穿暖,能够看着师父的脸,将自己的心事藏起来——这就够了。

此刻已入了秋,天医谷的夜有些冷,子夜时分,谷中泛起了雾气。

惜柔雨醒来后便睡不着,索性披上衣,出了房门。

她因着为惜行云的亲传弟子,便同惜行云住在同一院子。她住在东厢,惜行云则在西厢。

因着小女孩子总有些俏皮的性子,再加上惜柔雨的性子本就跳脱。夜色中,她看着西厢惜行云的厢房,露出俏皮的笑。

偷偷溜去找师父……应该会把他吓一跳吧!

但惜行云的厢房中却没有人。

推开门,黯淡的月光照了进来,落在漆黑的房内,有几分清冷的森然。

她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将整个厢房走遍后,并没看见惜行云。

忽地,她像是踩着了什么东西,寂静中突然传来声响。

“咔嗒——”破碎的声响,宛如老旧的机关,发出的残破的哀鸣。

惜柔雨一惊,旋即回头,寻声望去,便见身后的摆满书的墙不知在什么时候旋转开来,露出黝黑的入口,她这才发现,自己竟是在无意之中碰到了师父的密道。

“师父的密道?……师父在里面么?”惜柔雨看着伸手不见五指的入口,喃喃说道。

她明白,这个时候,自己应该离开——就算师父对她再好,她也不能轻易触碰师父的秘密。

可……只要和师父有关的事,她都想知道更多,了解更多。

想了想,她深吸口气,怀着忐忑不安的心缓缓走了进去。

黑暗将她吞没。

她不知道,从一刻开始,她将逐步迈入永恒的绝望。

8

密道中没有光,惜柔雨是靠着墙壁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

黑暗的环境放大了人的感官,使一切都变得清晰。

她的情绪也不由自主地紧绷,心开始慌乱地跳动。

忽地,她像听到了什么声音,情绪瞬间紧绷,高度紧张地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她贴着墙侧耳细听,像是在墙的那头听到了细微的抽泣声。

黑暗中的哭声让她毛骨悚然。

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声音消失,她才猛然喘了几口气,手拂着胸口,心跳不止。

这是哪里?刚才的哭声究竟是谁?为什么师父的厢房会通往这样的一个密道?这里……究竟掩藏着什么?

她深吸口气,却忘了该要放松。这口气憋在胸口,让她有种窒息之感。

就仿佛一个溺水之人,拼尽一切想要活下去,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水吞没,最终陷入永恒的寂静。

她死死盯着前方的黑暗,不知道这条路,她到底该不该走下去。

她其实可以现在就离开,关上密道门,回到床上,就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可有太多的谜团困在心底,尤其是当她发现了这条密道之后,那些平日里下意识忽略的东西,都在一瞬间泛上脑海。

比如,师父为什么会收她为徒,谷中其他弟子看向她莫名的敬畏以及古怪眼神,还有……自从来了天医谷,四年来,她便再也没有见过那个曾与她相依为命的姐姐。

她打了个寒颤。

这密道里明明没有风,空气还有些阴闷潮湿,但她却觉得冷,刺入骨髓的冷。

“啊……!”

突如其来的一声惊叫,就像寂静山岗里暗鸦的嘶鸣,让她冷不丁一颤,随后心底泛上未名的恐慌。

姐……姐姐?

她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眸,下一瞬,她像是终于找到自己站在这里的理由,顾不得眼前的黑暗,她开始跑。

拼命地跑。

她不知道自己撞了多少次墙、摔了多少跤,胳膊上、脚上,不知道磕出了多少伤口,殷红的血珠滴落在地上,在无边的黑暗中,有着孤注一切的决绝凄然。

“砰!”

