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猴子本名孙敬业。
孙敬业这个名字是我从墓碑上抄来的。墓碑低矮破旧,上面字迹模糊,自然配不上猴子的气质,但是没有办法,已经没有人记得猴子的本名了。
猴子是我的发小,我们在一个大杂院长大。在他死了很多年以后,我忽然想起了他,想去墓地看看。我给当年一起住大杂院的小伙伴打了电话,没有人记得他的本名,只记得他的外号叫猴子。
有一个小伙伴为我提供了一条重要线索,他说依稀记得猴子姓孙。随后他又笑笑说,也有可能记错了,因为小时候总是一遍一遍地看《西游记》,觉得天底下的猴子都应该姓孙。
我说,没事,那就让他也姓孙吧,这事我做主了。
我买了一束向日葵,去公墓看猴子。公墓的死人很多,比活人的世界还要拥挤。一方方矮矮的墓碑千篇一律,看似并无不同,只不过是在一块又一块普通的石头上面换了姓名。
在这些死者里面,姓孙的可真不少,我看每一个姓孙的都像猴子,又看每一个姓孙的都不像猴子。后来我走累了,不想再找。如果猴子在天有灵,他应该为我指引方向;如果猴子的灵魂根本没在这里,我把这束向日葵献给谁就没有什么差别了。如此想着,我便决定将下一个出现在我面前的姓孙的死者当做猴子。
就这样,我走到了孙敬业老人的墓碑前。他不是猴子,生卒年月对不上,孙敬业老人享年73岁,而猴子不到30岁就死了。我也不知道他们两个人哪个更幸运一些,可能都挺幸运吧,因为他们都顺利地走完了自己的一生。死去的人永远比活着的人幸运,因为他们不会再吃新的苦了。
我站在孙敬业老人的墓碑前,清了清嗓子,说,猴子,我来看你了,我没有空手来,我给你买了一束向日葵,希望你在那边向阳而生,努力工作,爱岗敬业。说完,我鞠了三个躬,把向日葵放在墓碑前。
起风了,我听到风穿过树梢的声音,细小但是尖锐。望着风吹来的方向,我看到不远处有一棵松树高耸入云。阳光从树梢上穿过,有些刺眼。我觉得我找到了,猴子就在那里,在那棵松树上。
我向孙敬业老人鞠了一个躬,表达了歉意,然后把向日葵拿回来,向那棵大松树走去。
2.
我就知道,猴子一定会为我指路的,猴子不可能跟他们一样睡在大地里,他一定跟小时候那样,睡在树上。
猴子小时候精瘦精瘦的,撩起上衣,一根根肋条清晰可见。他瘦得跟一只小猴子一样,同时他也灵活得跟小猴子一样。大杂院里的树没有他爬不上去的。
我们住的大杂院其实是变电站的职工宿舍,本来只给变电站的工作人员住,但是爸爸们(我的爸爸、猴子的爸爸,还有其他小伙伴的爸爸)需要24小时值班待命,为了同家人团聚,家属也逐渐住了进去。
当时猴子的爸爸是变电站的站长,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这种不太符合规定的行为。除了真心为下属着想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猴子和他妈妈也住了进来,跟我们成了邻居。
猴子长得很瘦,但是他的妈妈很胖,稍微走两步路就气喘吁吁。每次猴子挨打,他已经夺门而出跑出去很远,他妈妈刚刚倒拿着鸡毛掸子追出来,一边追一边喘着粗气说,看我……不……不……打断……你的……你的……腿……
怕妈妈追不上,猴子跑出去一段路之后还要停下来等一小会儿。他站在原地做鬼脸,来呀,来呀,来打断我的腿呀,略略略。
这时候,街坊四邻听到了打孩子的声音,都从家里出来劝。有的数落猴子调皮,有的劝他妈妈不要生气,还有的见猴子妈妈走不动了,直接将她请到自己家里吹风扇吃西瓜。
