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殊菩萨的故事——牛皋：勇敢不是壮烈牺牲，而是忍辱负重

善戒到文殊寺周围的山上转了一圈，山坳里、坡地上寺庄所种的庄稼都被吴法天那厮毁了。所幸他发现了不少野生板栗、核桃、柿子，还有两棵挂满果实的梨树。农谚说，七打核桃八摘梨，九月柿子红了皮。七月中旬，正是收核桃的时节。善戒将树上的青核桃敲下来，背回来，堆到一个墙角，用草盖上，让其发酵，沤烂青皮。他还发现，伏牛山里到处是宝，野生药材十分丰富，遍地都是能吃的野菜——他在杭州武林山野外学到东西，而今派上了大用场。四周山上有一种野芝麻，种子可食，秸秆可烧，于是他就大捆大捆地割回来。

那天午后，他正在晾晒青皮脱落的核桃，忽然听到前面的山路上一阵喧哗，二百多人蜂拥而来。他们虽然个个刀枪在手，模样却很狼狈，丢盔弃甲，蓬头垢面，有的人还挂了彩。领头的那位虎背熊腰的壮汉，身背弓箭，手提开山斧，满脸的倦容依然掩盖不住他的豪迈气概。当他骤然看到文殊寺变成了一片废墟时，大吃一惊，扯着嗓门喊叫道：“这是怎么回事？哪个王八蛋干的？为啥要祸害与世无争的寺庙？”

善戒不用猜也知道，他就是鲁山抗金乡兵的首领牛皋。于是说道：“听说是镇汝军的吴法天放火烧的。他这样做，当然是为了对付你牛皋将军。”

“娘的，又是吴法天这个杂种！有本事，你跟老子真刀真枪地干一仗，欺负手无寸铁的老百姓算什么本事！小和尚，你师父与庄户们到哪里去了？”

“是生是死，全然不知。”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咦，你不是原来的那个小和尚！你是谁？你在这里干什么？”牛皋的眼睛瞪得比牛眼还大，那咄咄逼人的架势，活像能一口将善戒生吞下去。善戒不疾不徐地说道：“我是一个行脚僧，从丹霞寺而来。我来的时候，这里已经成这样了。”

牛皋上下打量了善戒几眼：“小和尚，我看你清清爽爽的，不像歹人。快去给我们做些饭吃。娘的，弟兄们从半前晌恶战到现在，还一直空着肚子呢。”

善戒两手一摊：“不但所有的粮食都被吴法天搜走了，连地里的庄稼也被他们毁了。现在我这里连一粒米都没有，请牛将军你们先用这些核桃垫垫肚子吧。”

这一堆核桃分到每个人手里，正应了那句话——仨核桃俩枣，还不够塞牙缝呢。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乡兵们饥肠辘辘，有气无力散坐在银杏树下。

原来，牛皋的乡兵侦察得知，伪齐要往邓州前线运送给养，在汝州地面由薛亨的镇汝军护送。于是，牛皋就在鲁山到邓州的半路上设伏。然而，等他们出击之后才发觉，这是一个引诱他们上钩的圈套——那些车上拉的根本不是给养，而是潜伏的士兵！同时，薛亨以上千兵力设了一个更大的包围圈，将他们网罗其中。牛皋与弟兄们遭到十倍于己的敌军内外夹攻，伤亡惨重，不得不撤进深山。他们本想在文殊寺休整几日，没想到寺院被毁，粮食被抢，住没地方住，吃没东西吃，陷入进退维谷的两难境地。

傍晚，牛皋不听善戒劝阻，决定趁着夜色悄悄从原路退出去。然而，镇汝军早已在一个两山夹峙的险要路段设置了鹿砦关卡，且在两侧的山上修建了寨墙工事。牛皋他们刚刚靠近，便被飞蝗一样的利箭射了回来。他们用盾牌掩护，强行突破了一道鹿砦，又遭到了两侧山上檑木滚石袭击……

几个来回下来，二十多个弟兄倒地不起，负伤者更是多达五六十人，却未能越雷池半步。无奈何，只好再次退回文殊寺。

善戒似乎早已预料到了这个结局，烧了几桶开水，给伤员清洗创口，还赶制了一些刀创药，为他们包扎治疗。牛皋看他对伤情处置从容，动作熟练，好奇地问：“善戒小和尚，你年纪轻轻，居然懂这一套？”善戒一边忙碌，一边回答：“天医波利多是我的师父，我跟着他做了三年沙弥。”

