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殊菩萨的故事——陌生之地,却似曾相识

看到先生收拾行装,大家一下子傻了眼——虽然平时所有的学生都很讨厌这位老学究,但等到人家真要撂挑子,不教他们了,他们心里空落落的,慌得手足无措。事情因顿吉而起,他更是感到问题严重。他一边让人去找父亲,一边央告同学们去阻拦先生,而他自己从学堂悄悄溜了出去。

同学们一窝蜂涌到先生的寝室,七嘴八舌哀求:

“先生,我们错了,你打我们、罚我们都行,千万别走。”

“先生,我们保证,以后不再学堂里喧哗嬉笑了。”

那个在课堂上放屁的孩子哭丧着脸说:“先生,我不该在上课时放屁。以后,打死我我也不放屁了!”

活人不放屁,岂不被憋死!先生紧绷着的脸颊差点灿烂如花。毕竟,先生已在娄家教了六年书,零零碎碎的物件积攒了不少,一时半会儿收拾不完。再加上身边的学生们碍手碍脚,直到娄原佑闻讯赶来,他依然没有整理好行装。

先生看见娄原佑进屋来,不等他开口,自己先说道:“东家,你来得正好。老朽不才,无法再在贵塾滥竽充数了,请你另请高明。”

娄原佑没有搭腔,用眼神示意孩子们离开。等到室内只剩下他们二人,才说道:“先生,我已经知道了今天发生的事情。小儿顿吉口无遮拦,出言不逊,伤害了先生。子不教,父之过。我先替他向先生请罪。”

说着,娄原佑双手抱拳,给先生作揖之后,深深鞠躬。不管怎么说,娄家也是读书世家,读书人的面子比天大,东家既然先认了错,先生也就不好再继续发作,转身继续去收拾东西。

娄原佑见状,赶紧说道:“先生,顿吉虽然无礼,但毕竟还是个孩子。你饱读圣贤书,见多识广,大人大量,别和他一般见识。”

因为心里窝着火,这话在先生听来,很有些弦外之音,于是说道:“不敢,老朽哪有贵公子的见识?一把年纪了,皓首穷经,却没有考取任何功名,活该让黄口小儿讽刺挖苦!”

听话听音,锣鼓听声。娄原佑听先生如此说,知道他又误会了,赶紧说道:“先生,我不是那意思。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先生在娄家私塾做先生五六年了,原佑一直把先生当作长辈敬重。若是有什么冒犯,甘愿负荆请罪。”

先生听娄原佑说得恳切,便停下手,转回身来说:“东家的好,老朽是明白的。只不过,令公子长大了,心野了,老朽真的是无能为力了。”

娄原佑看了八仙桌两旁的椅子一眼,说道:“先生,我过来时走得急,有些喘。我是不是先坐下歇一歇?”

这是在先生的寝室,东家反而是宾客了。于是先生与娄原佑在八仙桌两侧坐了下来。娄原佑看到墙上有孔孟二圣的画像,说道:“孟子认为,君子有三乐。其中之一,乃是‘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先生教书育人多年,桃李满天下,一定乐在其中吧?”

先生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的确,为师者,不只有答惑解疑之乐,更有为天下培育英才的极乐。古今中外,治国平天下都是由‘英才’来完成的;而‘英才’并非生而知之,必须由师长精心‘教育之’。所以,为师的责任,乃是天下的责任;为师的使命,也是天下的使命;为师的快乐,就是天下的快乐。不过,将一块璞玉雕琢成器绝非易事,所以其中苦闷远远多于欢乐。比如顿吉,本来很有希望在明年春试中考入临海县学。可是,现在他的大部分心思用在了参究禅宗公案上……”

娄原佑双眸亮光闪闪,不禁插话说:“先生真的认为顿吉能考上县学?”

“不止是县学。以他的聪慧,只要把工夫用到课业上,很有可能连中两元,直接入选台州州学!”

