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抃诗话》（七十则）

抱石山人辑编

✦赵抃以殿中使御史领益州路转运使，宋祁为益州守。宋祁曰：“曩予以布衣偕计来京师，凡当世有名士必求得其文章，尽疏之牍凡数十百家。其间南阳赵叔灵诗才十余解，清整有法度，浑焉所得，不琢不美，无丹膜而采然。恨未见其多。”抃曰：“君既知吾祖，请遂冠篇。”宋祁乃欣然为《南阳集》序。

✦抃祖赵湘与徐泌为衢州同榜进士。泌有二女，嫁亚才为妻，即抃之生母与养母也。泌生庸，庸生迈，迈生量，量生忠壮公徽言。文臣武将，清献忠壮，柱立三衢，实皆一家也。赵抃《赠阳安徐迈表兄屯田》诗，有“念予昨守赣，与兄会家乡。兄今岁已满，余遽提蜀疆。一朝此邂逅，五载忘参商。”“兄道足施设，兄志弥颉颃。喜予外祖门，从此生辉光”云云。徐迈，字及之，庆历六年贾黯榜进士，官至尚书屯田郎中，赠通议大夫。

✦陶元藻《全浙诗话》载：“清献之祖名湘，字叔灵，工诗。如《春夕偶作》云:酒醒风傍池边起,坐久月从花上来。《赠张处士》云:江客斗棋曾赌鹤,野僧分屐借登山。《方广寺石桥》云:多年无客过，落日有云归。《秋夜李式西斋》云:雨余逢月色，风静得琴声。皆佳句也。”杜甫尝曰：“吾祖诗冠古”，方回论赵湘乃“清献之杜审言”。祖孙两对，唐宋各领风骚。家法传承，如此美妙。

✦赵抃暮年游温，赵屼陪侍作天台之游，览壁上赵湘诗，曰：“此吾祖父之诗也”。乃作诗之：“石桥吾祖昔留诗，句有天寒树著衣。山下老僧能叹咏，诸孙三岁与光辉。”湘诗如下：“白石峰犹在，桥横一径微。多年无客过，落日有云归。水净苔生发，山寒树著衣。如何方广寺，千古去人稀。”

✦赵抃为官，首重教育，每至一地，崇学校，礼师儒，又常亲执教鞭。至江原，作《劝学示江原诸生》，要“身为仁义始真儒”“莫管时讥孟子迂”。至青州，作《青州劝学》，望诸生“学欲精勤志欲专”，坚持不懈，必有所成。至睦州，作《勉郡学诸生》，要读书人“济时事业期深得，落笔词章贵不空。道有未充须自立，莫将荣悴汩于中。”诸生则勒之于石，置之学中。至杭，则诗示诸秀才：“豹变文章重君子”。于成都，劝府学诸生：“学初心勿动华纷”。撒播读书种子，遍地生花。

✦年三十一，长子赵岏病逝洛阳。抃哀咽不已，执文同手曰：“余之子不幸早弃世，余常观其所为，宜有以舒发流闻于后者。今已矣，使其志不克就。呜呼！余识子且旧，子可为余志其墓。”文同恭慎受命，作《试秘书省校书郎赵君墓志铭》，文辞感人魂魄。抃与文同，首识江原，再会邛州，诗酒多有唱和，心灵相交二十余载。文同尝题跋《南阳集》，论赵抃诗，“言厚有法”，“洁而不拘，刚而不淫，孤飞绝驰，盖二百年前有此耳”。

✦赵抃诗，前人多有评述。苏辙言其“诗新律切”；赵善括言其“林泉远致，鹤琴逸乐，不知轩冕之足贵，故诗有渊明古淡之风”；刘克庄言其“情词缜密如此，与青云得路而隔同年之面者异焉”；四库馆臣言其“谐婉多姿，乃不类其为人”；王士祯称其“《暖风》、《芳草》、《杜鹃》、《寒食》、《观水》诸篇，读之岂复知铁面者所为”；吴之振、吕留良称其诗“触口而成，工拙随意，而清苍郁律之气，出于肺肝。”陈衍《宋诗精华录》收其诗三首，评其《和宿峡石寺下》云：令张继见之，前贤岂能不畏后生？评《次韵孔宪蓬莱阁》：三四较孟公“气蒸云梦泽”二语，似乎过之，杜老“东南吴楚”一联，尚未知鹿死谁手。如此种种，颇多誉赞之辞。