牛皋虽然不知道波利多是谁，但明白天医这个名号不是什么人都能叫的。尤其是看到经他治疗后，那些负伤的兄弟立马减轻了痛苦，心里对这个小和尚生起几分敬意。

这支乡兵在一天之内经历了两次激烈搏杀，却腹中空空，没有吃上一顿饭，自然是又饿又累。然而，寺院的殿堂房屋都被烧了，这里是海拔近千米的山地，初秋的夜晚很有一些寒意，他们又没有被褥，无法露宿，只能围坐在火堆旁，等待天亮。

文殊寺门前的这条山路，另一端通向石人山（今称尧山），也能绕出深山区。翌日清晨，牛皋让兄弟们采来一些野菜煮了，胡乱应付一下咕噜乱叫的肚子，就要向石人山方向出发。善戒赶紧阻拦住他：“牛将军，你想一想：镇汝军既然制订了这样严密的作战计划，石人山方向岂能不设防？”

牛皋不由暗暗颔首，让弟兄们原地休息，派几个精干的人先去打探一番。果然，薛亨在那个方向也派出了兵力，严密封锁了道路。也就是说，牛皋他们被围困在了这荒山野岭之中。

“妈的，这个薛亨不但悍勇善战，而且诡计多端。他给咱老牛来个关门打狗、瓮中捉鳖。”

听了这虽然很形象、却不恰当的比拟，善戒差点笑出声。

现在，牛皋与他的乡兵身陷绝境，摆在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饿死，要么投降。善戒说：“看来，这个薛亨很善于运筹帷幄。这一招不战而屈人之兵，出神入化，乃是用兵的至高境界。他的目的就是要把你们逼入绝境，让你们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乖乖投降。”牛皋豪气冲天地说：“娘的，他们想困死老牛，门都没有！大不了咱给他来个鱼死网破，同归于尽！”

“对，跟这帮龟孙子拼了！”

“牛大哥，你下令吧，咱们兄弟都会跟着你上，绝不会贪生怕死！”

“脑袋掉了，不过碗口大的疤。十八年之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

这些粗豪忠烈的乡兵，个个都是视死如归的铮铮铁汉，明知现在已经面临绝境，没有一个人胆怯退缩。弟兄们的忠肝义胆，让牛皋热血沸腾，他将队伍分成了两部分，没有受伤的在前面打头阵，不惜一切代价撕开镇汝军的封锁。受伤的兄弟随后跟着冲出去。他鼓动大家说：“现在与其等死，不如拼死一搏。打仗和打架一样，历来都是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只有不怕死，才能杀出一条血路！”

“的确，古人说过，狭路相逢勇者胜，置之死地而后生。然而，”善戒话锋一转，接着说道：“现在你的这些人，一天多没有吃饭，夜里又没有睡觉，一个个困饿交加，疲惫不堪，有气无力，浑身发软，如何还能战斗？再说，就算你们有毅力支撑，决心去拼个你死我活，但人家都在道路两侧的山上，远用箭射，近用石砸，你们连靠近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白刃格斗了。说好听一点，你们是英勇无畏。而实际上，就是去白白送死。”

“就算送死，也比被困在这里等死好！”牛皋的话，说出了绝大部分人的心思。善戒不解地说：“为什么要等死？你们可以派人去和薛亨谈判哪。”

“谈判？那不就是投降？！”牛皋的大眼珠子快要瞪出来了。善戒轻轻松松说道：“投降也好，招安也罢，总之，薛亨肯定欢迎你们去和谈。”

牛皋鼻子哼了一声，鄙夷地乜了善戒一眼，说：“男子汉大丈夫，宁折不弯，宁死不屈。与其窝窝囊囊活着，不如轰轰烈烈去死。反正，我是不会给祖宗丢人现眼的。”不少人随声附和他们的首领：“就是、就是，屈膝投敌是人生最大的污点。我们宁可站着死，也不跪着生。”

善戒耐心说：“人的确不能怕死，但一定要死得有价值。像你们莽莽撞撞，用血肉之躯，去与强弓利箭、檑木滚石较量，毫无意义。”

牛皋说：“我们这是舍生取义，为国捐躯。”

善戒微微一笑，故意说：“你既然连死都不怕，还怕活着？所以，像这样毫无价值地去死，看似英雄壮烈，实际上反而是软弱怯懦！”

听到善戒说牛皋以及自己窝囊胆怯，几个乡兵伸胳膊撸袖子要揍他。牛皋气愤至极，反而冷静了下来，挡住怒气冲天的兄弟们，冷冷看着善戒说：“小和尚，你把话说清楚。我以及我的弟兄们，如何软弱了？怎么怯懦了？”