“可是,他刚刚十五!一般人十八九岁能入学,就算天才了。”

“古者十五而入大学。所以十五岁的顿吉,完全可以适应州县学的功课。”

娄原佑沉吟片刻,犹犹豫豫说:“可是,顿吉从小懵懵懂懂,非但没有过人的天赋,反而较其他孩子笨拙了许多。”

先生说:“那是从前。近一年来,顿吉忽然开窍了。因而,现在的他像是脱了胎换了骨一样。”

娄原佑道:“这都是先生教导有方啊!”

先生面色微红,略有些尴尬地说:“这……这个,老朽也不清楚他是怎么忽然变得聪明了。不管如何,以他现在一点就透、一闻千悟的灵性,学什么会什么,入学轻而易举。将来升太学、考进士,都不在话下。”

娄原佑笑道:“莫说进士及第,若能考入县学,也不枉先生教导他一场。”

“是啊,入了县学,不但税赋徭役全免,而且有廪食:每日给米二升,钱二十文,加上一些瓜果蔬菜,足能养活一个三口之家了。”

“正因为如此,入学绝非易事。像咱们临海县学,总共才有三十个名额,每年不过补充三五廪生,可以说是千里挑一。顿吉……”

先生十分肯定地说:“以我三十多年教书的经验,顿吉绝对能在今年秋后的考试中脱颖而出。不过,前提是必须让他把心收回来,别再看那些和尚《语录》了,百害而无一利。”

娄原佑道:“先生,大宋开国以来,读书人参禅不但是一种潮流,而且形成了一种经久不衰的社会风气。甚至连欧阳修、王安石这样的一代文宗,也都曾参禅问道。他们从禅宗汲取营养,借鉴心法,无论为文、为政,都成就斐然。甚至连顿吉的开窍,似乎也与其参究语录公案有一定的关联。可见……”

先生当然知道娄原佑说的都是事实,但依然无法撼动他心目中儒家的道统地位,所以急忙反驳说:“顿吉就是因为看了那些荒诞不经的《语录》,才变得狂妄自大,目无尊长!甚至无法无天,蔑视圣贤。”

的确,禅宗强调“当下无生忍,临机不让师”,呵佛骂祖,独立承当,与儒家的“君君臣臣、师道尊严”等主张恰恰相悖。所以,顿吉无形之中受其影响,行为作略不知不觉变得张狂起来,屡屡与恪守儒家风范的先生发生冲突。

娄原佑想明白了这个病根,自然也就有了对治的办法,于是蛮有把握地说:“先生放心,只要你不走,我能让他改正过来,一心用在课业上。”

先生点点头。

可是,顿吉跑到哪里去了?

顿吉匆匆溜出学堂后,不知不觉走向了三江交汇处的白马山。

他爬上白马山,站在峰顶向“三江”汇合处望去,江水逶迤,水波缓静;举目远眺,山高天远,湿地辽阔,一左、一右的永安溪与始丰溪,与灵江组成了一个大大的“丫”字。

忽然,从台州方向传来隐隐的风涛之声。顿吉回首望去,但见江天相接之处,有一条亮亮的银线。片刻之间,银线已经翻滚成壁立的潮头,卷起浪花,泛着白沫,由远及近,天际而来——这一天,恰逢大潮期。

浪潮滚滚,声如雷霆;似神龙之变化,吞天沃日。灵江水面迅速扩展,苍茫浩瀚,犹如湖海一般。潮水依然在源源不断涌来。随着江面的变宽,潮头两侧的流速变缓,中部波浪突兀而出,形成了一个流动的“人”字。人字潮逆江流而上,冲到三江汇合处,分流到永安溪与始丰溪,继续向上游冲击……

顿吉的目光时而随永安溪的潮头远去,时而追踪始丰溪的浪花,忽然,他灵光一闪:这两条溪水,恰似一撇一捺,在天地间书写了一个浑厚潇洒的“人”字——虽然从他的角度看,这个“人”是颠倒着的,更像一个“丫”;然而,如果他移步换位到三江口的那一面,这个“人”岂不就正回来了吗?

