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一位消失的儿童作家

 

 

1997 年,在我 8 岁那年,母亲从杭州出差归来,买回一本《中国儿童文学的鬼才:班马作品精选》。不同于我们以往对一本儿童文学书籍的想象,它题材尤为广博,囊括了儿童科幻、少年纪实、少儿诗歌、青春戏剧,甚至儿童文学理论。

如同现今的「作者电影」,班马作为本书作者,时常浮现在作品中:比如《六年级大逃亡》,从曹杨十小逃学出来的李小乔口述自己的故事时,是由班马叔叔记录下来的;有时,他是隐身的,但对于乡土与宇宙、植物与星球的关怀,又显现出另一种悠远的文学性。

在一个孩子眼里,从未见过如此恢宏阔大但也童趣万分的视角 —— 它时而穿梭在一个逃学少年四处奔走的旅途,时而变成迷失于江南古镇的少年与古人的对话。书中最后 100 多页关于儿童文学理论的论述,是我在童年时期从未翻阅的部分,但它的存在,也让那时的我意识到,儿童文学是一件足够严肃的事情,严肃到那些看不懂的理论都为支撑它而存在。

 

 

《中国儿童文学的鬼才:班马作品精选》。
不同于人们以往对一本儿童文学书籍的想象,
它题材尤为广博,囊括了儿童科幻、
少年纪实、少儿诗歌、青春戏剧,甚至儿童文学理论。

很多年过去,当我迈过童年,长成了一个 30 多岁的成年人,却意外地发现,这本书没有再版、重印,它停留在了上世纪 90 年代,和封面上原始人洞穴画作一般沉郁。这位被称为「中国儿童文学的鬼才」的作家 —— 班马,我如何也找不到更多关于他的消息。

无论是书内封底,还是百度谷歌,对于他的介绍都停留在 2005 年。这位经历过「文革」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1982 年从上海戏剧学院毕业、写过数篇极具想象力的儿童文学作家,在消失的 20 年里做了什么,又去向何方?

我想找到他。

 

 

班马原名为班会文。1951 年,他出生于上海曹杨新村。

就在他出生前两个月,曹杨一村正式破土动工,时任上海市长陈毅亲自选址、命名。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建设的第一个工人新村,风格借鉴了苏联农庄和上海新式里弄 —— 红瓦白墙搭配花岗石路,路旁法国梧桐林立,新村环浜上是一座座风格迥异的小桥。在当时,这是上海最为时髦洋气的建筑。

 

中国第一个工人新村,上海「曹杨新村」。

但在班会文的童年记忆里,它是一个位于城市与郊区的奇妙边界处。从曹杨新村走向南京路的那段旅程,在一个孩子眼中,是一段从乡村走向城市的探险,「郊区对我影响非常大,从曹杨新村去南京路要走上很长一段距离。路途中,在身上涂满泥巴、跳进小河里游泳、引蜻蜓,真快乐啊。童年在我心中,是十分明亮的。」

同样成为他童年启蒙的,还有彼时在上海铁道学院工作的父亲的书架,竺可桢的《物候学》、苏联地质学家 B · A · 奥勃鲁契夫的《研究自己的乡土》《西游记》《水浒传》……「那时不认字,我就看里面的插图,比如说怎么观察树桩、怎么辨别方向,长青苔的那一面是偏阴、朝北的;桦树皮南面光洁,北面则覆盖着许多裂纹、疙瘩 …… 它不抽象,说的都是事物背后的科学,而科学建立在看得见摸得着的基础上。」

1962 年,11 岁的班会文参加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星星之火」栏目的暑期征文比赛,他将自己养大了几只小黄鸭的故事写下来,题目就叫做《小伙伴》。将写好的作文邮寄去北京之前,曹杨新村邮局旁的一座铁塔下,父亲让他打开信纸,「他说,这个东西马上就要寄出去了,你再念一遍看看。」

 

苏联地质学家奥勃鲁契夫所著的《研究自己的乡土》,

在 20 世纪 50 年代被译成中文。

如今,62 年过去了。从现在的视角看来,这封即将寄出去的信与班会文之后的人生之路紧密连接,它促使他走上了儿童文学创作的道路,也像是一封寄给自己未来的信,信里写着:你的船队即将起航。

