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 我能给你的只有一声吆喝
高考作文考的其实不是学生,它考的是老师,或者说,它考的是教育本身,它要看一看我们的教育已经把同学们训练到什么程度了。教育说到底就是“格式化”,它是预备,它要为“自然人”最终变成“社会人”做准备,这是必须的。人总要走上社会,人和人总要交流,人和人总要理解,人和人总要协作——如何交流?如何理解?如何协作?训练相近的、相似的思维模式和语言表达是一个捷径。如何才能训练相近的、相似的思维模式和语言表达?写作文无疑是一个有效的训练手段。我想说的是,无论教育怎样改变,作文训练总是路径之一,它没有错,也不会错;这是社会的需要,生存的需要。生存就必须求同。——需要调整的也许仅仅是“应试”的准则。但问题是,求同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存异。这是教育的尴尬,也是教育的两难。文明的教育是这样的,它在求同与存异的两难面前显得犹豫,它是心慈的,手软的,它得和被教育者商量着来——这就是为什么温和的老师永远会受到最大程度的欢迎;而粗暴的教育都有这样的一个外部特征:它高屋建瓴,势如破竹,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一声令下,令行禁止,我永远对,你永远错。没有一个孩子会发自内心地喜爱那些自以为是、好为人师的家伙。
问题还在于,在中国现行的教育体制里头,文明的、心慈和手软的教育往往离“北大”和“清华”过于遥远,“严师”能出“高徒”嘛。“高徒”之“高”当然是“高分”之“高”。它的代价是有同无异。
然而,“一娘生九子,连娘十个样”,这句话说出了“异”的顽固与“异”的力量。这就要说到为什么在“高考作文”之余有那么多的“作文大赛”了。作文大赛的目的从来不是考验“教学成果”的,说得明白一点,它渴望观察的是同学们的真本性——你还有哪些与众不同的地方,你不同于一般的天性,你不同于一般的阅读,还有你不同于一般的表达。
我曾经做过一次涵盖面很广的中学生作文大赛的评委,阅卷的时候我们突然发现了这样一个基本的事实,初中生的作文玲珑剔透,洋溢着才情,洋溢着稚嫩的性格。一等奖的名额只有三个,可是,我们每一个评委的手上都有四五篇活泼可爱的小文章,一等奖给谁呢?我们伤透了脑筋,每个人都在争,都有点伤和气了。我至今还记得那个小女孩,我没有能为她争取到她该得到的。颁奖的时候我特地找到了她,我对她说,你真是太有才了。
可是,在高中组,坏了,许许多多的作文都面目可憎(请原谅我用了这样一个过于严厉的词)。众口一词,千人一腔。到处都是空洞的、正确的话。我看不见年轻的面孔,我听不到年轻的血液在奔涌,我能看到的只是一个又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男人和一个又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女人——那是他们的语文教师。他们在拷贝或扫描他们的老师。这样做万无一失。万无一失的写作一定是天下最无聊的写作。这一届中学生作文大赛没有能够产生一等奖,所有的评委都说,空着吧,我们的大奖是给高中生的,我们不能把这样的荣誉授予一个年幼的副总经理。
我不能批评我们的教师,这不公平。我也不能批评我们的同学,这也不公平。在现行的教育体制里头,他们自有他们的压力。但是,这样一说我们的高中生们也许就明白了:作文大赛就是作文大赛。它不是高考的演习,它不是高考的预备会议。它是一个特别好玩的GAME。如斯而已。
你怎么就不知道撒欢呢孩子?忘了,是吧?没关系,我们试试看。你看看你的手,你看看你的脚。那其实不叫手,那其实不是脚。那是你的四个小小的、毛茸茸的却是马力强劲的蹄子。你长长的面颊上没有辔头,你修长而凹陷下去的后背上没有马鞍,你弧形的视网膜上是天空和大地的影子,你知道你跑起来有多帅,有多美?你一蹦就是好高。风就在你的小尾巴上,它千丝万缕。你看不见。可是,相信我,我能看见。我们都能看见。是真的。
我知道你很辛苦。可是,机会并不多。你还愣着干什么?太阳、大地、草、露水,还有你看不见的风都在你的面前,也许,这些都是你的。你有四只蹄子。你欠了它们,它们的命运叫撒开来。你还愣着做什么?——驾!这是我要对你说的,也是我对你最大的祝福。
(发表于《新语文学习(高中版)》2008年11期,收入《毕飞宇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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