她是摔着跑出这条密道的。

她从黑暗中跑出,砰的一声摔在地上,室内的分明只有几缕幽暗的烛火,但这幽微的火光,却让她觉得如此灼烈,而无法直视。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让她手脚止不住地颤抖,耳畔熟悉的嘶鸣声,让她不敢去看。

好半天,她的双眸才逐渐适应了光,她看到了她这辈子都忘不了的画面——

数不清的人被绑在生了锈的铁柱上,一连串挂着,他们的身上满是狰狞的伤口,他们的身下是一方巨大的血池,浓稠的颜色,是他们的鲜血。

血池的中央绑着一个少女,那个少女……是姐姐。

在这血腥之地,所有人都在痛苦着、嘶鸣着、哀求着……只有一个人,他站着,站在这处绝望之地,他双目猩红,白衣染血,恍如地狱来的魔鬼。

“……师父?”她一颤,恐惧地看向那个陌生又熟悉的男人。

他眼眸猩红,白衣上沾染着血迹,再不是她熟悉的模样。

惜行云看了她一眼,平静的血眸却让惜柔雨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他声音冰冷,眼底却有着几分不寻常的怒意,“你怎么来的?……出去。”

她吓了一跳。

这一刻的惜行云,在她眼中,再也不是那个白衣翩然的师父,而是魔,是鬼。

她晕眩地看着这满目猩红,心底有个地方在一寸寸崩塌。

从这天开始,天医谷再也不是她的世外桃源,师父也不再是她敬仰的、倾慕的依靠。

天医谷成了囚笼,师父是枷锁,将她拽向无尽深渊。

9

她叫惜柔雨,不,她连名字是惜行云给的;在此之前,她没名没姓,只有姐姐对她的称呼:小雨。

她是十岁那年入的天医谷,今年她已十八,算起来,她在天医谷已经度过了八年。

师父今年二十六,很年轻,但对于天医谷而言,却与暮年无异。

因为在记载上,历任天医谷的掌门人,都活不过三十岁。就算是谷中弟子,至多也活不过三十五。

世人皆言,是因为他们从阎王手中抢了太多的命,阎王看不过眼,便减了他们的阳寿。

是以……惜行云的这番作为,莫非是想要替自己续命?

惜柔雨颤了颤,忽然觉得她似乎从来没看明白那个男人。

她入谷的年纪虽然不大,但从小便因战乱成为流民,四处流浪的生活早让她看明白了这人世间的丑、恶、污、浊。

昨夜的所见所闻,就像一场噩梦;她突然分不清现实与虚假,她不知道到底是现在的她在梦中,还是昨夜的她在梦中。

她突然充满了怀疑,突然好恨,恨自己为什么要打开那扇门?恨自己为什么要走入那条密道?

为什么……她明明只想平淡地走完此生,为什么……

可如果她不去,她就永远都不知道,姐姐被困在那个地狱般的地方,日日夜夜遭受着痛苦、绝望。

她或许早就应该明白,这世间,没有什么从天而降的好事,所有突如其来对你好的人……或许都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件事,是不是谷中其他的人都知道?只有她不知道?所以他们看向她的神情才那般古怪?

她忽地想到了天医谷的规矩:凡入天医谷,生不得出,死不得离,尸骨也只能埋在天医谷中……是不是,就是为了掩盖这样的秘密?

因着撞破了惜行云的秘密,她被囚禁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密道。

或许世人皆不知晓,积善行德、至圣至洁的天医谷,暗地里竟藏着这样血色密辛。

这天,惜行云来给她送晚膳,她猛然攥住她的衣袖,空洞的眼眸望着那幽微火光中,白衣翩然的男人。

她的声音沙哑而颤抖,“您想要做什么?放了我姐姐,换我吧。”

惜行云怜悯地看了她一眼,“还不是时候。”

惜柔雨定定地看着他,最后放手。

惜行云似乎不太想看到她这般消沉的模样,记忆中,这个小徒儿永远是明媚笑着的。

他下意识抬手想,想像往常那样碰一碰她的头,却被惜柔雨躲开。

他的手僵在半空中,最终不动声色的收回。

这时候的他,不再是那晚上猩红着双眸,魔鬼般的模样。

他一身白衣,清冷傲然,可在惜柔雨的眼中,他是手染鲜血的模样。

惜行云垂眸看着她,最后叹了口气:“雨儿,终有日你会明白,我们,都不过是命运摆弄下的棋子,逃不开命运的安排。”

