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读书笔记（十八）

在大观园中，李纨住入了稻香村，可谓书中一绝。

稻香村是什么地方？在前面十七回贾政贾宝玉父子同游大观园的时候，曾经详细介绍过这一处。稻香村是大观园中最具有田园风光的一处景观，营造出了多少文人士子梦想中的耕读之地，贾政一见便满心欢喜，连一向厌于在这些生活情趣上做功夫的他，竟也亲自为稻香村设计了一个酒幌的景观。

……转过山怀中，隐隐露出一带黄泥墙，墙上皆用稻茎掩护。有几百枝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里面数楹茅屋，外面却是桑、榆、槿、柘各色树稚新条，随其曲折，编就两溜青篱。篱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辘轳之属；下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一望无际。贾政笑道：“倒是此处有些道理。虽系人力穿凿，却入目动心，未免勾引起我归农之意。我们且进去歇息歇息。”

……贾政听了，笑向贾珍道：“正亏提醒了我。此处都好，只是还少一个酒幌，明日竟做一个来，就依外面村庄的式样，不必华丽，用竹竿挑在树梢头。”贾珍答应了，又回道：“此处竟不必养别样雀鸟，只养些鹅、鸭、鸡之类，才相称。”

但这里却是贾宝玉提出批评最多的一处景观，在贾宝玉的眼中，这个地方矫情造作，完全经由人力强造而成，这种人力的强而为之，恰好违背了田园的天然意趣，怎么看都显得别扭。

宝玉忙答道：“老爷教训的固是，但古人云‘天然’二字，不知何意？”众人见宝玉牛心，都怕他讨了没趣；今见问“天然”二字，众人忙道：“哥儿别的都明白，如何‘天然’反要问呢？天然者，天之自成，不是人力之所为的。”宝玉道：“却又来！此处置一田庄，分明是人力造作成的：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无脉，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那及前数处有自然之理、自然之趣呢？虽种竹引泉，亦不伤穿凿。古人云‘天然图画’四字，正恐非其地而强为其地，非其山而强为其山，即百般精巧，终不相宜……”未及说完，贾政气的喝命……

从两父子对稻香村的一褒一贬之中，已经可看出，稻香村的完美的田舍风光、世外桃源之境背后都透着一个“人造”，这与后来住进此处的李纨的人生是一样的。

从一开始，李纨人生的悲剧就是人造的悲剧。

李纨也是来自一个官宦的大家族，族中的子弟、不分男女一直都可以读书，但不知道为什么，到了她父亲这儿，开始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因此并不鼓励女儿读书，只让李纨学一些《女四书》《列女传》之类的，以女红为主，从小就按贤妻良母的的样式来训练她。到了嫁入贾家，丈夫亡故之后，孀居似乎成为了顺理成章、自然而然的选择。

若从真实的历史上说到女子的守节，在开始的时候是出于个人的自愿选择，这也意味着如果一个女子如果不幸死了丈夫，她可以选择不再嫁人，但也可以选择再嫁，无论如何，她具有选择权，旁人乃至整个社会也不能有太多的侧目。然后，越到后面，社会对于“一女不从二夫”的要求却越来越极端，甚至形成了一种扭曲的、变态的制度。“守节”成为了一种人为强制、而非出于本心的行为了。

李纨的“守”究竟是出于自愿，还是不得已的选择？已经很难分清了，在经历了从小到大“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训练之后，很难想象她可以有其它的、属于自己的想法。这种看似自愿的选择，来自于她从小受到的所谓的教育，而这些教育又满足着当时社会的道德规范与期望。她的一生正如同一双双被人为扭曲的三寸金莲，以女子一生痛苦为代价，去迎合当时那些变态扭曲的假道德观。

其实宝玉对稻香村的批评，大概也是对造成李纨一生悲剧的那些所谓的教条规范的批评，凤冠霞帔、诰命夫人，这些全无用处的虚名，李纨用自己的青春、用寂寞、用忍耐，用暗地里留下的眼泪换回来了，可笑的是，纵然耗尽一生换来这些虚名，她却也到了生命的终结时了。如果从佛家、道家出世的角度看，李纨的一生大概是可怜又可笑，但如果让俗世的眼睛来瞧，她这一生大概会被羡慕，被钦佩，被夸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