✦方回首标“晚唐体”之说，并将赵抃列队其中。其《送罗寿可诗序》云：“晚唐体则九僧最逼真，寇莱公、鲁三交、林和靖、魏仲先父子、潘逍遥、赵清献之徒”。实赵抃游于王禹偁梅圣俞欧阳修苏轼苏辙王安石间，实乃开“宋调”诗人之一也。亦有人以“赵清献之徒”或是“赵清献之祖”之误，沦为一段公案。

✦元韦居安尝宦衢，作《梅涧诗话》，上卷有论清献公诗者：“绝句括尽题意方佳。清献赵公《八咏楼》诗云:隐侯诗价满东吴，八咏篇章意思殊。闻说当时清瘦甚，不知还为苦吟无。又《绣川湖》诗云:东南山水闻之久，未省人曾说义乌。万顷波涛惊客眼，始知中有绣川湖。二诗括尽题意得绝句体。”

✦抃诗固多誉赞，亦有不以为然者。方回《瀛奎律髓》收抃诗二首。纪昀便颇多不耐，于《杭州清风阁》诗下评曰：“往往以人存诗，是此书一病。后人不知而误效其诗，奈何？”又在《题杜子美书室》下评曰：“句句鄙陋，何以入选？清献名臣，虚谷故引以为重耳。”

✦元丰三年，高安太守毛维瞻勒赵抃诗于石。苏辙时为筠州监酒，遵嘱作《太子少保赵公诗石记》，有云：“高安太守、朝请大夫毛公，与资政殿大学士、太子少保赵公，里人也。公始以老归故乡，大夫适方家居，与公出入相从，为山林之游，朝夕无间。公好为诗，而大夫以诗自名，遇其得意，辄以诗相属。”“公诗清新律切，笔迹劲丽，萧然如其为人，盖老而益精，不见衰惫之气。卒然观之，不知其既老之为也。”苏轼苏辙青年时曾见抃于成都。

✦洁己奉法曰清 ，智质有理曰献。赵清献诗多“清”字，今存诗750来首，计140余个“清”字。

✦《方舆胜览》载：“杜工部祠在江原县，邑宰赵抃建。昔杜甫依髙适，寓于此，颇多题咏，故为立祠。”赵抃《题杜子美书室》诗云：“直将骚雅镇浇淫，琼贝千章照古今。天地不能笼大句，鬼神无处避幽吟。”今江源尚有杜赵祠。

✦罨画池之名，初见赵抃《蜀倅杨瑜邀罨画池》。明《崇州志》载：“罨画池，在判官廨后。赵抃知江源，陆游判蜀州皆有题咏。”宋建赵陆公祠，又名二贤祠，奉祀赵陆两公。清时重修。赵抃诗曰：“占胜芳菲地，标名罨画池。水光菱在鉴，岸色锦舒帷。风碎花千动，烟团柳四垂。巧才吟不尽，精笔写徒为。照影摇歌榭，分香上酒卮。主人邀客赏，和气与春期。”

✦“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张俞以《蚕妇》名天下，隐于青城白云溪。治平二年，赵抃以龙图阁直学士任成都知府，转道青城山，访之不遇，以诗题壁曰：“诏书三度落坤维，为白云溪独掩扉。我愧俗疏来访道，不逢斜日又空归。”又作《题青城山》，叹：“背琴肩酒上青城，云为开收月为明。观宿有诗招主簿，庐空无分遇先生。”