善戒见自己的猛药生了效，徐徐说道：“我相信牛将军您是真的不怕死。可是你想过没有？你死后手下的兄弟怎么办？也都跟你去做无谓的牺牲？尤其是这几十位受过伤的人，难道就这样把他们扔在荒山野岭，任其自生自灭？更重要的是，你们是一支抗金乡兵，自取灭亡，最高兴的当然是金军。那么，你们为什么要做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反正，我是宁死也不投降。”牛皋咕哝道，“变节投敌，是人生最大的污点。我老牛是条汉子，就算当不成英雄，但也绝不做狗熊。”

善戒呵呵一笑：“牛将军，您要知道，真正的英雄，不是战胜敌人，而是降服自己；真正的勇敢，不是壮烈牺牲，而是忍辱负重。一个人，为了自己的名节，当然可以拍案而起，慨然赴死。然而，韩信虽然受过胯下之辱，谁人能说他不是一代枭雄？地藏菩萨说，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所以，一个真正的英雄，为了民族大义，为了同胞兄弟，哪怕名节受损，被世人唾骂，也在所不辞。这种完全不计较个人得失的担当，才是真正的好汉。”

牛皋不得不承认，善戒的话确实有道理。但是，让他这个刚强忠烈的汉子向敌手示弱，尤其是缴械投降，他心里实在转不过弯来：“伪齐是金国的狗腿子，镇汝军也就是金兵的帮凶。我们是抗金的队伍，怎能与他们同流合污呢？”

善戒说：“你们只不过是暂时到镇汝军容身，又不是真的去助纣为虐，帮着他们干坏事。再说，伪齐的军队都是汉人，你牛皋进去掺沙子，说不定反而会影响到他们。起码，你会对伪齐军队有所了解，知己知彼，将来战而胜之。”

“你是说，像关公那样，身在曹营心在汉？”

“对呀。当年关羽为了保护两位嫂嫂，不得已归顺了曹操。后世之人不但没有说他变节可耻，反而称赞他义薄云天。”

牛皋像是陷入了沉思，没有吭声。善戒想了想又说：“一个人只要有坚强的信念与足够的智慧，就算与魔鬼打交道，不但不会受其影响，反而有可能巧妙利用魔鬼，产生独特的作用。牛将军，你知道我们所在的这座寺院，是文殊菩萨道场。文殊菩萨以智慧广大著称，曾经多次利用天魔波旬宣扬佛法。”

看着牛皋被吸引住了，于是善戒为他讲了一段文殊与魔王斗法的故事。

据《大宝积经》记载，有一次，释迦牟尼佛为大众宣说大乘佛法，魔王波旬突然出现了。因为，佛祖若是说声闻法（小乘佛法），不过是个人觉悟，不会动摇天魔的根基。而大乘佛法，菩萨为救度众生，甘于下地狱，也敢入魔宫。所以佛陀刚刚开始讲，波旬就感到魔宫震动，于是带着很多魔子魔孙前来捣乱。

这时，与会的上首菩萨文殊师利对宝上天子说，要让魔王波旬坐在狮子座上，在佛力加持下，宣讲佛法。魔王波旬最怕文殊菩萨，听到此言，赶紧施展魔法，要隐形逃遁。然而，文殊智慧就像普照大地的日光，隐身在人群中的波旬立刻原形毕露。于是，在文殊菩萨的无边法力作用下，波旬被迫坐上狮子座，开始身不由己地讲说最上乘的大乘佛法。

大家看到连魔王波旬都在宣扬大乘佛法，许多人因此发起菩提心（觉悟之心），开悟得道。文殊师利菩萨目的达到，收回神力，魔王波旬才恢复原形。

善戒穿越层层封锁线，来到镇汝军大营，请把门的卫兵通报一声。那卫兵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去去，哪里来的野和尚！我们大将军病了，除了郎中，什么人都不见！”

善戒灵机一动，说道：“我就是来给薛亨大将军看病的。”

“你？”卫兵上下打量了善戒几眼，嘲弄说：“你胎毛未脱，能精通医术？你活得不耐烦了，竟敢到大将军帐下行骗。”

善戒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小僧虽然年轻，却是天医波利多的弟子。你家将军的病，除了小僧，无人能够根治。”

他们的喧哗惊动了薛亨，询问怎么回事。卫兵说，也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个野和尚，说能治您的病。许是有病乱求医的心理，薛亨招招手，让他放善戒进来。善戒看到薛亨面色苍白，额头汗津津的，因畏光而大白天遮住了窗户，断定他患的是偏头痛，于是对那个卫兵说：“请你去找一只萝卜来。”

薛亨感到奇怪，问：“小和尚，你还没有给我看病，就想吃斋菜？”善戒说：“我已经给你看过病了。”

薛亨惊奇地说：“你给我看病，我怎么不知道？莫非，你会隔空把脉？”善戒一笑：“诊断病情，并不是非把脉不可。看病看病，看，最为重要。”