10

于是,在命运的安排下,她亲手杀了他,就像在梦里一样——

他倒在血泊中,满面苍白,胸口扎着一柄匕首。他脸上却并无面对死亡的恐惧,他在笑,笑得清冷淡然、如释重负。

其实不是她要杀他的,是他自己将匕首递给了她,说:雨儿,杀了我。

“杀了我,斩断这牵心丝,你便再不会被束缚。”

那一瞬间,她仿佛受到蛊惑;她想到姐姐满身伤痕、痛苦的模样,她想到那些被束缚在圆柱之上,被铁链拴着的无辜的人。

她手脚冰凉,浑身上下充满了恐惧。恍然间明白自己踏入了一个深渊的泥潭,而可笑的是,此前她竟误以为自己得到了救赎。

最后,惜行云看了她一眼,笑着对她说:雨儿,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什么能够束缚你,你会平平安安,长命到老。

那一刻,所有黑暗消失,就像镜面般,碎成千万块碎片。光照进了心底,烧得人心尖发烫。

她被人抱了起来,久违的温暖将她包裹,她颤了颤,缓缓睁开眼,便看到满脸焦急的姐姐。

眼前的夕绯,身上没有任何的损伤,好端端站在她的面前,不是那般满身伤痕、半死不活的模样。

她眼中充满了对妹妹的担忧与关切,只是因为曾触犯过天医谷戒律,遭了处罚,嗓子受到损伤,说不了话。

惜柔雨的身边则躺着已然死去了的惜行云,而她死攥着他冰冷的手,睁大着眼努力望着上方,心里空茫茫的,什么也没有。她望着房梁的双眸中空洞又无神,其中蓄满了泪水。

这时,她终于想起了这些天发生的所有事情——

那天,她无意中闯入密道,看见了被蛊毒折磨,痛不欲生的惜行云,也从惜行云哪里知晓了天医谷的秘密。

天医谷,其实应该叫做“天医蛊”。她平日里所记所背的医书、所学的医术,其实不是医术,而是“蛊术”。

而天医蛊,则是一种噬心换命的蛊。

它是天医谷百蛊的根源,也是天医谷历代悲剧的根源。一任宿主死去,天医蛊便会寻找下一任宿主,而惜柔雨……便是它所选中的“下一任”。

是以天医谷之人,命不长久;是以天医谷之人,永远不能离开。

因为蛊术在这个世间,乃是禁术,与傀儡术之类的旁门左道一样,不为世人所认可。

天医谷的人,永生永世都不能离开。

因为他们,要将这个秘密永远埋葬。

这时候她明白,天医谷,不是美好的世外桃源,而是一个炼狱。

11

几天之前。

惜柔雨误入密室,看到了倒在地上,被蛊毒折磨到痛不欲生的惜行云。

“师父!?”

“咳……雨儿?”惜行云看到她,眸中充满惊讶。

“你怎么来了?”

这时候的惜行云,白衣染血,面色苍白,而幽暗的地下室中弥漫着刺鼻的药味和惜行云身上浓郁的血香。

傲然绝尘的他蜷缩在地上,眉关紧皱,像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惜柔雨看着他面色苍白的模样,心止不住抽痛:“师父?怎么回事?您怎么变成了这样?”

“雨儿,你不要怕,”惜行云看到她,笑了笑,“这个东西……为师不会放到你的身上。”

他轻咳了两声,在惜柔雨的搀扶下虚弱地靠着墙角。

他看着这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小姑娘,不由欣慰地笑了笑。

至今他还记得,当初在一众漫无目的行走着的流民中看到的女孩,女孩的眼神坚毅,眸光里带着不服输的倔强。

他抬手,轻柔地拭去惜柔雨眼角的泪,“雨儿,别怕,为师会亲手将它斩断,不会让它成为你的桎梏。”

说着,他又拍了拍她的头,就像小时候一样。

“雨儿,你已经是大姑娘了。”他感叹道。

听着他虚弱的话语,看着他清冷却饱含关怀的眸光,惜柔雨的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她看着师父无血色的脸,心里便有了一个决定:她要代替师父,结束这无止无休的束缚。