位置决定立场,立场决定视角,而视角不同,所看到的世界则大为不同。

顿吉望着翻滚的波浪、奔腾的潮涌,看着流动的江河在苍莽大地上描摹出的这个大大的“人”,不知为什么,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凉,一种无以言表的哀伤。他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没有“念天地之悠悠”的感慨,所以不会“独怆然而涕下”,他只是感到孤独,感到怯愵。

山河过眼,犹如岁月入梦。这山山水水,这三江汇流,这重而复之的潮涌,他从小到大不知看了多少遍,早已熟悉得像自家的手纹一样。然而,在这个当下,忽然之间,他莫名其妙地有一种拉开距离的隔膜感,一种熟悉的陌生。好像他这个人,从山河大地之中剥离了出来……

顿吉就像没了娘的孩子,孤苦无依,很想放声大哭一场。

自见天台顶,孤高出众群。

风摇松竹韵,月现海潮频。

下望山青际,谈玄有白云。

野情便山水,本志慕道伦。

(寒山诗)

不知何时,壮阔如万马奔腾、大有吞山挟海之势的汹涌怒涛,化作了粼粼细波;那犹如雷声隆隆、霹雳激荡的潮声,也变成了闺中少女的低吟浅唱——灵江开始退潮了,那大大的“人”,瘦了,弱了,不再强横,不再张狂,恰似步入黄昏的老者,平缓了,安静了。

潮来了,又去了,周而复始,循环往复。顿吉由此想到了生命的轮回,想到了人的一生,想到人活在世界上究竟有何意义。

先生一直谆谆教导,男子汉大丈夫,要胸怀天下,立定国安邦之志,学经世济民之术,建光宗耀祖之功,创青史留名之业。而成就这一切的基础,首先要饱读圣贤之书。先生还说,读书人生在我们大宋朝,是千百年从未有过的幸事。

的确,翻检史书,纵览中国几千年封建社会,政治最开明的乃是有宋一代。赵匡胤以“陈桥兵变”开国之后,为限制武士,一改从前军事家治国的模式,推崇文人治政,实行文官制度。然而,在如此宽松的情况下,文人士大夫们各展其才,各尽其能,治理大宋朝一百多年,非但没有四海宾服,八方来朝,反而官员越来越颓废,民气越来越委靡,国力越来越衰弱。以至于被经济、人口远远不如自己的金国欺负得抬不起头来,最终发生了京城开封被占领、徽钦二帝被俘虏的“靖康之耻”。

大潮退去,裸露出泥泞的湿地,永安溪与始丰溪迂回蜿蜒,尽显其曲折。顿吉的精气神仿佛也随着退却的潮水远去了,浑身软绵绵的,颓然呆坐在山坡上。然而,就像这三江口之水,表面波澜不惊,潜流却不停涌动——顿吉的心灵深处,一直隐藏着的问题一个接一个浮现出来,相互碰撞回响。我从哪里来?会去向哪里?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究竟有什么意义?若仅仅是为了传宗接代,繁衍生息,那么人与鸡鸭猪狗有什么区别……

为了甩掉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顿吉剧烈地摇着头。可是,许多找不到答案的问题,就像弹涂鱼,不知道会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没来由地在他心里久久徘徊。今天到底是怎么了?他的心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纷乱过。顿吉感到神志恍惚,干脆右手拄着脑袋,半倚半躺在山坡上……