这篇作文而后在征文比赛中获奖并结集出书,著名儿童作家刘厚明曾是评委。当时那本书寄到了曹杨六小,班会文记得,「整个学校都沸腾了」。十几年后,班会文在工作中再次遇到刘厚明,这位曾经看过他在小学时写的作文的老作家没有忘记他,「班会文,我记得你,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女孩」。

1968 年,在班会文前往崇明岛红星农场插队务农前,父亲几乎是半强迫让他将小学作文得奖的经历加在履历中,「我当时简直跳起来,那时是文革,我心想搞这个东西干什么。」

没想到,真的有人留意。

 

时任上海少年报社总编辑、儿童文学作家张秋生在红星农场认识他后,回忆起自己在曹杨一小读书时,也在书中看过那篇作文,而后,将班会文从农场带去《少年报》;就连当时农场连队里一位安静、害羞的团部干部陈萌萌,也是通过这篇作文认出他。

「她当时用上海话说,我以前看过你的作文。当时在农场每天都野蛮地干活,有人说出这句话,心里感觉真的很温暖。这些林林总总的事件让我觉得,我走上儿童文学这条路是应该的。」班会文说。

 

 

1977 年 9 月,教育部在北京召开全国高等学校招生工作会议,决定恢复已停止了 10 余年全国高等院校招生考试。

彼时,班会文已在上海少年报社工作了两年有余。

正值文艺解冻的春天,他在此邂逅了数位童年时就曾在书上看到的名字:新中国第一部儿童戏剧《马兰花》创作者、戏剧家任德耀;翻译过《安徒生童话》《柳林风声》,创作过知名的「没头脑与不高兴」的著名翻译家、作家任溶溶 ……

 

《马兰花》剧照。它是中国儿童艺术剧院
1956年 建院后第一个剧目。

「那时候,每天都能看到童年时在书上看到的名字,真的很神奇。当时邀请他们开会,经历过那个年代,这些老作家都有点畏畏缩缩。我还记得,当天下着雨,任德耀先生拿着一把伞,一进来,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我招待他进来,心里面就诶呀,这都是大编剧大作家啊 ……」

高考恢复的通知下来时,班会文内心纠结了一阵子,依然决定要去读书。1978 年,他拿到了上海戏剧学院的录取通知书。

大学第一年,班会文在《北京师范大学学报》上发现了一篇介绍日内瓦学派,著名儿童心理学家 Jean Piaget 相关理论的评介文章。他读到,在 Piaget 最为知名的「儿童认知发展阶段论」中,儿童心理既不源于先天的成熟,也不源于后天的经验,而是起源于动作。动作是认识的源泉,是主客体相互作用的中介。这一点深深打动了他。

 

在班会文眼中,戏剧作为最为古老、原始的表达方式,用动作表达情感,这与儿童世界里「游戏性」紧密相连。而后,在他分别于 1992 年和 1996 年出版的《直议中国儿童文学的 20 世纪意识》及《前艺术思想》里,他曾描述过这段来源。

那段上学时光里,很多个夜晚,班会文在红楼四层上的排练场看表演系一些同学好友如何「进入」角色,「身体性」的意义开始变得逐渐具象。在那里,他还创作过一出戏剧《木楼》,讲的是文革时期一个女孩子,因生病导致半身不遂,于是整日就呆在那个木楼里。她的同学不断从外面给她带来新的消息,关于未知的大时代,关于这个奇幻的世界 ……

 

1982 年上海戏剧学院的课堂。

「在这所学校的『戏剧环境』中,对我却是一场启示了『儿童美学』的观念醒悟。真正进入戏剧和戏剧表演,『巫』的来源性和原理性便显现出来 ……」

在风云变幻的大时代里,北岛、芒克曾去过班会文的学生宿舍,一起热烈地讨论诗歌和文学;当然也是在这波谲云诡的变化里,他因先锋戏剧引起太大反响与油印地下刊物被举报,导致本来分配去往上海电视台的工作无疾而终。

1982 年,几乎带着一种愤懑与屈辱,班会文再次回到了《少年报》。

 