换言之,她要代替惜行云……去死。

12

惜柔雨趁惜行云压制天医蛊时,偷偷溜进密室中,找到了杀死天医蛊的方法。

而想要彻底杀死天医蛊,便得用天下至毒的草药,炼制成毒汤,然后再将天医蛊的寄宿者割开心脉,浸泡在毒汤中,直至七七四十九日之后,方可将天医蛊灭杀殆尽。

而惜柔雨根本来不及收集,她知道留给她的时间不多,更隐隐有感觉——惜行云早已准备好了一切。

她首先需要做的,是将惜行云身上的蛊引入自己体内,其次再进入到惜行云的密室,利用惜行云准备好的毒池,结束自己的生命。

但这一切,还是被惜行云发现了。

那天,是这么多年来,惜行云唯一一次打他。

他双目猩红,天医蛊发作的疼痛,让他情绪难以平静。

他喘着粗气,看着那个想要趁他蛊毒发作、虚弱之时,将天医蛊引入自己体内的徒儿,怒急攻心。

他被天医蛊纠缠已久,身体早已破败的厉害,就算除去蛊毒,也活不了多久。

而惜柔雨不一样,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样的痛苦在她的身上延续!

“师父,如果一定要有人死去……求求你,让我去吧!”

惜柔雨握着他的手,泪水滴落在他的掌心。

惜行云感受着掌心的温度,温暖的,竟然让他有些舍不得放手。

曾经的他孤身一人,很小的时候,自己的母亲就因为天医蛊而死在他的面前,父亲也因为天医谷的禁忌早逝,他便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人。

他独自走过山川、河流,去过不同的国家行医济世,看过无数的生老病死、悲痛离别,他想,他的心或许早就被冰封了。

他将自己囚禁在一方天地里,世界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便是彻底摧毁天医蛊,结束这无止境的诅咒。

但这一刻,她的泪水滴落在掌心,竟让他感觉到了温度。

暖暖的,带着一点心碎,又带着一点侵入心底的涟漪……这,就是温暖么?

他垂眸看着她倔强的眸光,心微微触动。

或许在更早的时候——在心口的天医蛊悸动的那刻,他转眸看见人群中,她乌黑倔强的眼眸,后来看到她明媚灿烂的笑,便对世间温暖有了几分眷恋,是以即便早就准备好了结束一切,他却也久久不愿离开。

但惜柔雨的举动,却打碎了他最后的贪婪。

他垂眸,俯下身,将她拖起来抱入怀中,就像她小时候一样。

他抱着她,感受着她身上的温度,最后笑着拍了拍她的头,说:“雨儿,你长大了。”

天医蛊,不能成为惜柔雨的束缚;

惜行云,也不能成为她的束缚。

他希望他的小丫头能够无拘无束,笑着去迎接这世间所有的模样。

他的离开,是对他们最好的选择。

只是他不知道,离别带来的是痛苦,而痛苦的尽头,是绝望。

因为害怕惜行云躲着她自己赴死,惜柔雨便日夜守着他。但百密终有一疏,在一个静谧的夜晚,月光落满山谷,满山的雾气弥漫,空气中扩散开诡异的迷香,使得她昏迷了过去。

而等她再度醒来,身边没有人,只有空荡荡的月光,落满大地。

她像疯了一样找他,最后找到毒池时,她看着殷红的液体中浸泡着的人,又是哭,又是笑,像个疯子一样。

惜柔雨从来没有杀死过惜行云,他是在冷冰冰的毒池中,用匕首扎入心脏,悄无声息地死去的。

是惜柔雨不愿意接受真相,不愿意接受因为自己的疏忽,让自己最爱的人死去的事实,潜意识中出于自我的保护,将一切编织成合情合理的模样。

人会下意识欺骗自己,让自己忘却最痛苦的事。

潜意识中,她将疼她护她的师父判为了恶,让自己成为受害者,仿佛这样,心底的痛就少了几分;绝望……也就没有那么心殇。

“是人,都逃不开命运的摆布。”

她终于明白了他这句话的含义。

“雨儿,你醒了?”