他飘飘忽忽、悠悠荡荡来到了一片湖畔山峰之间。万山丛中,一座岩骨暴露、嶒棱如削的山峰突兀而出,犹如天外来客,给人以别样的感觉。这座山峰不高大,然而,山上处处怪石嶙峋,势若浮悬,形状如蛟龙,如奔象,如卧虎,如惊猿,奇危万态。仿若亿万斯年之前,这里曾经是一个热热闹闹的动物王国。不知哪位神通广大的仙人嫌它们吵闹,食指轻点,把它们变成了石头。山上藤萝离披,盘根错节,古木穿附,葱郁苍翠。藤蔓长草掩映之下,又有许多奇幻多变、神秘莫测的洞壑。似乎随时都有可能从中蹿出猿猴,飞出青龙……

岩窟之中,峭壁之上,雕刻着许多精美造像:西方三圣,庄严且慈悲;十一尊卢舍那佛,神圣而灵动。整座山峰,无石不奇,无树不古,无洞不幽,秀丽绝伦。顿吉举目远眺,湖光山色之间,隐约着处处庵堂,点缀了数座佛塔。于是,仿若有梵音随风徐徐而来,一派悠远、深沉的佛国氛围弥漫开来……

奇怪的是,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却无论如何也攀不上这座山峰的绝顶。最后,他与顶峰只是相隔着一条窄窄的山涧,只要奋力一跃便可跨越过去。然而,当他向彼岸跳去之时,山涧忽然分裂开来,他一脚踏空,坠入深不可测的万丈深渊……

顿吉刚要发出一声惊叫,却发现自己的脚底踏踏实实落在了一座山峰顶上。当然,步换山移,此山已经不是那座怪石嵯峨、洞壑遍布的山峰。这里山脉雄浑壮阔,山峰高大巍峨,群山起伏,连绵千里。这里云雾缭绕,一座座峰峦在云海中时隐时现,似真似幻,如同虚无缥缈的仙境。云海中,一片烟水迷离,山川草木若隐若现,或虚或实,变化无常,捉摸不定,像朦胧玄妙的诗情,如幽邃神秘的画意。

烟云飘动,雾气变幻,如同帷幕徐徐拉开。顿吉看到,四周山峰围绕,在中间形成一块数十亩空地。这情形,这山势,恰似一朵莲花——周围的一座座山峰,就像一片片花瓣,簇拥中间的莲台。而莲台中央空地上,生长着六棵高大茂盛的古树,绿荫腾笼,如烟似雾。葱茏如盖的大树下,掩映着几处殿堂——看来,这里是一座古老的寺庵。他刚要从山顶走下来,一阵浓浓的云雾飘来,于是,他宛若置身于翻滚流动的波涛之中,被潮涌推动着去向未知的远方……

顿吉腾云驾雾,如同鸥鸟一样在空中飘飞游荡。空气越来越清新凉爽,突然,他浑身打了一个寒战,发现自己来到一个冰雪王国:千里雪原,冰封长河。草木披银装,晶莹剔透;山峰涌雪浪,汹涌澎湃。旷野中,东、西、南、北、中五座大山雄伟耸立,峰顶平缓如台。

台州冬天偶然也会下雪,然而,雪花随下随消,顿吉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纯净洁白的冰雪世界。他从心里感受到了一种清凉,所有的忧烦,所有的懊恼,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在雪中奔跑打滚,尽情欢笑,浑然忘却了自己……

“顿吉——”“顿吉,你在哪儿——”

正在自由自在嬉戏玩耍的顿吉,忽然听到有人呼喊他的名字。他猛然睁开眼,那纯净清凉的冰雪天地不见了,夜幕低垂,眼前一片混沌——不知何时,天已经黑了下来。一时间,他有些茫然无措,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心在何方。

“顿吉,快回来吧——”

山下有人在呼喊他,声音里带着几许关切,几许焦虑。顿吉一愣,总算明白了:自己刚刚在白马山上睡着了,而且做了一个梦,一个变换了三个天地的梦。那湖畔的奇山,那群山环抱的大树,还有那冰清玉洁的清凉世界,自然都是梦境。

可是,那些景色为何如许真切?为何有一种故地重游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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