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殊菩萨的故事——攻齐:溃败牟施冈

崚嶒高耸朔风疾,

树寒岩冷春归迟。

不见冰雪消涧底,

忽闻清芬出花枝。

古人云,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在禅定之中,时间是相对的,定中感到不过一刹那,出定之后,很可能已然过去了两三天。所以,不知不觉,善戒已在伏牛山中静修四五个月,转眼已进入绍兴三年(1133)。

正月中旬的一天晚上,善戒在打坐时忽然一阵莫名其妙地心悸,毫无由来地感到忐忑不安。他几次努力想把意念拉回到观照上,却总是力不从心。神思恍惚中,他仿佛看到,中原燃起熊熊大火,一个黑黢黢的壮汉骑着一匹黑色骏马,驰骋在一片刀光剑影之中……

虽然看不清面孔,但他凭直觉判断出,这铁塔一般的黑汉,是牛皋。

天未亮,善戒便在熹微的晨光出发了。山路上的冰雪尚未融化,他不知滑倒过多少次,摔了多少跤,总算走出深山,来到了牛皋的营盘。果然,军营里的气氛非同一般,每个士兵脸上都有一种大战在即的紧张与兴奋。牛皋一看见善戒,便高兴地喊叫道:“戒阇梨,你莫非是神仙下界?俺老牛正念叨你呢。话音未落,你就来了!”

善戒顾不上客套,直截了当说:“牛将军,你们是不是要去打仗?而且是到中原作战?”牛皋再次把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老天爷,戒阇梨,你老人家真是神仙啊?这等机密,全世界也只有我与李横两个人知道,你一个世外的僧人,如何能看到俺们肚子里的计划?”

“李横是谁?”善戒问。牛皋说:“李横是大宋神武左副军统制。”

“哦,他与岳飞一样,也是独当一面的元帅。”

随即,善戒从牛皋嘴里听到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绍兴三年(1133)正月,李横率随州知州李道,联合伊阳县风牛山寨的翟琮,开始了对伪齐刘豫的北伐战争。半年前,牛皋被迫归降伪齐不久,便与李横建立了秘密联系。李横任命他为蔡州、唐州镇抚使。于是他们约定,北伐之战打响之后,牛皋率部起义,重归大宋。具体作战计划是,李横秘密集结大军,突然攻打颍昌府(今许昌),吸引薛亨的镇汝军主力前去增援。牛皋趁机奔袭汝州,再加上翟琮围攻西京河南府(今洛阳),使得伪齐境内烽火连天,顾此失彼。

几天前,李横突然引兵攻克颍昌城。两日后,他在长葛县再次打败伪齐大军。于是,伪齐急忙调镇汝军前去增援,阻击李横向京城开封进军。同时,急遣先锋将董先率部向南,迎战李横。没想到,董先与牛皋一样,当初也是被逼无奈才伪装归降的,而今出了京城开封后,杀了那些监视他的人,夺得数百骑,向西投奔了翟琮。

牛皋开怀大笑道:“看来,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人,不光我牛皋一个。现在,薛亨去驰援颍昌府了,汝州城里只剩下吴法天指挥的三千兵马。老牛马上就要去攻打汝州,和那个王八蛋算总账!”

善戒说:“你手下的兵将尚不如吴法天多。而且汝州城池坚固,易守难攻,你何以能战而胜之?”

牛皋附在善戒耳边悄悄说:“老牛有内应。伪齐汝州知州彭玘,原来也是宋朝的将军。老牛和他暗中约定好了,里应外合,管教吴法天那孙子死无葬身之地!拿下汝州后,老牛与彭玘合兵一处,马不停蹄,会同李横将军向开封进军。彻底消灭儿皇帝刘豫的伪齐,一举收复大宋故土。”停顿片刻,牛皋又说:“现在想来,当初戒阇梨让俺诈降伪齐的策略太高明了!”

善戒赶紧制止他说:“我可不是什么戒阇梨。你要知道,在我们佛教里,只要有道高僧才能称之为‘阿阇黎’。”

“俺不懂佛教规矩,但心里明白,你就是得道高僧。你看,若不是你当初阻拦,俺早就去送死了;若不是你再三说明利害,俺不可能归降伪齐。如果不入虎穴,怎能与彭玘建立联系,进而策动他背伪归正?如果不是打入了伪齐内部,今天怎能与李横元帅相互配合,里外开花,打刘豫、薛亨个措手不及?所以,将来俺老牛为大宋立下功劳,要分一半给你戒阇梨。”

善戒可没有他这般乐观:“你们攻打伪齐刘豫,金朝岂能袖手旁观?尤其是那个金兀术,不可小觑。他所指挥的铁骑曾经横扫中原,当时大宋朝的那些高级将领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万一……”

牛皋牛气冲天:“怕什么,有俺老牛呢!当年,俺手下只有二三百乡兵,照样打得金狗遍地找牙!俺倒是非常盼着与金兀术那家伙交交手,看看谁才是真正的英雄!”