如果妈妈被邻居请到家里做客,猴子不但不会因为少挨一顿打而开心,反而会伤心失望。他让妈妈一直追着打他,不过是想在大家面前展示一下他那高超的爬树技巧。
大杂院后面有一片小树林,种的都是香椿树。在这片小树林里,不管是长得歪歪扭扭的,还是长得笔直挺拔的,猴子都能爬上去。妈妈追到小树林,猴子的奸计就得逞了。他抱着一棵香椿树,蹭蹭蹭几下爬了上去。妈妈无计可施,在树下气得直跺脚,说,有本事你别下来,你就在树上吃饭,在树上睡觉吧。
有的时候,猴子真能在树上掏出半个凉馒头来,就着香椿叶把馒头吃掉。更多的时候,他会选择在树上睡觉。我一直都觉得,他在树上睡的觉比在床上睡的都多。
一到夏天,我们大杂院的小朋友就会去小树林里玩,在树下铺一个破席子,围成一个圈打扑克、下跳棋。猴子从来不参加,他要爬到树上睡觉。睡着睡着,其他小朋友回家了,只剩下我跟猴子,他在树上睡,我在树下睡。
开始的时候,我们还能说说话,因为他爬得不是很高,后来他越爬越高,我们说话就得靠喊了。一到中午,我们都没精打采的,本来说话就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再加上他爬得又高,说话听不见,我们索性不说话,他睡他的,我睡我的。
有一次,我问正在树上睡觉的猴子,猴子,你为什么非要爬到树上玩呀?你下来跟我玩吧。猴子说,因为我叫猴子,猴子肯定要在树上玩。我说,可是你不是真的猴子,你是人类,人类应该站在地上。猴子说,我们以前都是猴子,后来变成人了。我说,对呀,所以我们不必再到树上去了。猴子说,你上了三年级就应该把一年级学的知识都忘掉吗?人类不应该忘记自己曾经是猴子。
我仰着头跟他说话,脖子有些疼了。我说,你到底下不下来?我要回家了,你自己玩吧。猴子一听我也要走,呲溜一声从树上滑了下来。他说,你不要走,我们一起去树上玩吧。我说,我不会爬树。他说,我教你。
他教了我一中午,我不但没学会,还磨破了一条短裤。我担心回家被妈妈打屁股,心情有些沮丧。猴子也不怎么开心,可能觉得自己老师没当好,心中有些愧疚。
我不知道这些愧疚是什么,我也不明白我哭丧着脸回家去的时候,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猴子说,我真想让你看一眼我在树上看到的东西。
3.
树上能有什么好看的,香椿树上不都是香椿吗?
香椿树是一种很奇怪的植物。春天来临时,它钻出来的那些小小嫩芽是一种奇货可居的昂贵食材;夏天来临时,它又从人们争抢的食材变成了一种普通的树叶。这种变化很像猴子。
一到春天,香椿树刚刚钻出嫩芽的时候,猴子最开心,因为那是他一年当中少数的被大人们允许爬树的时间。大家在树下等着他把香椿芽掰下来,一边指指点点瞎着急,那边有,那边有,那边的树枝上多,一边还不停地夸赞猴子灵活,夸他爬树本领高强。
不过这样的日子不会持续太长时间,一旦大家从香椿芽炒鸡蛋吃到炸香椿鱼,随着天气一天天变热,香椿芽从食材慢慢变成普通的树叶,猴子的特权也随之消失了。他又从那个被大家争相夸赞的小英雄,变成了调皮捣蛋爱爬树的讨厌小孩。
有的时候我会为猴子打抱不平,明明前几天大人们还夸猴子爬树利索,这几天香椿芽变老之后就好像变了个人,他们从小树林里走过的时候,都会朝猴子喊一声,你又爬树,还爬那么高,早晚有一天从树上掉下来,摔断腿。
我听到大人诅咒猴子摔断腿,有些气不过。我对着大人喊,你才会摔断腿,猴子才不会从树上掉下来,你才会摔断腿。