他将从 Piaget 认知心理学及更多相关心理学流派的观点代入到有关儿童文学相关的理论建构里。与一般作家相反的是,他并非从创作走向理论,而是先建立起了在他心中有关儿童世界中「游戏精神」的基本逻辑,这个逻辑同样也迷人而富有想象。

「原生性的心灵,之所以往往能接近、重演或复活了儿童心灵,其原因是在于共同所体现出的原始思维这一特征。诸如神秘感、超验感、巫和魔的气息、狂想与蛮想、万物有灵观念、生物角度与生理快感、以及玩耍、操作的自由心向等等,都由成人的无意识埋藏中暗藏着儿童心灵。」

55 万字的《前艺术思想》写了四五年,直到 1986 年,在一个上海黄浦江船上的活动里,作家陈丹燕问他,「班会文,你怎么只搞理论,不搞创作?」这个提问,开启了他有关儿童文学创作那扇悠秘却包含万象的大门。

研究儿童文学理论花费了班会文很长时间,但在《班马作品精选》这本书中,大多数小说和散文都集中在一年多时间创作而成。在他的笔下,建构出丰富而绚烂的多重宇宙 —— 土地、星球、江南旧景、原始丛林、宇宙、船长、太空中的一场雨 ……

在《鱼幻》中,少年乘坐乌篷黑铁壳小客轮,从黄浦江十六铺码头去往乡下的途中,船员丁宝仿佛化身为一条鱼随船而行,伴随这条来自远古黑鱼的巨大身影,少年望见了沉落于水底的磅礴古城和隐没在白墙庭院的森森龙檐。

「在丝丝牵扯起来的远古思绪中,你的目光已经完全融合在幽幽湖水中,在一路半透明的水波下,这时,竟悄然出现了一条黑色的大鱼,它迅速又静止地在游动,带着一副古生物的那种遥远的神情,从深处冒出 …… 你抬起眼睛,这四野荒蛮的空气中,飘起了炊烟的味道。丁宝在船尾呼你过去吃晚饭 ……」

 

与此相关的创作灵感或许与班会文 8 年的插队经历有关。他曾在农场里当了好几年「放水员」—— 负责生产队中山塘水库、水坝渡槽、溪沟水渠的引水灌溉工作,这个工作时常需要在夜晚出没。

于是,一个脖子上挂着毛巾的年轻人,拖着一把铁锹,站在崇明岛平坦的土地之上,几百亩的农田里堤坝之水在夜晚轻轻流淌,「突然之间,我觉得背后就像有个人正在看着我,一回头浑身一激灵」,此时,他望见了平坦农田之上那一轮巨大而金黄的圆月亮,正宁静地照着他。

上世纪 80 年代,从前苏联发端,关注太空冒险、殖民任务的科幻文学之风吹入中国 —— 1980 年,中国科学院上海天文台研究员郑文光发表了一篇名为《地球大炮》的科幻小说,标志着中国科幻文学的诞生。

 

如果说那时候的的主流科幻文学还停留在对于时空穿梭的好奇与探索,班会文则从其中延伸出更广阔和敏锐的触角,创造出了另一种奇幻气氛。

他笔下的科幻童话《绿人》,描述了一种只有拇指大小、居住在热带植物间、从未被人类发现的「小型绿色智能生物」—— 小绿人。当安静、神秘的三姨沈雪在阁楼独自研究「绿人」时,除了孩子,没人信任并尊重她的研究。故事转折发生在大姨夫猛然回忆起在贵州黔东南山区做知青时,在玉米地里的叶子上见过这种小小「绿人」。

「它一下就像坐滑梯那样顺着玉米叶滑下去了 …… 那小人滑下去的叶条上,有一层喷上农药的水雾,上面清清楚楚有痕迹!…… 那上面是很小的屁股和撑着手的印痕。」直到故事结束,小绿人依然没被任何人看见,除了一只猫和那个被绿人逗笑的婴儿。

 

班会文肖像照。8 年的插队经历为他创作的
故事提供了诸多灵感。

而在带着科幻意味的散文诗中,他融合古典的乡愁思绪与当时先锋的环保意识,描绘了一幅蔓延至太空的图卷。在透着银色光环的宇宙里,宇航员却独自怀念一场来自故乡的大雨。

他身随着精密的座舱,闪着矽钢的暗泽,飘游在宇宙的轨道。星球世界的法则里弥漫着数学的气息,充满着物理的力量。星球世界的风景里闪烁着木星的磁爆,展现着金星的硫云 ……