✦嘉祐中，赵抃知虔州，与章、贡二水交会处，建章贡台，与郁孤台称雄甲乙。苏轼有诗云“涛头寂寞打城还，章贡台前暮霭寒。倦客登临无限意，孤云落日是长安。”赵抃《登章贡台》诗曰：“章贡东西派，并流作赣川。奔湍出城曲，离合向台前。把酒来凭槛，鸣声见放船。滔滔日底处，沧海路三千。”

✦赵忭《虔州即事》有诗云：“赣川在昔名难治，铃阁于今幸少休。人谓阔疏予自喜，远民安堵更何求。”清献于赣有恩，赣民未偿忘之。庆元五年，张贵谟任赣州守，重建思贤阁，奉赵清献为神主。杨万里题诗道：“赵公遗爱虎头城，直到张公续此声。前赵后张俱可阁，赣民不用羡西京。”虎头城，虔州别号也，即虔为虎字头，故有此称。后改名赣州。周必大亦有诗曰：“霜凝宪简肃朝衣，日转熙台治郡时。事道初无中与外，居仁自有勇兼慈。甿谣曾咏来何暮，德政常留去后思。眼看清规非面友，肩随画像是心期。”同治赣县志云：清献祠，在旧府治宣明楼右，祀宋知军赵抃。文天祥有《赣州重修清献赵公祠堂记》。

✦嘉祐元年，大儒周敦颐为合州通判；六年，又为虔州通判，皆抃属下。抃自诗云：“蜀川一见无多日，潮水重来复后时。”杨万里诗曰：“清献濂溪两宾主，崆峒章贡再赓酬。”即言此中因缘。初在川时，抃误信人言，对周严厉。入虔后，见周为人行事皆合乎理义，方悟周敦颐乃世间君子之杰出者。乃执其手，挚歉不已：“几失君矣，今日乃知周茂叔也。”黄宗羲《宋元学案》言赵抃与濂溪“同调”。今赣州有四贤坊，四贤者谁？赵汴、周敦颐、刘毅、文天祥是也。

✦《清献集》中多有与周敦颐同游互寄唱和之诗，如《题濂溪书室》《次韵周敦颐国博见赠》《同周敦颐国博游马祖山 》等。“联镳归去尤清乐”，“把酒须同乐”，情致款款，逸兴豪发。廉溪亦有《万安香城寺别虔守赵公》诸诗，有“公暇频陪尘外游”“谈终道奥愁言去，明日瞻思上郡楼”云云，足见二公交契之重。另：诗题香城或为香林之误，盖香城寺在新建，香林寺在万安也。又：四库《周元公集》题作《香林别赵清献》，亦误也。濂溪逝于汴前，其时安有“清献”之名？

✦赵清献刺杭，时旱，祷雨于超山黑龙王祠，题其石崖曰“海云洞”。清献记以诗曰:“缥缈齐云阁，遥闻摸石池。物华春色满，人事乐无涯。罗绮一山遍，旌旗十里随。花棚夹归道，飞驿看星驰。”霍交、邢梦臣、苏寀时皆有和作。至明，御史丁养浩阅《清献集》，又和之曰：“凿石开深洞，分泉甃小池。月华来海淈，云影落天涯。散果援争食，看花鹤自随。前溪通驿道，冠盖日相驰。”洞侧有青霞洞天，以清献家乡名之。事见嘉靖《仁和志》。

✦“一琴一鹤”成语出自赵抃。《石林诗话》：“赵清献公以清德服一世，平生蓄雷氏琴一张，鹤与白龟各一，所向与之俱。”沈括《梦溪笔谈》亦称：赵抃“为成都转运使，出行部内，唯携一琴一鹤，坐则看鹤鼓琴。”苏轼赞之“清献先生无一钱，故应琴鹤是传家。”