一听到我顶嘴,大人追着我要拧我的屁股。我在前面跑,大人在后面追,我们绕着猴子爬的那个树转圈。猴子见我被大人打屁股,有些着急,他会从树上支援我,开始是抓一些树叶往大人的头上撒,后来觉得杀伤力不够,直接往他们头上吐口水。
一是因为我们在树下一直动,猴子不好瞄准;二是因为有风,他的口水会被风吹得改变方向。所以,他的口水有一半都吐在了我的头上,但是大人们还是比较怕这一招的,一看猴子在树上吐口水,不管是不是吐到自己头上了,他们都会骂骂咧咧地远远走开。
我们两个大获全胜,一起咯咯地笑,他在树上笑,我在树下笑。我们笑的时候,风吹过小树林,我们听到树叶沙沙地响,好像也在笑。
猴子不死心,非要教会我爬树,可能他觉得两个人一起在树上吐口水的杀伤力更大一些吧。他又教了我一天,我不但磨破了一条短裤,还把大腿内侧磨出了血,我劈着腿一拐一拐地走回了家,好像骑着马一样。
机智的猴子又想到了另外一个办法,他不教我爬树了,开始教我爬墙。在猴子看来,爬墙可太简单了,先从地面爬到墙上去,到了墙上就跟地面上一样了,可以在上面自由行走。
猴子在墙头上如履平地,跑得飞快,而我连站都站不起来,我骑在墙上哆哆嗦嗦,一点一点地用屁股往前挪,一不小心,我又磨坏了一条裤子。
我在墙上胆小如鼠不敢站立,猴子还兴奋地问我,有没有觉得哪里不一样了。我说,高了。他说,还有吗?我说,挺害怕的。他说,你没觉得看到的东西不一样了吗?我说,没有。他说,哦哦,那肯定是因为还不够高。
大杂院的墙有两种,一种是大杂院里面的花墙,中间镂空,墙不高,主要用来装饰;还有一种墙是变电站外面的那一层围墙,为了变电站里面的安全,围墙被砌得很高,有的地方还在墙头插了碎玻璃、拉上了铁丝网。
猴子带着我爬变电站的围墙。因为围墙太高,我们无法从想爬的那段直接上去,只能从变电站的大门那里开始爬,先爬到大门上,然后再从大门爬到围墙上。因为围墙上的某些地方会有碎玻璃,我们在墙头行走(挪动)的时候一定要小心翼翼,猴子一不小心会扎破脚,而我一不小心就会扎破屁股。
我们还没到达指定位置就被猴子的爸爸发现了,他把我们两个从高墙上弄下来,一人打了一顿。我爸爸随后赶到,又打了我一顿。同样是做错事情,猴子只挨了一顿打,而我却挨了两顿,我觉得不公平,哭得特别惨。猴子爸爸说,回家让猴子妈妈再打猴子一顿,我才停止了哭泣。
结果,回到家里猴子妈妈还没听明白怎么回事,猴子就已经爬到香椿树上去了。等到猴子妈妈倒拿着鸡毛掸子,气势汹汹地冲出家门找猴子的时候,猴子早已在香椿树的树杈上睡着了。
爬墙的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了,一来我不是时时处处都追求公平的人,非要让猴子挨两顿打才行,二来我也不是一个记忆力特别好的人,好多事情发生之后我一不小心就忘记了。
爬墙这件事记忆最深的反而是猴子,在往后的岁月里,他无数次提起这件事。他提起的当然不是他爸爸的那顿打,也不是被他轻松逃过的妈妈的那顿打,而是我们马上就要到达指定位置却功败垂成了。他不只一次表达过惋惜。
有的时候我会忍不住问他一句,指定位置到底有什么?猴子想了一会儿,说,如果我能将指定位置到底有什么准确地描述给你听,那我就不必硬拉着你爬到墙上去看了,你爬墙这么菜,只会拖后腿。
这句话的前半句我没怎么听懂,后半句我听得明明白白——他在骂我菜。我立刻与他扭打在一起。我使出一招黑虎掏心攻击他的肚子,他在成功躲避我的攻击之后,使出一招猴子摘桃将黑手伸向了我的裆部。
猴子真是阴险。
4.