睁开眼,惜柔雨便看到浓妆艳抹的老板娘,坐在床榻边,撑着下巴看着她。

惜柔雨面无表情,双眸空洞。

那些被下意识掩埋的陈年旧事,反复在心中捣腾,让她的心止不住地抽动,手忍不住地颤抖。

她冷然看了眼桌案上熏着的香,袅袅雾气让人有种迷幻晕眩之感。

“噬魂香?”她声音沙哑,随后明白了前因后果。

噬魂香,是一种能让人看到自己最痛苦之事的香。因为痛苦最能噬魂断肠,是以此香以此为名。

“根本就没有断魂谷,也没有缚织族,更没有缚织花,对不对?”她道。

老板娘歪了歪头,笑看着她,“人早就死了,你带着这个傀儡,又有何用?更不用说,你当初为了这个人,还跟无疆城去做交易,可真是让我大开眼啊!”

“穆雨,身为穆氏一族最有资质的继承人,让你在外历练,你就是这么历练的?”

惜柔雨如醍醐灌顶,眸光瞬间清亮。

她暗沉着眼眸,死死盯着眼前的女人。

穆氏族规,便是所有族人,在满十岁之后,必须外出历练五年,体尝过世间冷暖后,才有资格回到家族。

而这点对继承人则更为严格,继承人唯有在苦境中历练满十年,方有资格回到族中,继承天下阁。

十多年前,她便是在这样的机缘巧合之下,去到惜行云身边的。

“穆念慈,你是在骗我!”

惜柔雨一把将她推开,眼尾泛红。

穆念慈双手环胸看着她,轻佻的眸中勾勒几分冰冷:“穆雨,我该说你傻呢,还是傻呢?身为穆家人,却是这么副不人不鬼的模样,这天医谷到底给你们灌了什么迷魂汤?一个穆绯又瞎又哑便罢了,而你,更是把自己折腾得又疯又癫,不人不鬼!”

惜柔雨怔愣地看着守在床边的黑衣人——

他还是那张脸,还是那个躯壳,但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傀儡,再也不会笑着揉她的头,对她说:雨儿,别怕,师父在。

“穆念慈,你打碎了我的梦。”

惜柔雨喃喃说道。

穆念慈冷笑一声:“我倒是好奇,你是跟无疆城做了什么交易,才让他们答应给你做这么个傀儡?要知道,那群人可是傲慢得很,谁也看不上!”

“养蛊。”惜柔雨顿了顿,道,“我答应他们,继续养着天医蛊,他们说,若将蛊术与傀儡术结合,或许能出现意想不到的效果。”

“你疯了!”穆念慈语调上扬,眼中充满不可置信,“天医蛊不是死了吗?”

“没有。”惜柔雨垂眸,握紧了掌心,“师父死后,我取出来,种在自己身上了。”

她淡淡抬眸,看向不可置信的女人,露出明媚的笑:“不然你以为,我怎么将师父的肉身保留下来的?杀死天医蛊要七七四十九日,真等到那日,他也不成人形了。”

“疯子……”穆念慈摇了摇头,咬牙切齿,“你这个疯子!”

惜柔雨只笑不语。

穆念慈怒气冲冲走后,只剩下她一个人和一具傀儡。

她坐在床上,出神地看着那个一身黑衣,面无表情的人。

明明是一样的脸,一样的躯壳,可她却再也找不到半分熟悉的模样。

“师父……”她怔愣着,抬手想要触碰他的脸,却又忽地瑟缩。

痛意又在心底扩散开来,她多想这一切只是一场梦。

梦醒之后,她还是天医谷最受宠的小弟子,能够无忧无虑地陪在他的身边,承欢膝下。

吱呀——

门开了。

又瞎又哑的夕绯摩挲着走了进来,最后摸到她的床头,握住她的手。

惜柔雨看着夕绯空荡荡的眼眶,一时间说不上是心痛还是气愤。

这是她的傻姐姐,名叫夕绯,因为一些情情爱爱的事,将自己折磨成这般又瞎又哑的模样。

夕绯握着惜柔雨的手,在她掌心写道:小雨,你常劝我放下,为何此番到了自己,却无论如何都看不开呢?

惜柔雨颤了颤,看着夕绯空荡荡的眼眶,里面再没有了琥珀色的眸光,她忽地扑入夕绯怀里,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心口的蛊翻动,牵动着密密麻麻的疼。

说拿起,说放下。

可情之一事,谁又拿得起,谁又放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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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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