再也没有地球的雨。没有了雨打江南池塘,没有了雨打渔翁蓑衣,没有了雨中静立的水牛,没有了雨中挂水的瓦檐 …... 没有了雨,也就没有了中国古典诗词的记忆,那些迷蒙的记忆啊。

刚才他在绕行地球第七圈时,已望见苏门答腊岛上的火山弥漫着烟云,从现在第八圈的正角看下去,扩散的火山烟尘已侵入了澳大利亚,面对着大气环流,澳大利亚是毫无办法的 —— 他抬眼看了一下南极的冰帽,然后扭过脸来寻找中国的大西北,他忧虑这边白雪的伸缩将关联着那边的黄沙的进退 ……

 

班马创作李小乔系列《六年级大逃亡》单行本,
于 1995 年出版。

整本书中,最令人沉醉的是少年纪实作品李小乔系列。

这个从曹杨十小六年级逃学出来的男孩,用了近半年时间在外闯荡,一路随着苏北人「洪都拉斯」和摩托王在湖州卖鱼、和白头翁叔叔跨越嘉峪关,坐在昏暗的车站里,听着一群大自己 20 多岁的文革「老三届」(指中国文化大革命爆发时,在校的 1966 届、1967 届、1968 届三届初高中学生)抽烟聊过往从而昏昏欲睡。

在大人面前,他是一个孩子,听不懂那些文艺中年嘴里的伤愁过往;在孩子面前,他又是一个大人,在口述中直呼父母大名,装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成熟样,从北京回上海的火车上,骗过了比他还大几岁的初中生安丽。

「『难道你还不知道?』我用忧虑的眼神看着她,『现在是什么时候?现在是 20 世纪末的时候,已经肯定不会有什么伟大的的作品了!真的,非要等到 21 世纪了!』…… 从安丽反应来看我侃得还不错。对她这样的北京小姑娘我要不会来这个,那就等于说一点没水平,我这几个月混的那帮老油子叔叔,侃得你半夜两点不想睡觉,而且要侃就得侃得昏天黑地,题目大得吓死人。」

 

但他身上也藏有珍贵的童真,当因误会被抓去派出所时,看着窗外夕阳流泪时,却忽然发现一只七星瓢虫,「我忙一边哭一边让掉在下巴上的眼泪水从空中『轰炸』这只瓢虫」。

他当然有他的生存之道,「我晓得这种民警也很苦,审问我这种小赤佬肯定一点也没劲,又不是什么大案好去报功,又没有油水,一点也没有噱头,只不过走走样子罢了。」

但他始终有最难以逾越的伤痛,「这时,民警问到一个我最尴尬的问题,好像我们这种年纪的小人,问来问去就要被人家问到这个。他问:现在在什么学校读书?」

当这个从学校逃学、经历了一番社会流浪的男孩,在暑假的某个下午,再次爬回学校时,是否真有人理解他为什么这样做?

 

「我是没告诉安丽这件事,这件事我根本不想说,也很难讲清,讲了也没意思。不是我真那么笨,是我不想对她们这种人说,她们要笑的。我那时带安丽逛到了曹杨新村去是为什么,只有我自己心里知道,我后来又一个人爬进了曹杨十小,也是我自己的事。我是后来告诉了班马叔叔,不知道他会不会懂,他要真会写文章,他就会把我写下来。不过,他要是不相信,也没有什么了不起,那是我自己的秘密。秘密是谁也不会真知道的。」

有关李小乔的记述在文章开始有 3 点说明:本文不是纪实文学;本文是基本真实的转述;本文的真正作者不是本文作者。

后来,班马收到了无数读者的信件,所有人都在追问:李小乔是真的吗?他后来是回学校了,还是继续在流浪?他现在怎么样了?这倒真的成了一个秘密,留给读者慢慢追寻这个由讲述者和记录者共同完成的游戏。

 

 