“那，你说，我得的是什么病？”

“偏头痛。”

“啊，你怎么知道？”看到善戒笑而不答，薛亨又问：“那么，我这病症，是什么诱因？”

这时，卫兵拿来了一只青萝卜。善戒一边榨萝卜汁，一边说：“你这病是因过度疲劳与精神高度紧张诱发的。”试想，与牛皋这样强悍的对手交战，薛亨能不紧张吗？为了谋划这场战事，他废寝忘食，整整思虑了半个多月。善戒又说：“你这一段时间经常失眠，昨晚为了强制入睡，喝了很多酒。”

“咦，是谁告诉你的？”薛亨简直有些怀疑这个小和尚在自己身边安插了耳目。善戒不置可否一笑，说：“都是你自己告诉我的。”

薛亨一愣，随即明白了：他是从自己的病症倒推出来的。看来，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和尚不简单。“那么，小师父，我这病该用些什么药呢？”

“我已经给你开了药，而且炮制好了。”善戒从行囊里拿出一只蚬壳，将萝卜汁倒入其中。

“莫非，你要的这个萝卜，就是药？”

“嗯。来，请将这些生萝卜汁注进鼻中。左半边头痛注左鼻孔，右痛注右。您哪边痛？”

“左边。但是，等一等，等一等。这分文不值的生萝卜汁，能治好我这顽固性偏头痛？”显然，薛亨很怀疑这个偏方是否有效。善戒说：“治你这种偏头痛，这是最好的灵丹妙药。宋朝大丞相王安石，你听说过吧？”

薛亨点点头。善戒接着说：“他和你一样，都有这种偏头痛的顽症。后来，宋神宗将皇宫珍藏的这个偏方给了他，治好了他的病。这件事，是苏东坡记载的。”

宋神宗，王安石，苏东坡，这些响当当的名字，让薛亨不得不相信。果然，他往鼻孔里注入生萝卜汁，不一会儿，病症减轻了许多。他不由得连连惊叹：“神奇，萝卜居然能治病！你这个不起眼的小和尚，更神奇。”

善戒却说：“对于你这病，我也好，萝卜也罢，只能治标，不能治本。”

“为什么？”薛亨问。善戒说：“心病还得心药医。因为你有一个令你头痛的对手，所以一想起来，就犯头痛病。”

“你是说牛皋吧？本将军已经将他牢牢困在大山里，他现在插翅难飞，遁地难逃，再也不会让我头痛了！”

善戒哼了一声，说道：“这次，牛皋以及他的乡兵若是真的都死了，你恐怕得头痛一辈子，连神仙也救不了你！”

“他就是我头痛的病根。病根除了，为什么反而会加重？”

“你应该知道，牛皋是鲁山，也是整个汝州老百姓心目中的大英雄。而你却用最卑鄙无耻的手段对付他，若是他和弟兄们真的惨死在你的手里，所有的人都会诅咒你！不但你这一辈子，就连你的子孙后代、八辈祖宗，永远也脱不了骂名！”

薛亨说：“兵者，诡道也。我的计谋他没有识破，是他自己笨，如何反而说我手段卑鄙？”

“你派吴法天在伏牛山区烧杀掠抢，凡是牛皋的乡兵住过的老百姓家，房屋被烧，人被抓走。就连我现在所住的文殊寺，也被你们一把火烧了。寺庄的庄稼，也全部给毁了。这种惨无人道的手段，难道不卑鄙？不下流？古今中外，哪个将军用过这种丧尽天良的方法作战？恐怕连打家劫舍的土匪、劫道掠抢的山大王，也不会这样缺德吧！”

薛亨的头痛病立刻又犯了。他双手抱着脑袋，从牙缝里吸着凉气说：“这事，我预先一点都不知道，都是吴法天干的。”

“可是，吴法天是你的手下，而你是镇汝军的大将军。”

“哎哟，头痛死我了……娘的，吴法天这个王八蛋，害惨了老子，我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跳黄河倒是不必。你把封锁道路的关卡撤掉，让牛皋休整一段时间，然后你们俩痛痛快快打一仗，看看究竟谁是英雄、谁是好汉。”

薛亨说：“你这小和尚到底是世外之人。这个作战计划，早已通报了大齐河南尹孟邦雄和大将军李成。我若私自将牛皋放掉，孟邦雄和李成还不把我的脑袋砍掉！”善戒装模作样沉默了一会儿，说：“为了避免你们二虎相争，我倒是可以回文殊寺去劝劝牛皋，看看他是否接受招安。”

薛亨大度地说：“只要他同意招安，其他条件都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