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乐园（七十）成蟜

虽然生气，但我还是认真地看了一遍卷宗。

夏无且第一次来找我是三月初八，我同一天去警告了子鸢；三月十一，宫人暗访几家重要的药铺无果；三月二十一，宫人密见了几位大夫；四月十一，宫人取回药方，当天被抓；四月十二，子鸢被秘密处决。

我有三十天的时间察觉她还在调查，有二十天的时间暗中控制那些大夫；有十天的时间提前看到药方；即使当天才知情，也来得及阻止那个宫人回宫；即使当晚才知情，也至少可以避免她喝下有毒的汤药。

我手指在桌上叩了两下：“而我在她去世第三天才看见这堆卷宗。”

我喝了口茶，平复了一下心情：“这件事情不是你们的过错，但是我绝不允许发生第二次，要么换一个能够随时出入宫门的接头人，要么我现在就收拾铺盖出宫来住。”

“少主折煞了。”

“我不是在说气话，风家以情报立身，如果连咸阳城内的据点都可能在呈递情报的事情，都会滞后十五天甚至一个月，那风家的情报网不如关门算了。把我的原话传回去，让爹爹他们也考虑一下。”

我回去就开始整理宫中的所有暗线：兰夫人留下的风家暗线、从羋灵那里接手的楚系暗线、我进宫后尤其是嫁给扶苏后培养的暗线，我打算主要让赵高接手，作为内官之首，我相信这些暗线在他手里甚至比在我手里的作用都大。也选出一部分给腊梅，万一赵高生事，好歹有个备案。

五月初一，父亲如约而至。

“这是你想看的信。”

他以一种极复杂的目光看着我打开竹简。

信是写给爹爹的，落款是成蟜，还加盖了钤印。

我逐字逐句地看下去：

“我从七年前就开始写这封遗书，并且知道这封信寄出之时，即是我的死期。我是没有资格说‘殉情’的，但我仍然自愿追随璇玑夫人而去。

我本该在七年前寄出这封信，或者至少在这漫长的七年里有所解释。但鉴于璇玑夫人的身体和精神状况，为了保证她生活的安详和幸福，我只能选择缄默。

现在璇玑夫人已经仙去，我希望能够稍微赎补我犯下的过错。在这件事情上她不应该受到任何指责，是当时执迷不悟的我犯下了渎神般的罪行。

直到那个晴天霹雳砸醒了我，我当时唯一庆幸的是她还活着，我想，只要活着，就总有一天会恢复，我一直在等待着那一天，不管她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只要她恢复过来，给这个事一个了局。

但我错了，上天最后也没有给我向她道歉的机会，七年了，再没有比这更大的折磨了，上天无法饶恕我的罪行，用虚幻的希望和深冷的折磨罚了我这七年的刑期。

我不敢盼望齐儿是我的孩子，但如果我在尘世还有所遗留，我希望悉数转赠给璇玑夫人这唯一的女儿，鉴于她年纪尚小，并且受到风家的厚爱，我希望由风家代为管理这一切。”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长安君跟娘？他这是什么意思？是说我有可能不是风家的孩子吗？”

“我也不知道。”

“你……没有查验过？你觉得他说的是假的吗？”

父亲摇摇头：“我相信这封信是真的，因为他的确把所有势力都给了你，甚至没有分出一毫给留在秦国的儿子。”

“他觉得我是他的女儿？”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你从没有怀疑过吗？”

“那不重要。”

“你说‘不重要’，那是什么意思？”

“你的位置永远不会动摇。你永远是我的女儿，是风家的少主。”

“即使我有血统不正的可能？”

他默认了。

“可，这样对风家不公平。”

“宗主的位置要么空着，要么在你和阿姻里选，无论是立贵、立长、立能、立功，你都比阿姻更合适。

你当宗主，可以直接为风家带来阴阳家和长安君的稳固势力，而阿姻最多带来一个小小的秽人部落。仅仅是这一点，她就已经输了。”

“但如果我真的不是风家的血脉，本身就没有资格成为少主。”

“只要在宗法上是就够了。”

我一时无言以对。我把香囊扯下来，拿出一茎娘惹草：“查，现在就查。”

“何必呢？”

“我会永远为风家做事，但如果我没有资格做这个少主，那就是没有资格。风家是我的信仰，我不能允许我自己玷污它。”

爹默然良久：“你说的对，是我太自私了。”

两滴血落在半枯的草叶上，我看着草叶慢慢枯萎，我十九年的生命也像那叶子一样一并枯萎了。

“其实看到那封信的时候，直觉就告诉我，你是长安君的后裔。只是我一直不愿查证。”

我果然并不比阿姻幸运多少，只是比赵星好些罢了。

“我会一生效忠风家，但是，我不能拿不属于我的东西。风家不需要再供我开销，撤回所有护卫和婢女，宫里的暗线已经有人接手，宗主之位我也会传给曦儿。”

曦儿是哥哥的女儿，今年三岁了，虽然年纪小些，但我当年不也是这么过来的吗？

“你完全不需要这样，这件事你知我知，风家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

我慢慢摇头：“我希望配得上我所得到的一切，但是血统这件事，是任何努力都无法改变的，就算所有人都不知道，也仍然是事实。

爹，你还记得二伯说的话吗？土地兼并，做空市场，会造成上百万的百姓流离失所，甚至饿死，二伯并不是一个好心的人，但他仍然会对这么多百姓存有恻隐之心，觉得这件事做的不对。但我就能无动于衷，哪怕他们死在我面前也一样，你知道为什么吗？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七国再强大，也仍然是诸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百姓，都是周的子民。只是几百年来，越来越多的人忘记或者无视了这一点。

诸侯早已停止纳贡，几百年来，天下没有向周王朝尽过一分义务，而我们只需要占用十几年的时间为周朝复仇。

凡人只能活几十岁，但风家的信仰已经延续了六百年，把六百年的重担压在一两代人身上，自然会觉得沉重。也许会有一些生命被用来献祭，但那也是代价的一种。

如果牢牢地坚守这样的信念，不管是利用还是杀戮，我都可以无动于衷；

我所走的每一步，都是为了能够更好地完成灭秦的使命。

罪大恶极也不一定就卑劣，就像神明也会有善恶，也许我是错的，但我至少比他们高出六百年，哪怕是逆流而上。

杀死巨子的时候，我迷茫过，我不愿舍弃的宗主之位，到底是不是本来就应该属于我？我是为了更好地履行义务，还是追求在尘世的幸福？

但是现在这个问题解决了：我为风家做事，但风家不需要给我任何报酬。这样我就避免了所有自私的行为，不是也很好吗？”

爹爹长叹道：“你真的长大了，一切按你说的办吧。爹都会全力支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