1986 年,当美国旅行作家 Paul Theroux 再次来到中国,写下了《在中国大地上:搭火车旅行记》一书。当他坐在飞驰于齐鲁大地的上海快线绿皮火车上阅读《金瓶梅》时,「旅行」的概念还并不普及。彼时,中国人出外要「介绍信」、从北京到上海的火车长达 26 个小时、出差还需带上粮票 ……

也许是父亲在铁路系统工作的原因,或是受到红卫兵时期大串联的影响,班会文喜欢到处乱走。21 世纪出版社总编辑张秋林在为《班马作品精选》这本书作序时就提到,「班马其实确有『隐逸』的风味。朋友们经常说到『班马又失踪了』;他可以长久不与外界联系。」

问他当时为什么失踪,他的回答不过是「爱到处乱跑」而已,「当时会议特别多,也没有手机。我记得 1986 年有一次,在贵阳开完会,我就看着地图自己策划一条路线,乘上法国人留下的米轨小火车就走了。他们就常常问:诶,小班人呢?」

 

贵阳山区边的县城、中越边境的河口、南宁附近的花山,在一次次会议的间隙,班会文时常从过于严肃的场合里溜走。「Piaget 强调行动,在我看来,旅行就是最好的行为教育。行为教育就是这样,老爸根本不会跟你讲道理,他就要带你去钓鱼。就像福克纳写的《熊》,男孩在与熊的对峙中,获得了成长。」

这种意识被他放到有关少年李小乔的逃学路线中,让他一路从上海出逃,从湖州去衡阳,在成人世界里打滚,他将目光投注在「被关在学校里的一批人之外」的另外一批人:他们离家出走,在外做生意、辍学、流浪、居无定所,但在故事中,「我想让一个从学校出逃的学生,在学校之外不断地想念学校。」

与此同时,班会文也开始策划了自己的一次出逃。在此之后,他的儿童文学创作不再继续,但关于文学、教育以及「行动」的实验正徐徐展开。

 

1989 年 9 月,班会文与妻子离开上海前往广州,在广州师范学院儿童文学研究所工作。1993 年,他为台湾儿童文学界推介并主编评选集《飞行船之梦 —— 当代大陆儿童文学》,一年后,他创办了《绿人》儿童画报。

1999 年,他负责主编了几本书 ——《青春漫游者 · 地理就是故事》旅行丛书和《点击 1999》。如今,这些书名已显得太过古早,但其中的两个名字,或许能唤回我们的一点记忆。

在《青春漫游者》丛书里有一本《租一条船漫游江南》,讲述了一对好友租了一艘船,开始古人行舟般的漫游。这本书的作者名叫许佳,班会文在与她商量选题时,提到了租一条船的建议。而后她在第二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中凭借《我爱阳光》获得一等奖。

 

许佳写作的《租一条船漫游江南》,
这是班马主编的《青春漫游者》丛书中的一本。
这样的设计充分体现了千禧年的特征。

除此以外,另一本青春文学作品《点击 1999》,是作家顾湘的早期作品。班马如今依然记得她,「我记得她脸圆圆的,『点击』这两个字当时还是她提的,她说有一种互联网的感觉;现在再看她画的插画,有种暗房底片的风格,有次她还说,要不要把我老爸底片偷出来给你们看看?我记得她爸爸是搞摄影的。」

顾湘也同样记得他,「(他)瘦瘦的,很鼓励我,我现在印象已经很模糊了,但我记得他给我感觉很热情。是那种对做事的热情,天真的热情,不是那种擅长社交型的热情。那时候,我觉得他们都是大人,他是个很好的大人。」

迈入千禧年的新年,班会文还做了一件事。2000 年 12 月 31 日,在广东江门上川岛海边,由他策划了一场「中国首次儿童海滩行为实验」在此举办。在这场大型海滩活动中,纳入了游戏、旅行、行为艺术等活动设计,有邀请渔民伯伯在海滩杀掉一条一米长的鱼,观察孩子反应的行为艺术实验;有在海滩边准备 8 条颜色不同的布条,让孩子们与布条自由玩耍的过程 …… 无论怎样的活动策划,宗旨都有一条,「让孩子们身处没有老师和家长的自由状态」中,从而考察儿童「实际呈现自己幻想」的操作能力。

 