当猴子做我对手的时候,我觉得他阴险;当猴子跟我是队友的时候,我只觉得他机智。
在漫长的暑假里,如果不能爬墙,不能上树,那便只有一件事情还算有趣了,那就是偷西瓜。猴子每天带着我们大杂院的小朋友去偷西瓜。我们不是去瓜田里偷,而是去井里偷。
在大杂院的东北角上有一口井,井里的水又苦又涩,是一口咸水井,无法饮用,里面的水只能用来洗衣服、刷碗和冲澡。这口井还有另外一个用途,那就是泡西瓜。一到夏天,井里面的水冰冰凉凉的,大家喜欢把西瓜丢到井水里泡一会儿,再捞出来的时候西瓜就跟冰镇的一样。
猴子经常带我们去井里偷西瓜。他先扒着井沿数数里面有几个西瓜,如果只有一个,那就不偷了,如果里面有三四个,他会用井绳把水桶一点一点放下去,瞄准一个西瓜,用水桶轻轻一扣把它扣住,然后我们一起用力把装着西瓜的水桶拉上来。
猴子弯着腰,抱着大西瓜偷偷转移到没有人的角落里。我们几个小孩馋得在后面追着跑,猴子时不时回过头来,对着我们挥挥手,示意我们注意隐蔽,保持分散,不要被大人们发现。
到达我们的秘密基地之后,猴子抱着西瓜往地上一摔,西瓜碎成大小不一的几块。猴子先挑,因为他是功臣,没有他我们根本吃不到西瓜。他挑一块最大的,剩下的我们几个分着吃。他那块太大,自己往往吃不下,他会邀请我一起吃。
那年夏天,我们每个小孩的裤兜里都揣着一个小钢勺,就是为了吃西瓜的时候方便。我们跟猴子一起偷过很多西瓜,没有一次失手,从未被大人找到家里去,也从未见到谁家的西瓜被偷吃了,站在井沿上破口大骂的。这全都仰仗猴子的神机妙算,因此对他的仰慕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直到上初中的时候,我在校园里偶然遇到他,还会谈起小时候偷西瓜的事。上初中的时候,我们都搬离了大杂院,我跟猴子还是同学,同级不同班。
不过,猴子并没有承认自己的神机妙算,他说我们每次都能偷瓜成功,是因为那些瓜是他爸爸泡进去的。我说,我们偷的都是你们家的瓜?
他说,准确说是公家的瓜。每到夏天,上面就会送一批消暑的西瓜到变电站上,给值班人员吃。这些瓜只能在班上吃,不能分下去带回家。爸爸知道我们几个小孩子嘴馋,故意把西瓜泡在井里,让我们几个去偷。这样,西瓜是小孩子偷走的,就跟他这个站长没关系了。
我说,好固执的老头儿。他说,怕我们不去偷,每当他要在井里泡西瓜的时候,他总是提前告诉我,一大早就在屋里很大声地自言自语,什么今天的西瓜又大又甜,什么在井里一泡肯定好吃。我说,真是难为老爷子了,虽然固执了一点,但是还挺可爱的。
他说,如果井里只有一个西瓜,那就是自家买的瓜,我们不能偷;如果井里有三四个西瓜,那就是我爸爸放进去的,我们才能偷。这大概是偷西瓜的唯一秘诀吧。
我说,既然是老爷子默许的,我们为什么还要偷偷摸摸的?他说,当然要偷偷摸摸的了,如果正大光明地偷,很快大人们也会去井里偷瓜,一来瓜不够那么多人分,我们小孩会没有瓜吃,二来也怕影响不好,毕竟我爸还在变电站当站长。
我说,果然是亲爷俩,都是一肚子心眼儿。他说,瞧你说的,当时你也没少吃,不能这么良心,放下筷子就骂娘。我说,咋地,儿子,你还想给我当娘?
说完,我像小时候那样,对他使出一招黑虎掏心,攻击他的肚子。他成功躲开我的攻击后,使出一招阴险毒辣的猴子摘桃,攻击我的裆部。我们进行了一场友好的切磋,然后各自回教室上课。
如果我在校园里走着走着,突然感到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急忙转过头去看,发现后面根本没有人。这时候我就知道,一定是猴子站在我身后。因为他经常这样恶作剧,站在我的右边拍我的左肩,站在我的左边拍我的右肩。