善戒不忍扫他的兴,最后嘱咐牛皋说:“这次作战时,牛将军若是到了一个叫牟施冈的地方,一定要倍加小心。”

“牟施冈?这地方有什么好忌讳的?”

善戒心里清楚,这种将来有可能发生的事情,不是语言所能说清楚的,所以换个角度说:“你看,这个牟字,在牛头上加了一个厶,很像是一幅牛鼻具。你老牛若是让人牵住了鼻具,还能由着性子、放开四蹄撒欢吗?”

牛皋当然知道牛被装上鼻具后的结果,只要人家用力一拽,就不得不乖乖跟着走。所以他真的很忌讳了这个“牟施冈”,心里牢牢记着了这个地名。

果然,牛皋与彭玘里应外合斩杀吴法天、攻下汝州后,挥师东进,与李横会合,向东京(今开封)进军。在牛皋、彭玘、董先的示范效应下,伪齐将军们纷纷倒戈,火线起义,归附大宋。翟琮攻入西京河南府,处死了盗掘宋朝皇陵的伪齐河南尹孟邦雄。与此同时,李横与牛皋一举击溃守军,收复东京开封。

然而,正如善戒预料的那样,伪齐皇帝刘豫在颍昌、汝州、信阳军等地陷落之后,马上向金军求援。三月间,金朝大元帅金兀术率主力会合伪齐李成的二万军队,在开封西北的牟施冈,同宋军展开战略性的大决战。

当牛皋听到“牟施冈”这个地名时,心中一惊,头发几乎立了起来!尽管他提高了警惕,他与李横的军队也忠勇无比,但由于战线过长,推进过快,粮草供应不上。士兵食不果腹,盔甲不全,战斗力大打折扣。尤其是他们没有马匹,又缺乏与金朝大兵团骑兵作战的经验,被金兀术指挥的重铠骑兵与“拐子马”战术击溃。若不是彭玘率部断后,与金兀术纠缠在一起。以命搏杀,直至全部战死,大大延缓了其追击速度,李横与牛皋也将在劫难逃。

四月中旬,当牛皋带着不足千人的队伍撤回鲁山大营时,与两个多月前出发时一样,善戒居然正在等他。好像这两个多月来,他一直站立在原地未曾移动似的。二人黯然神伤,相对无言。沉默良久,善戒递给牛皋一封早已写好的书信。

牛皋看了看信封,说:“你这是写给岳飞元帅的信,如何交给了俺?”善戒说:“请你转交岳飞元帅。”

牛皋为难地说:“岳飞的大营在江州。而李横元帅命我撤到襄阳,与他一同固守城池。襄阳与江州,远隔千里,老牛如何给你当这信使?”

善戒说:“我这封信,是为半年后写的。到那时,你就用得着了。”

牛皋还是不理解:“你是说,这封信是为俺写的?”

“对,我与岳元帅有一面之交。我向他推荐了你。”

“可是,俺隶属神武左副军,如何与岳飞的神武后军发生交涉呢?”

善戒微微一笑:“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牛皋已经领教过,这个小和尚年纪虽轻,却有些神秘莫测,所以就将书信收藏了起来。随后,他有些好奇地问:“岳飞打仗是不是有两下子?听说连金国大元帅金兀术都在他手里吃过亏,有些怕他。”

“正是因了老帅韩世忠与少帅岳飞,金朝大军才被从江南驱逐回来,而且至今不敢窥视长江。”

牛皋又问:“俺还听说,他手下猛将如云,最厉害的是谁?”善戒说:“岳元帅帐下有一员战将,名叫杨再兴,乃杨令公之后,确有万夫不当之勇。”

牛皋不太服气了,直截了当问:“他手里的那杆杨家枪,能胜得了俺老牛这柄开山斧吗?”善戒想了想,说:“论武艺,单打独斗,可能杨再兴略占上风。不过,为将者,在谋而不在勇。若论排兵布阵、指挥作战,他应该不如你。”

听善戒这样说,牛皋心里总算平衡了一些。不过,他还是很想找机会与那杨再兴比画比画。

临告别,牛皋递给善戒一张地图,说:“这次撤退,大营里有一些粮草与物资无法带走,藏在了一个隐秘的山洞里。这张图标明了那山洞的具体位置。俺这次到襄阳,不知何时才能打回来。这批物资,你看着处理吧。”