班会文带领的中国首次儿童海滩行为实验现场。

这场行为实验改变了他作为作家的轨迹。

在他传来的照片中,孩子们坐在一条布满绿叶鲜花的船上,他拿着摄像机斜站在船边,波浪滔滔。此刻,他放下了笔。「我非常强调现场。文章修辞中有『互文』这个概念。我在想,『互文』是否能扩展到作家的写作和他落地的行为里。如何把理论和创作结合在现场?我认为一个作家不能纯粹只是通过纸面这个渠道去表达。」

他还开设了作文班,每周六日开课,一共有 6 个班,按照孩子年龄分成不同阶段。这个本来叫作「解放作文」的实验后来在百度百科里被称为「快乐作文」。在他的课堂里,拥有最多的玩具和道具,他想用「游戏精神」去教授孩子们写作,「让他们从实物、动作、演绎、导演各个方面去表达。你知道吗?儿童其实是最好的导演。」

 

班会文和孩子们在课堂上。

与此同时,他开始做与「旅行」有关的事情。90 年代末期,班马策划了「少年读城记」「少年读海记」「少年长江记」等活动,将课堂与旅途结合起来,带领孩子们走过大大小小的城市,也走通了中国海岸线。2003 年以来,他发起了「少年旅行者俱乐部」,曾在广州市儿童活动中心设总部,并在海南设有一个专做海洋与星空游学项目的工作站。

「我觉得中国教育和文学一直十分忽视地理。很多人不理解,觉得我又失踪了,觉得你班会文去赚钱去了。我不是挣钱,我是做实验。我在想,我能不能做柳老师?」

李小乔故事里的柳老师,就曾带着全班一起做行为实验;故事的最后,却被学校开除。

如今,班会文 73 岁,旅居在广州、重庆和海南。

他日常的一天一般这样度过 —— 每天上午到中午时,他会一个人呆着。在他的桌面上,放着大大小小各种纸片,这是从年轻时就有的习惯,他时常一边思考一边在纸上写写画画,「有点像现在他们说的那种思维导图。」

饭后,他散步、休息、写作;之后,他会看一阵纪录片 —— 在广州时,他通过各种商贩在秘密流通的地下市场里囤积了不少原版、盗版碟片。睡觉前的时间,他留给了阅读,最近在看的书是汤欢的《古典植物园》和 Sharman Apt Russell 的《花朵的秘密生命》。

看起来,似乎是一位热爱文艺与植物的老人的生活,但并非完全如此。在重庆嘉陵江边一座山崖的三层楼房里,他正忙于装修,想把那里打造成一个「绿人」工作室 —— 这将是「少年旅行者俱乐部」最新的工作站,「我想特意打造一种『同人会所』和『儿童研究者驻留项目』的小型场所,邀请同界朋友来共同进入一些『梦想中的』可实现的儿童课题项目。」班会文说。

 

他还在写作吗,还在写儿童文学吗?这是我在此次采访中,最迫切的提问。

「我还在写,但跟文学创作相关的,已经不多了」。如今,他想要创作的依然如同一场实验,将自己教授作文课的案例以及与孩子们的互动现场,与自己想象融合,完成一篇形如「教育乌托邦」的实验文本,「不是幻想文学的不同形式,而是一个可操作的图纸。」

当我想追寻作家班马的踪迹时,他曾与《宇宙探索编辑部》里的科幻杂志主编唐志军渐渐重影 —— 一个对于太空无比挚信、但却与现实生活逐渐失联的失意者。

 

但当我找到了班会文时,他对生活从未消却的好奇和热爱却如此真实。不久前,他正启程前往海南岛开始新一轮的写作之旅。

在他的身上,你几乎可以看到时代滑过一个人身上留下的各种痕迹 —— 上世纪 50 年代的工人新村,60 年代的「文革」,70 年代的恢复高考,80 年代的文艺复兴,90 年代的南方中国,以及更新的时代里他的退隐与沉默。这其中,有高峰,有低谷,有无比天真的想象,有不愿细说的委屈。但就像顾湘所说的,他依然是那个「很好的大人」。

最后,我问到他如何看待成功与失败。班会文沉吟了一会儿,说,「失败是站在文学这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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