后来我有了经验,当我感到左肩被拍了一下的时候,我会迅速转身看向右边,我以为这样可以看到猴子,结果还是看不到。原来,他在我转身的瞬间,不管我转向哪边,他都能在判断出我的动作之后,迅速地跳向另一边。
猴子就是这么灵活,无论转向哪边,我永远看不到他。他是一只活在这个世界之外的猴子。
我还问过小时候发生的其它事情,有没有什么事情一直瞒着我。猴子想都没想,说绝对没有。当我听到“绝对没有”这四个字的时候,我就知道绝对是有的。因为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绝对。
在我的威逼利诱之下,他果然说出了一件我不知道的事情。小时候,猴子一挨打就爱往树上跑,我不会爬树,只能找个地方躲起来,声称离家出走。
大杂院不算个特别安全的地方,不但有一口深井,还有无数写着禁止攀爬的变压器,高压、特高压纵横交错,下雨天经常能看到高压电线上飞出的火球。总之,那里杀死一只脆弱的人类幼崽绰绰有余。
我第一次离家出走的时候,整个大杂院的人都在找我。那是一个夏天的夜晚,男人们光着膀子,女人们摇着蒲扇,四处寻找我的踪迹。他们趴在井沿上用手电筒往里面照,担心我失足坠井;猴子爸爸则带着变电站全体工作人员,进行了一次安全生产大检查,找了变压器下面每一个可能藏人的角落。
我妈妈急得直哭,我爸爸蹲在角落里吧嗒吧嗒地抽烟,一句话也不说。猴子说,当年是他出卖了我,是他把秘密基地的位置告诉我妈妈的。按照猴子透露的位置,那天晚上我爸爸把已经睡着的我抱回了家。
后来,我又离家出走过很多次,但是再也没像第一次那样轰轰烈烈过,兴师动众地让整个大杂院的人都去找我。以后我再离家出走,只有妈妈会出来喊几声,让我赶紧回家吃饭,说做了我最爱吃的番茄炒蛋。
原来,我可能藏身的那几个地方,全都是猴子说出去的。妈妈怕一下找到我,下次我换地方藏,她会装模作样找很久,最后再去猴子告诉她的地方把我拎回家。
听完猴子的招供,我一个黑虎掏心打在了他的肚子上。我说,合着每次都是你出卖的我。他说,那不叫出卖,我也是怕咱妈着急呀。
猴子小时候这么懂事吗?我怎么不记得?我记得他只会调皮捣蛋爬树上墙呀。
5.
在我的印象中,猴子只在上小学的时候懂事过一次。那时候我们还没从大杂院搬出来,在离家不算远的乡镇小学读书。每天我们两个一起步行回家。
因为大杂院里的那口井是咸水井,无法饮用,需要从别的地方运水,我妈妈每天上班都会把一个大塑料罐放在踏板摩托车上,回家的时候从班上带一罐水回来。
猴子的妈妈身体不好,不上班,她没办法去别的地方运水。猴子爸爸在工作不忙的时候会偷偷跑出来,用三轮车往家里运水,把水缸灌满。但是,变电站忙起来,特别是集中检修的时候,猴子爸爸作为站长,是不能擅离职守的。那时候猴子妈妈就会破口大骂,骂猴子爸爸没良心,自己躲在变电站吃特供,不管他们娘俩死活。变电站的饮水和食物都是按照员工数直接配给的,吃喝不愁,只是苦了我们这些家属。
我记得从很小的时候开始,猴子就拎着一个白色的小塑料罐上学,去的时候装三分之一的凉白开,那是他在学校里要喝的水。放学回家的时候,他从学校的自来水龙头上,把塑料罐灌满带回家,从学校偷水倒进自家水缸里。
我说,我们都是去学校学知识的,只有你是去学校偷水的。猴子说,只有我做了点正经事,你们学的这些东西都没用。你说说,你学的这些长大了有什么用?
