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开姜萍

作者 | 南风窗记者 永舟

编辑 | 苏米

 

短短几天内,17岁江苏中专女生姜萍,经历了一场上天入地的极限过山车。从天才少女、励志叙事,到被质疑造假、团队营销,舆论场域有它自己的防沉迷系统,似乎一旦神化某人某事,就会自动触发辩证机制。只不过,二者都是一种暴力。

来自阿里官方的消息称,目前,姜萍正在准备决赛,因而不便接受媒体采访。姜萍本人的缺席,是眼下中专、女生、农村出身,几大要素构成舆论场中的“姜萍”的背景。

绝大部分人从一开始接收到的信息,全由阿里达摩院发出,且经粗糙剪辑和复制后,分散为一些被高度概括的范式和模板。励志、天才、伯乐,等等标签和概念,先声夺人地抢占了公众的注意力,让这件原本可以平和看待的事件迅速发育成一件宛如传说的奇闻。紧跟着的种种质疑,如对阿里数学赛的含金量、姜萍的学校和老师、程序是否公正透明等等,大多都仅仅基于一份入围榜单,和黑板上被写错的符号。

 

姜萍站在黑板前的照片,被指黑板上的解题过程有符号错误

17岁女孩姜萍的战场,被动从数学竞技赛,转移到了阶层、教育、性别,以及如今最受欢迎的资本与营销阴谋论。

由中国科学技术协会、阿里巴巴公益基金会与阿里巴巴达摩院共同举办的“阿里巴巴全球数学竞赛”自2019年第一届举办以来,并非没有出现过“草根”的晋级选手。

比如2023年入围决赛的选手孙金元,就不是什么名校高材生,而是一名快递小哥。他白天送快递,晚上研究数学,在这样的条件下,还用2周左右的时间证明了数学界著名的欧拉常数公式。

相较之下,这次的姜萍,所被置于如此密集和大面积的曝光与传播里,就显得相对反常了。

姜萍的被“偶像化”,伴随着网传几所名校拟面试录取这个“天才少女”,而网友则相信,这颗终于被拂尘的明珠,就应该去清华北大这类顶级学府。

据媒体报道,事发后,姜萍的出生地涟水,其所在的村、学校,已经成了一些自媒体博主直播和拍摄的目的地,阵势颇有当年全红婵家门被踏破之势。全红婵有多优秀甚至不重要,获奖之前的她有多普通和平庸,才能构成符合爽文逻辑的要素。

 

网红博主在姜萍家的院子里拍摄

于是,原本不稀奇的事情变得稀奇,原本不复杂的也不得不复杂了。“姜萍”变成一个符号被掷入网络里,它代表的就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种人,一种生存方式。

姜萍让我想起一个名叫陈直的农民工,他在工地闲暇时间阅读和翻译海德格尔的哲学著作,这与大众普遍印象里的农民工大相径庭。“工地”“哲学”之间的强大反差,如“中专”与“奥数”之间的反差,两者分别构成了撬动猎奇和逆袭叙事的杠杆。

代表弱势群体的标签和代表强势精英阶层的标签对冲,撞击出一种跳出轨道的反常规人生叙事:看看,并非只有精英大学,更非只有男生能学好数学。且姜萍远不是学好这么简单,而是达到了远超大部分同龄人的佼佼者水平。

或许正是教育底层的个体跻身不可能的顶端,引来了轻而易举的质疑。质疑看似是针对能力的,却依然是针对资格的:

一个中专女生有没有资格获得足够的训练和教育,以助她在一项全国性的数学竞赛里脱颖而出?

一个整天与混凝土打交道的农民工有没有资格阅读和翻译西方哲学?

一个农村出生、文化水平不高的小姑娘,有没有资格得到国家级的游泳训练,并拿下金牌?

