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中的“历史感”

《红楼梦》是一部极具历史感的著作，其中的诗作亦很历史感，可能在很多读者看来《红楼梦》中尽是生活琐碎，而公子小姐们的诗也不过是伤春悲秋而已，所谓的“历史感”是如何体现的呢？

畅销书《明朝那些事儿》作者当年明月在接受采访的时候，主持人问其笔名来源，当年明月回答道，有两句诗我很喜欢，“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很有历史感。

这两句诗出自北宋词人晏几道的一首《临江仙》，全篇如下：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晏几道与其父亲晏殊合称“二晏”，晏殊是北宋第一等的富贵闲人亦是位著名的词人，北宋繁荣昌盛，是知识分子的天堂，而晏殊的人生可谓天堂中的天堂，他的词作多是“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这般悠闲雅致的诗酒生活。

晏几道与贾宝玉一样，生长于花柳繁盛地温柔富贵乡，他的词作与父亲一脉相承，词风婉约，语言清丽，多写个人感情。这首小令写的就是对歌女小蘋的思念之情，与《红楼梦》风格颇为相似，但为什么当年明月会认为“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一句有历史感？它明明只是一个婉约词作者自抒胸臆的儿女情长之语。

那么“历史感”究竟是什么？

若说具有历史感的词，可以先看看明朝才子杨慎的这首著名的《临江仙》：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它因被放在古典名著《三国演义》的篇首、被唱为电视剧主题曲而为大众所熟知。

《三国演义》开篇说，话说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聊聊几句便将几千年天下兴亡规律概括了出来，天下大事正如滚滚长江东逝之水，其间无数英雄豪杰都匆匆逝去，无论是非成败，如今都难再见，眼前只有“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词的上片写了历史客观事实，下片写的是旁观者的主观意识，当你将史书一页页翻过，便开启了上帝视角；当你看遍千千万万人的人生际遇悲欢离合，你会瞬间觉得自己老了。你就是那独坐江渚之上的白头渔翁，无论秋月春风还是沧海桑田，似乎都没什么了，世事万千风起云涌，唯变不变，唯无常是常。

当洞悉了这一切，心中只剩下平静的喜悦，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功名利禄千秋万代终不敌浊酒一杯。

历史如江海，有容乃大。

历史感就是了悟世事无常的豁达，是安之若素的平静，是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的从容。

那么晏几道的这首婉约词中也有这样的“历史感”吗？

先看两位名家对这首词的评论——

谭献《谭评词辨》：“落花”两句，名句千古，不能有二。末二句正以见其柔厚。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小山词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又“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既闲婉，又沉着，当时更无敌手。

对“当时明月”一句分别以“柔厚”、“沉着”来评价，此一句“当时更无敌手”，可见这不是一首普通的爱情词，其中的情感也不仅仅局限于狭隘的个人感情。

这首词的上片写词人梦后酒醒的寂寞，伊人不在，寥落萧索，追忆起去年的离别，引出伤春伤别的凄凉心境。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词人笔峰流转，描绘了这幅亦真亦幻似梦非梦的画卷。

落花、微雨、燕子，还有独立其中的“人”，那个人已不再是歌女小蘋，她可以是我们所想所念的任何人，也许她身在远方，也许她早已逝去，也许她从未存在于这个世上——她都在词句所创造的意境中复活了。

下片追忆初见小蘋时的场景，词人率直地表达了对其相思之情，“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天衣无缝地弥合全篇，令人不禁长叹一声，陷入无边沉缅。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人生易变，而月不变，无论在人世建立何等功业，终将随风而去，古人今人如流水般逝去，而明月，却静静地亘古地无情地在那里，俯看着人世间的一切。

人已不在，明月依旧，但那繁华往事温柔缱绻却并未随着时光远去，“曾照彩云归”的情形依然那样真切，如在昨日，如在眼前。

人之于时间总有着莫大的无力感，古往今来普天之下所有人都是如此，无人能抗拒时间的流逝，无人能回溯时间的长河，这世间即使有那多么欢欣美好，却依然有那么多无可奈何。

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生悲，人非物换，究竟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

正如《红楼梦》中的石头所说，这世上的美好太过脆弱、太过短暂，有聚必然有散，有得必然有失，总不能长久，长久的只有人力以外之物，比如日月星辰，天地山河，又因为它们的亘古与长久更反衬出人生譬如朝露的短暂，这千古之恨，谁能例外。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的怅惘与叹惋，不仅是晏几道一人之叹，也不是其对歌女小蘋一人之怀念，这一词句打开了全人类的情感闸门，是对人生无常天地有常的慨叹，是对光阴流逝不复重来的无限伤感。

冯梦华说：“淮海、小山，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

淮海即秦观，小山即晏几道，晏几道出身高贵生活富足比贾宝玉有过而无不及，后父亲离世家道中落，与贾宝玉一样经历了沧桑巨遍，尝遍了世态炎凉，他从自己的人生际遇体悟天地万物之情，正是这见自己、见众生、见天地的伤心，所以他的词艳而不俗，浅处皆深，虽属艳词小令，却创造出了新的艺术境界。

从一己视角看见天地万物，以个人情感引起无数人的共鸣，浅浅数语道尽了古往今来人类永恒的情感与追求，我想，这就是所谓的历史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