我说,长大了我用学到的知识赚钱,再也不让妈妈去单位偷水了,我们家天天喝农夫山泉。他说,我妈妈现在就不用偷水了,我不生产水,我是大自然的搬运工。
那时候我想,猴子长大了肯定是个搬运工,考不上大学。没想到的是,最后没上大学的是我,猴子反而上了个还不错的大学。
我读高中的时候,学习已经感到了明显的吃力,我自己对文化知识也没什么兴趣。刚好我爸爸的单位可以接班,我便接了班。那是接班政策的最后一年,错过就没有了。
那一年,我毅然决然地选择了退学上班,而猴子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参加高考。所有人都劝猴子放弃高考,赶紧接班,毕竟上了大学最后还是得找工作,不如现在就接班,至少是个国企,一辈子安安稳稳,吃穿不愁。
猴子不听,他说想看一眼外面的世界。我说,外面什么样的世界?他说,那只能看过之后才知道。我说,那好,你去看吧,咱爸咱妈交给我,你看明白了回来告诉我。他说,拜托你了。
那时候猴子妈妈的身体还不错,并不需要多少照顾。猴子毕业的时候,猴子妈妈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她的肥胖是一种甲状腺疾病造成的,她知道自己可能时日无多,逼着猴子回家结婚,她想在有生之年亲眼看着孩子成家立业。
不接班已经违逆了父母的意愿,再加上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差,猴子最终选择了回家。于是,他在县里的电视台找了一份工作。我上班没几年就开始相亲了,猴子大学毕业回家的时候我已经结婚,猴子妈妈很是羡慕。
电视台有很多传媒大学实习的小姐姐,猴子的女朋友三天两头地换,一个比一个漂亮,就是没有一个是猴子妈妈满意的,这个太漂亮,那个太洋气,这个不稳重,那个太活泼,总之都入不了她的眼。她给猴子安排了几场相亲,又都入不了猴子的眼。
最后,猴子妈妈带着对儿子成家立业的无限期待,永远地离开了我们。这个世界不可能事事尽如人意,就像接班就不能去读大学一样,当我们选择一件事情的时候,也就意味着放弃了另一件事情。我想,这是一种必要的牺牲。
猴子在电视台工作并非完全为了让母亲满意,他爱这份工作。他在电视台曾经也有过一些高光时刻,本来他是有机会成为新闻主播的,但他不喜欢一天到晚坐在那里念稿子,他还是喜欢出去跑,去见不同的人,去看不同的风景。
他在电视台策划过一档栏目,好像叫“猴眼看世界”。他是主持人,他用自己的眼光带大家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世界。他的角度很独特,都是我们平时没有想过但是又合情合理的,有的时候让人哑然失笑,有的时候让人陷入沉思。
后来,他的节目一步一步走入了深水区,在一些敏感话题和社会痛点上反复摩擦,电视台不得不叫停了他的节目。他顿时觉得索然无味,开始摆大烂。
有一天傍晚,他突然给我打电话,让我去他单位。我问他是不是有什么急事,他说在电话上说不清楚,去了才知道。我到电视台的时候,他的同事都已经下班。
猴子偷偷带我爬上了电视塔。县里的电视塔不对外开放,不允许攀爬,猴子瞅准时机带我爬了上去。
我问他,你带我爬电视塔干什么,怪危险的?他说,我想让你看一眼我小时候看到东西。我说,什么东西?他说,你自己看。
电视塔上面风很大,我双手扶着围栏。整座城市匍匐在我的脚下,城市上空有些灰尘,看不太清,但是我能感觉到不远处就是这座城市的尽头,再远处是一片片农田和一座座房屋,那大概是另外一座城,一个跟这座城截然不同的城,也可能是一座一模一样的城。我不知道。
他说,你看到了什么?我说,我看到了我们的城市很小,低矮破旧,好像一片荒野。他说,是啊,这么小,这么小。我说,你小时候在香椿树上到底看到了什么?
他说,我看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例如变电站并不是每天都忙,我看到爸爸们偷偷出来打羽毛球;我看到农民在地里辛勤劳作,但是他们有的时候也会很快乐,虽然我听不到,但是我觉得他们在唱歌;我看过羽毛鲜艳的野鸡和漫天的麻雀一起飞走;我还看到过夕阳,看到过炊烟,看到过月光下的小河流……
我说,那又怎样?晚上我们还是得回家吃饭,北上广也不缺我们这样的人。他说,至少我可以去看一眼,我只想去看一眼。我说,看什么?他说,只有看过之后才知道,若我现在就知道,便不必再去看了。我说,那好,你去看吧,咱爸交给我,你看明白了回来告诉我。他说,拜托你了,兄弟。
没想到,这一别便是永别。
6.