善戒喜出望外地说:“在这次中原大战中,许多百姓沦为了难民。已经有一部分人逃进了山里,我正不知如何接济他们呢。这下好了,起码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了。我先替他们谢谢牛将军。”

牛皋心里愧歉得紧,摆了摆手,目送善戒回山。

坑,坑,坑衣裳,

黑泥捏个墨子王:

披头发,大脸膛,

橡壳眼,高鼻梁。

一身黑衣明光光,

皂角大刀别腰上。

一双赤脚朝前走,

肩上挎个万宝囊。

野鸡翎,长得花,

天下污浊一扫光。

路上,善戒听到有人唱这样一首民谣。他感到,牛皋的相貌与民谣中的“墨子王”有几分相似。不过,墨子主张“非攻”,而牛皋却是快意恩仇的猛将。

善戒回到文殊寺,远远看到一个人正对着一棵银杏树施礼。他感到甚是奇特,不由加快了脚步。那人看到善戒,微微一笑,继续旁若无人地逐一向六棵古树作揖、鞠躬,而且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说些什么。他衣衫虽然褴褛,却洗得干干净净;他一举手、一投足,都是那样自在,那样随便。就连他鞠躬施礼,都显得亦庄亦谐,有一种不在意、不在乎的意味。

等他礼拜完毕,善戒从茅棚里拿出自己去年秋天炒制的银杏叶茶,给他冲了一壶,放在了前排树下的石桌上,说道:“施主,请用茶。”

这人闻言大笑,展开双手,咧着大嘴说道:“我浑身上下一文不名,甚至连装钱的口袋都没有。而且,数十年来,都是别人给我施舍,而我黑丐是属貔貅的,光进不出。小师父,恐怕你这‘施主’二字,白白叫了。”

善戒道:“布施有多种多样,除了钱财,劝人修善断恶,身体力行帮助别人,都是布施。无论怎么说,你是远来的客人。请坐,用茶。”

这人却不买账,说:“早在一千五百多年前,我家老祖宗就曾在这银杏树下斗法论道。那时候,你家佛祖创教不过一百余年。所以,在这里,小和尚你才算客人。”

善戒赶紧投降:“好好好,我是客人,我是客人。您请坐,尝尝银杏茶。”

这人看了看茶汤的颜色,又细细品了一小口,然后说道:“嗯,汤色淡黄带绿,香气清冽,余味略苦,小和尚的制茶手法还不错。这银杏叶本身有毒,若制作不当,很容易引起过敏痉挛,神经麻痹。”

善戒听他说得在行,不禁问道:“先生贵姓?”

“我不是已经自报家门了吗?黑乞,黑乞,自然姓黑了。”

“哦。黑乞,黑先生。小僧善戒。先生精通药理,莫是游方郎中?”

黑乞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向善戒展示了随身所带的四样物件:一只破碗,一根木棍,一幅响竹板和一个布褡裢。善戒明白了,这四样东西,是乞丐所称的“四宝”。也就是说,黑乞是个以乞讨为生的人。可是,这人身上有一种普通乞丐所绝对不具备的独特气质。因而善戒又问:“黑先生那会儿所说的老祖宗是……”

黑乞颇为自豪地说:“墨子,墨翟。你没听说过?墨子是鲁山人,故里就在距离这儿不远的二郎庙。”

善戒说:“我听人唱过那首民谣。不过,墨子与黑先生……”

“墨,掉了下边的‘土’,不就是‘黑’吗?”他接着解释说:“老祖宗墨子晚年在熊背乡的一个山洞隐居,为了避免外人打扰,改姓为‘黑’。因而,那个山洞叫‘黑隐洞’。为了纪念老祖宗的‘墨’字掉土,我们村就叫‘土掉沟’。”

“原来如此。难怪牛皋将军与民谣里唱的‘墨子王’有几分相像呢,你们是同乡,都是熊背乡人。”

黑乞一撇嘴:“牛皋那个莽汉,若能学到我们老祖宗一指头的本事,早把金兀术赶回辽东去了!”

善戒又问:“你那会儿说,墨子曾经在这银杏树下论道斗法?既然是斗法,必然要有对手。那人又是谁?”黑乞说:“能做我家老祖宗对手的人,自然非同一般,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鲁班。”

“鲁班不是鲁国人吗?其本名公输班,因是鲁人,故名鲁班。”

“非也,此鲁非鲁国,而是鲁阳。鲁山亦称鲁阳,古属楚国。正因如此,鲁班才会帮着楚王攻吴国,伐宋国。而我们家老祖宗墨子主张‘兼爱、非攻’,故而去帮助弱小的宋国,并与鲁班斗法。”

于是,这古老银杏树,在黑乞如梦似幻的眸子里,犹如一轴描绘着几千年漫长岁月的长卷,徐徐展现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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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dingd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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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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