✦叶梦得《石林诗话》有记：赵清献公以清德服一世，平生蓄雷氏琴一张，鹤与白龟各一，所向与之俱。始除帅成都，蜀风素侈，公单马就道，以琴、鹤、龟自随，蜀人安其政，治声藉甚。元丰间，既罢政事守越，复自越再移蜀，时公将老矣。过泗州渡淮，前已放鹤，至是复以龟投淮中。既入见，先帝问：“卿前以匹马入蜀，所携独琴、鹤，廉者固如是乎？”公顿首谢。故其诗有云“马寻旧路如归去，龟放长淮不再来”者，自纪其实也。元时，胡炳文《纯正蒙学》亦载录其条。成语“纵鹤放龟”即出其处也。

✦赵清献一琴一鹤入川，遂成诗典。后人咏清正廉洁之意，常多用之。常山知县武新安仕满归乡，“检点琴鹤整行装”；陆葇于衢寄制军李之芳：“归装琴鹤重，察吏粟羊轻”；李蕴芳于衢州道中，“秋风琴鹤里，仿佛听遗声”；彭崧毓于兰溪赵抃祠，“琴鹤风斯在，经纶地俨然”等等，实乃使用率最高的典故之一。

✦一琴一鹤，亦是旧时蒙学诗课之常用题材。宋晋《水流云在馆试帖》存《一琴一鹤得帘字》三首，即课堂作业也。兹录其一，不妨围观之：“一一轻装卸，官箴首著廉。堂开琴在壁，衙放鹤传签。影共苔前榻，音流竹外帘。独弹风月好，清梦水云兼。自笑空囊涩，谁云薄俸添。手挥闲不得，骨立傲何嫌。桐树心原苦，梅花守共严。南薰调舜轸，鹓序共恩霑。”宋晋，道光间进士，终户部侍郎，江苏溧阳人。

✦“风流今古谁与京，当年入蜀三衢英。声名落落垂宇宙，仰高竞与图丹青。”（骆问礼《琴鹤涵春图为三衢龚徐二生题》）自赵抃后，“琴鹤”和“焚香告天”成国画传统题材。北宋名家李公麟最早为赵抃子赵屼作《弹琴舞鹤图》，东坡先生题诗二首，其一曰：“清献先生无一钱，故应琴鹤是家传。谁知默鼓无弦曲，时向珠宫舞幻仙。”黄庭坚题赞道：“无山而隐，不褐而禅。听松风以度曲，按舞鹤而忘年。”后历代皆有名家画之，诗人咏之。“青袍白马成都路，虞琴裹囊鹤翎素。鹤鸣雅称角徵清，琴调解教羽衣舞。”（欧阳德诗）琴鹤因赵清献意外走红。诗画之美，皆由人也。

✦清献焚香告天，亦成画案常题。八怪之黄慎、三任之伯年《焚香告天图》今犹存矣。诗画一家，自然亦多焚香告天之诗。今录储麟趾《题赵清献焚香告天图》诗数句，以备其格：“赵公处外郡，琴鹤当供玩。焚香夜告天，衾影若可案。刚亦不刿物，清为一时冠。安阳心许焉，人表屡兴叹。风诗歌尚䌹，易卦占无闷。再拜跂斯人，不愧谥清献。”储麟趾，宜兴人，诗见其《双树轩集》。

✦赵抃昼勤政，夜告天，心地坦荡。然此亦有诗人不解，以为太过或不实。开化方豪疑之：“吾邦赵清献，每事必告天。百年多少事，事事何能宣？”，以为“或者止一史，众遂附以传。”李培诗曰：“有为多悔咎，安得动无愆。清献心何累，焚香夜告天。”李培，明季秀水人，有《水西全集》。

✦清献字佳诗工，世间谁复知公亦能画否？南宋丹阳有蔡士裕者，家藏清献《梅花图》，尝题诗曰：“霜台铁面太孤峭，槎牙诘曲可望不可摧。胸中若无一片冰雪心，焉能写此万古冰雪骨。”