爽文只适合存在于电影和戏剧里,一旦发生在现实中,它就必须接受真实的人性凝视。在一个高度竞争化的社会,个体追求卓越,却时刻警惕着真正的、不加预告的卓越他者。如那句老话“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有预告的卓越,是一个人从小到大步步优异,在主流的升学机制里节节攀登,循序渐进地“秀于林”。这种“别人家的孩子”,是从一开始就被公认的少数,难以模仿和复制。而一个各方面看似都与“普通人”差不多的无名者,忽然露出超众的头角,打破了常态的阶层流通机制,冲击了人们固有的认知。

毫无疑问,姜萍是个有天赋的孩子。这次赛事,对她而言也无疑是可贵的肯定与机会,但她并不是“神童”和“天才”,并不必然应当像北大韦东奕那样从小鹤立鸡群,被加以区别培养和期待。

 

“中专女生入围”这件事的轰动与重要程度,也真的没有那么高。

事发后,一系列高校辟谣并未打算破格录取姜萍,一方面映证着对她铺天盖地的宣传所带来的流量错觉,另一方面,正面说明着:姜萍很优秀,但并不是神童,也不是体制教育争抢的顶尖人才。

这不能不说是一件略显尴尬的事。可对于姜萍而言,这或许是好事。她已经被流量巨浪推得太远,不仅外界听不到她的声音,甚至连她自己也差些听不见自己内心的声音。此刻,她需要一股力量的回拉,来维持相对的稳定和安静。

种种嘈杂与聒噪中,真正值得关注的一些东西被湮没了。比如,一个中专女生姜萍如何与数学结缘、如何闯入数学的世界?她的视角,她的想法是什么?

在采访里,姜萍直言,自己在初中时就爱上数学,她最喜爱偏微分方程,而这与她后来选择的服装设计画图,都体现了“对称性的美”。

 

用苦于应试数学里的普通学生而言,“喜欢数学”听上去有些离奇。但对于真正能发现它的美的人来说,它的美是独特而纯粹的,是足够让自己沉浸其中、毋需为外人所道的。

近年来,跨越阶层的文化碰撞本身就成为一种百试百灵的新闻范式,活跃在公共舆论场域里。读哲学的农民工、写诗的农妇、写作的家政工……这些叙事都是复杂的,它们并不是简单的励志故事,而是折射着一种具体而微的人的处境。但又由于这些故事的主人公,从统计学上而言必然是少数,他们的私人生活和成长历程必然承受过度关注。

姜萍和海德格尔的故事都是少数个例。不仅“中专女生打败名校高材生”是少数,连与姜萍一起跻身关注中心的其老师王闰秋,也是同一环境里的少数者。

 

姜萍的老师王闰秋

“是金子在哪都会发光”的前提是,环境能提供让一块金子发光的光线和空间条件,在如今,一次竞赛的上榜,纵然可以让一块金子短暂地闪耀一下,但或许还不太具有足够的动能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姜萍在决赛里的表现里怎样,无人能预言。但可以确定的是,她的生活并非全由数学构成,若有朝一日,她真的凭借数学才能进入到了更高阶的教育和交流平台,她或许会受到来自另一个世界、另一些群体的冲击。

那些挑战和冲击,才是成长所必须直面的,但现在粗暴野蛮的舆论喧哗,并不是她理应承受的。

三年前,农民工陈直之所以被看见,不是因为什么竞赛,而是他在网络上发的一篇求助帖——他想出版自己翻译的理查德·博尔特的专著《海德格尔导论》。

三年后,2024年春天,他的译作终于得以出版了。对一个哲学学者、研究者而言,这或许不是什么大事,但对“读海德格尔的农民工”而言,他至少部分地冲破了当初舆论对自己的桎梏和扭曲,从自己应有的那份少数者的不易和纯粹里,走出了一条羊肠小径。

姜萍的人生,大概率不会因为一次竞赛而彻底“逆天改命”,但这次来自外界的肯定、荣誉和网络审视,如果最终不会毁掉她,必将成就一部分的她。

重视教育,希望每一个有能量的人都不被埋没,这是社会令人欣慰的一面。如果舆论可以商量,那么我们想说,放开她,让姜萍一个人待着吧,她现在最大的负担就是嘈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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