猴子从电视台辞职之后,成了一个旅游博主,他走遍了城市的大街小巷和祖国的名山大川。
猴子爸爸退休之后开了一个小饭馆,主打东北菜,没有包间,只有大堂,最多可容纳五桌。猴子的妈妈是东北人,生前总念叨着要回东北。她嫌山东的冬天不够冷,嫌山东的雪不够大,嫌山东的饭不好吃。
猴子爸爸开小饭馆的那年,冬天特别冷,雪下得特别大,小饭馆的生意特别好。我不知道是不是猴子妈妈在天有灵。
后来,小饭馆的生意越来越差,一天也没有几个去吃饭的人。猴子爸爸把工人全辞了,只留下自己一个人打理生意。有时候晚上下班我会去小饭馆坐坐,陪老爷子说说话。
每次去小饭馆,我都能看到他自己一个人坐在餐桌前,桌子上摆着四个东北菜,都是猴子妈妈最爱吃的。我一看餐桌上摆着没用的碗筷,也不跟猴子爸爸客气,一屁股坐下,拿起筷子准备陪他一起吃饭。
他说,别坐那里,你姨怕热,你坐这边。
那时候我才知道,那副碗筷是给猴子妈妈摆的。我看到旁边还有一副多余的碗筷,我想那应该是猴子的。于是,我自己搬了一把椅子,重新拿了双筷子,坐在猴子旁边,跟猴子爸爸一起吃饭。
我说,叔,怎么这么冷清?他说,只有这几道菜,大家都吃腻了。我说,那你学几样新菜呀。他说,你姨只爱吃这几道菜。我说,明白了。
我跟叔一起吃饭,锅包肉做得有些咸,大概是年龄大了,味觉不那么灵敏吧。我说,叔,现在的年轻人喜欢甜口的多些,你这锅包肉有点咸了。他说,你姨喜欢咸口的。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他开小饭馆并不是为了挣钱,也不是因为退休之后无聊,想找点事情做,他在用这种方式怀念一个死去的人。这些话他不想说出来,因为一旦说出来就会显得矫情。
从那之后,只要没事我就去蹭饭,跟猴子一家一起吃饭。那些年猴子没吃到的锅包肉都被我吃了,是咱爸做的,虽然有点咸,不过很好吃。
不知道猴子死在两界山的时候,有没有怀念咱爸做的锅包肉。9月27日,猴子发微博称自己要徒步穿越两界山,随后多天未更新状态,有人报了警。经过13天的搜救,救援队在山顶发现了猴子的尸体。在他登上两界山之后,天气突变,风雪交加,猴子死于失温。
我不相信猴子就这样死了,那个只是想看一眼这个世界的猴子,怎么会这么轻易就死掉呢?这个世界该有多大恶意,才能对一个仅想看它一眼的人下死手呢?
同样不相信猴子去世的人还有猴子爸爸。他的脸上没有太多悲欢,小饭馆也只歇业一天,就恢复了正常营业。他还是每天晚上炒四道菜,放三副碗筷。
猴子去世之后,我去得更勤了。有一天,我像往常一样去蹭饭,刚想自己动手搬椅子,叔制止了我,他让我坐在猴子的位置上。那天他跟我说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话。他问我工作忙不忙,问我身体好不好,还问我有没有谈恋爱。
我说,叔,我都结婚好几年了。
在我说完这话之后,叔突然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我看到他的眼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原来,他想猴子了,把我当成了自己的儿子,那些话是说给猴子听的。
可惜,猴子听不到了,就像那些他吃不到的锅包肉一样。我终究不是猴子,我只能替他吃掉锅包肉,却不能真的成为他。
叔去世的第二年,我跟朋友一起爬峨眉山。爬到半山腰的时候,我被山上的猴子偷袭,挠了一下肩膀。我转过身去的那一瞬间,眼泪刷的一下流了出来。我觉得那个拍我肩膀的是猴子,我的发小猴子,他总是站在我的背后恶作剧捉弄我。但是,这一次我却没有看到猴子,我看到的是一群真正的猴子。
我的泪水忍不住流下来,朋友都以为我矫情,被猴子挠一下哭成这样。我没有解释,因为一解释更矫情。突然怀念一个死去的人,并且为他流下眼泪,是一件很矫情的事情。
我对着它们大喊,猴子!猴子!它们也对着我龇牙咧嘴地喊着什么。我喊的什么它们大概听不懂,就像我听不懂它们喊的是什么一样。
不过,我总觉得在那群猴子里有一只肯定能听懂我的话,它是我的发小,它知道我在喊它的名字,它知道我很想念他。
7.
我在大松树下面坐了一会儿,走的时候背对着太阳,我看到墓地如同荒野,没有任何人类生活过的痕迹。我记得猴子小时候说过,我们这些人曾经都是猴子。
我们曾经都是猴子,只有猴子曾经是人。
我感到肩膀被拍了一下,猛地转过身却发现什么都没有,只有空旷的墓地和远处的长风。然而,我知道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就是猴子。
我听到猴子在我耳边轻声说,下次来别整这虚头巴脑的向日葵了,直接带瓜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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