✦明末乙亥庚子间，诸城丁野鹤作闽越之游，时山东老乡为崇安县令，遂寓其署，得见县阁后院赵清献手植梅花，老干半枯而新枝茁发，想五百年矣，历尽风雨，岂是凡物？乃赋诗三首，以畅思情。今录其二：铁干冰心未肯降，武夷山月照春江。瑶琴曲罢鹤归去，千载清荫满北窗。其二：崇安清献梅花老，苔蚀苦心露古根。夜半朝天人不见，一枝星斗照乾坤。丁野鹤，名耀亢，以《续金瓶梅》最为天下知，诗见于《丁野鹤先生遗集》。

✦赵抃书风，早年如疾风骤雨，晚岁则冲和温润，而以《山药帖》、《名藩帖》入三希堂，最广为人知。西邑白云庵，距城十五里，昔赵抃旧游处。乾隆间，寺僧尝存清献公《题白云庵》遗墨，极少示人。本邑费淳、陈圣洛、龚士范、郑桂金诸人得以一窥，喜而依韵和之。诸公诗俱见《西安怀旧录》。赵抃原诗曰：红尘无迹到山家，留待诗人大笔夸。坐石与僧谈翠竹，开樽邀客醉榴花。鸥随钓叟孤舟远，牛载村童一笠斜。占尽神仙潇洒地，清风明月有谁遮。

✦“共君友契非今日，蔽芾棠阴自剑南。”此乃苏辙与抃子赵屼在筠州唱和之诗。盖言嘉佑四年十月，苏轼苏辙往见抃于成都，抃则荐其父苏洵为校书郎之事。三苏与赵抃，相交二十余年，惺惺相惜，彼此敬重，君子之交也。多有诗证。

✦朱熹《宋名臣言行录后集》及邵博《邵氏闻见后录》皆载：“王荆公初参政事，下视庙堂如无人。一日，争新法，怒目诸公曰：'君辈坐不读书耳。’赵清献同参政事，独折之曰：'君言失矣。如皋、夔、稷、契之时，有何书可读？’荆公默然。”故明代于谦读王荆公赵清献文集时作诗曰：“新法殃民众欲除，金陵强辨欲何如。等闲一语锋芒折，稷契当年岂读书。”

✦郑梁诗曰：“梦想高斋十几年，重来飘泊古城边。”历代吟咏高斋之诗，当以苏轼诗为鼻祖，后来者几无出其右者。轼，一代天纵文豪，从不与人妄写墓志，一生只为五人而铭：富弼、司马光、赵抃、范镇、张方平。

✦世人多以为高斋为赵抃归田后所筑，实非也。抃有诗《守虔过家登高斋即事》，足知高斋实早于赴虔之前也。

✦赵抃有诗：“野老余尊道，人微德义尊。家居青嶂底，身在白云根。盛事传闾里，昌期付子孙。不须迁步远，从此是高门。”抃微时，尝执鞭于开阳青嶂余氏双竹园。主人余仁合叹赏抃之才华，“厚赠金帛，并遣苍头，送试京师，得登上第”。朱熹讲学开化，游双竹园，亦记曰：“宋兴，仁合、仁仓辈有祖致公之遗风，矝恤孤茕，尊贤礼士，弟子多出清献之门。”后赵抃荐仁合于朝廷，神宗谓抃曰：“德惠于卿，可谓长者矣！”今开化青嶂长者祠犹存。抃又有《双竹》之诗，首句便是“余家有双竹”。

✦成化丙戌年，新安周巽作吴越游，于开阳西郊见一高门，大暑“清献旧游”四字，遂询之，方知乃余氏旧院也。盘桓终日，见一池，有白虾如银，队游其中。问之主人，言此清献公得白虾于蜀中，千里相赠，虾子虾孙今绵延五百年矣。巽感慨，作《白虾池记》，又作诗曰：“久羡村头长者居，我游况是景熙熙。白虾池满三春水，青嶂松悬百尺丝。书库尚遗唐代谱，子孙还住宋朝基。曰耕曰读无他事，对客常吟赵抃诗。”

