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良心问题——读尼采《偶像的黄昏:如何用锤子哲思》(七)

良心问题永远是生命中最重要的问题,没有之一。在它面前,声名、欲望、爱情、生存、工作、享乐、吃饭睡觉、学区房、令人崩溃的房产价值的下跌、股市的上上下下、令人着迷宁愿在最后一口气之前都攥在手心的至高无上的权力、俯视众生的神一样的地位(所以老拜登一定要下一个总统任期)、美妙的艺术、泉水和山谷、喵星人阴晴不定的眼神和低吟、狂风和细雨、静谧的夜晚一场悄无声息但醉人的大雪、草莓结果前任性绽放的白花、小孩面对哈根达斯的眼神⋯⋯冒着会被视为没有教养的独断的危险,我仍然要说相比于良心,前面这些都是等而下之的。

所以海德格尔将良知上升到存在论的高度,良知就是本己的自我向日常的自我去呼唤,是对存在的揭示,对真理的揭示;康德将良心——道德——视为理性的事实,与自由紧密联系在一起,“道德是自由的认识理由,自由是道德的存在理由。”

所以在《格言与箭》这一章节的最后——当我们阅读小说的时候,往往是故事的最高潮,黑暗力量几乎就要完成毁灭正义的目的,羸弱而犹豫的主人公命悬一线,仿佛撕扯出了我们的心灵——,尼采提出了四个良心问题。

你跑在前头?——你这样做是作为牧人?或者作为例外?第三种情况也许是逃亡者⋯⋯第一个良心问题。”(第37条)

首先是当你跑在前头时意味着什么。如果是牧人,你就是把自己放在上帝所处的位置,这是无以复加的狂妄,但我们都是上帝照看下的羊群。“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至缺乏。”如果是例外就是主动置身于群体之外,你自认为是人类中的拿破仑,时代洪流中杰出的弄潮儿,或者拉斯柯尔尼科夫——道德准则之上人类的主宰者。逃亡者?无论是终南山的隐居还是喜马拉雅山下的苦修都是“逃亡”或退出,但人类是个共同体,有人就有江湖,你怎么退出江湖?海德格尔说,纠缠于日常生活的“常人”也是生存论要素,你不要想脱离这个身份,恰恰相反,只有认清“常人”这个身份,你才能接近最本真的自身。“逃亡”是最差选项。

你是真实的?或者只是个演员?一个代表?或者被代表者自身?——最后你甚至仅是一个受人模仿的演员⋯⋯第二个良心问题。”(第38条)

真实永远不可达到,但值得追求,一旦问出“你是真实的?”这个问题,我们一定在倾向于追求真实,哪怕在某些场合、某些时刻必须作为一个演员。真实就像东海龙宫中的定海神针,我们绝不允许哪个猴子将它从心灵的最深处拔走,因为如此一来生命就失去了根基,这就像三江源孕育着长江黄河澜沧江,永恒的时间是生命的支撑和依靠,哪一个的缺失都是不可想象的。

但“只是个演员”意味着我们永远戴着面具,没有卸妆时刻,如同那些视艺术为生命的人,就算走下舞台也不由自主地仍然像哈姆雷特、李尔王、阿Q、骆驼祥子那样举手投足。我们在公司的身份是尽职的职员,在家里是或严厉或温情的父母,在路上是面无表情的路人甲——一旦碰到熟人会启动没有延迟的开关瞬间切换到热情、兴奋、无话不谈、亲如家人的状态,哪怕一扭头就开始回想对方的丑事或者对不起自己的地方——。演员就是从没有时间设想“真实的我在哪里”这个问题,我们太忙了。

要么代表,要么被代表,这是一个二元化的泥坑。到最后我们也“仅是一个受人模仿的演员”,只有作为最优秀的面具人,才拥有被模仿的资格,但其实这样的人往往人数寥寥,更多的是头羊身后数以万计面目单一的绵羊,不用思考,不用纠结,只用低着头向前,无论前方是草场、沙地、悬崖还是永无止尽的圆圈。

你是旁观者中的一个?或者那个参与者?——或者那个掉转目光,退避一旁者?第三个良心问题。”(第40条)

在一起交通事故的现场,面包车正在燃烧,随时都会爆炸,司机被困在驾驶座上无力地呻吟。你作为旁观者中的一个,拿起手机紧张而兴奋地拍下此生难得一见的场景——短视频平台上会收获惊人的粉丝,成就感超越一张五万元的彩票——;或者你会随便抓住旁边的什么人开展无关痛痒的议论:“怎么回事?”“好惨呀!”“警察怎么还不来?”“你也是去接孩子的吧?二年级?三班?哎呀,咱们一个班!老师布置的作业简直要人命。”“要不咱们还是快走吧。”你也可能是“那个调转目光,退避一旁者”,一种“木头人”,古语说“各人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说的就是这种人。信奉的是“他死不死的跟我有什么关系”、“好死不如赖活着”以及“死了就死了,不要想有人还记得”。

无论如何仍然有第三种选项,会有一个人像要拯救自己的爱人、母亲、女儿一样冲到大火的近前,只用血肉之躯就要掰开那扇仿佛死神的戏弄一般扭曲的车门,滚烫的金属烧红了皮肤,尖利的外沿让手掌渗出血液,眼球像浸泡在炙热的岩浆中嘶嘶作响,车身嘎吱嘎吱,随时准备在司机的呻吟声中将所有近在眼前的东西毁灭殆尽。直到出现第二个人、第三个人⋯⋯车门被掰开,司机被拖出,爆炸恰到好处地在他们逃出生天后才发生,仿佛庆祝一种胜利。他们是“参与者”,而且我们无法想象第一种情况的发生——唯一的一个人无论如何撼动不了车门,却不甘心离开,还没有等到爆炸,就已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和伤者淹死在旁观者冷漠的目光中——那样的话就是“良心”的末日,因为仿佛世界上最后一个真正的人竟然在我们面前消失了,从此世上只有“木头人”。

你愿意同行吗?或者先行?或者别人替你行走?⋯⋯人们得知道,自己要什么,以及自己想要。第四个良心问题。”(第41条)

“先行”最需要勇气,“同行”也需要勇气,“别人替你行走”什么都不需要。坐享其成就是将责任和道德义务推与他人,承认自己处于“非人”的境地。所以第四个良心问题所提出的是根本性的问题,我们必须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是问“我是谁”,而是问“我如何是”,前者是将人作为主体或客体来看待,后者才是真正正确的问法,即我如何去存在,因为存在才是不断在生命中展开自己的可能,良心的问题就是存在关心的问题。

但是尼采称自己为非道德主义者,他要重估一切价值,当然包括道德的价值。道德也值得怀疑,当我们将这四个良心问题做如此这般解读的时候,我们是不是误解了尼采的本意,是不是掉进了他所设的陷阱?尼采说:“当它(非道德主义)成了本能和必然性之后,它就可以把道德当作幻觉处理。”

道德是幻觉,我们又一次被尼采的惊人之语所颠覆。我们只能假设,当面对燃烧的面包车和挣扎在死亡边缘的司机的时候,他也一定不希望仅仅有旁观者、退避一旁者,而至少会有一个参与者,因为人性的所有希望都寄托于这个参与者身上,出现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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