✦“琴鹤曾经借一枝，锦官遗赠到金池。自昔家声传野老，如今胜迹吊名师。”（朱朝藩诗）白虾池历为开邑人文胜景，邑人多有游咏之，而以康熙时山东盐运使杨宏俊诗最佳：“清献当年曾落魄，读书芹岭多遗迹。琴鹤一日已双飞，池虾千载犹传白。权奷皆惧威如霜，弹劾无情面似铁。余韵犹留长者居，万古清风长不没。”

✦赵抃两任通判，三任转运使，三任知县，八任知府、知州，曾五次入蜀，治绩颇丰。故抃自诗曰：“举朝五往东西蜀，还有区区似我无？”

✦嘉佑五年，赵抃因打腐宰执，外放睦州，不以为憾，反以为荣，寄诗与友曰：“人为闲郡我为荣，僚友多欢事少生。诗里江山今共乐，籍中龙虎旧传名。逢时自可青云致，喜老休将白发轻。垂世功名期力到，上方求治急材英。”

✦赵抃入睦州，劝耕读，置学田，利民生，谋民利。朱熹《五朝名臣言行录》载之：“赵抃知睦州，睦岁为杭市羊，公为移文却之。民籍有茶税而无茶地，公为奏蠲之，民至今称焉。”明人林光《严州名宦 ·赵抃》诗云：“铁面御史衢州英，立朝赫赫扬芳声。纠弹那复避权倖，国本未立殷忧形。披肝露胆向仁祖，朝言夕有睦州行。睦州正在家邻境，况复水媚而山明。市羊岁且为民患，栽茶无地税还征。移文抗疏获蠲免，至今遗爱人犹称。”

✦康定元年，赵抃出知崇安。《崇安志》载：“公至，相地度宜，鉴阜而渠，引治西之流，贯中城而南十里；俾坟坏，为沃区者万余亩。”时有迁坟迁屋者略有怨言，抃劝谕曰：“撤屋变成河，恩多怨亦多。百年千载后，恩在怨消磨。”又于“西溪上流开陈家陂，分其水势，使之灌溉。犹石雄而入，经西北郊，贯于城中，出南郊，以达新阳。既去其害复收其利焉。迄今附郭之田尽成沃壤，新阳亦不忧旱，公之德也。”邑人遂命之清献河。“后有崇安县令赋诗曰：“唯有新阳陂上叟，终年饱饭已忘饥。”后邑人作祠于崇安县学，以祀赵抃、胡安国二公。朱熹有记。

✦张先于词有“张三影”“红杏嫁东风郎中”之名，字子野，乌程人。与赵抃、苏轼为忘年交，常诗酒唱和。抃知成都，张先以《沁园春•寄都城赵阅道》寄之，此为词史现存最早《沁园春》词也。元丰元年，抃在杭，与张先、赵概、程公辟游赏西湖，抃作《赵少师游西湖兼简座客》，有“四老共成三百年”之句。盖其年，张先八十九，赵概八十三，赵汴七十一，程公辟六十三，已超三百矣。张先亦作《感皇恩》词记之。

✦清献与禅释有缘，尝于禅静寺得须菩提画像，得蒋山法泉佛慧禅师法嗣。苏轼言之：“公年四十已得道，俗缘未尽余伊臯。”曾巩言之：“门外最应潇洒客，喜公平地作神仙。”元净禅师言之:“南极星临释子家，杳然十里税青华。公年自尔增仙籍，几度龙泓诗贡茶。”

✦《五元灯会》卷十六有言赵抃与佛慧法泉禅师事，颇有趣：青原下十二世蒋山泉禅师法嗣清献赵抃居士清献公赵抃居士，字悦道，年四十余，摈去声色，系心宗教。会佛慧来居衢之南禅，公日亲之，慧未尝容措一词。后典青州，政事之余，多宴坐。忽大雷震惊，即契悟作偈曰：“默坐公堂虚隐几，心源不动湛如水。一声霹雳顶门开，唤起从前自家底。”慧开笑曰：“赵悦道撞彩耳。”文中诗偈即《青州闻雷》诗也，略有不同。

✦法泉禅师尚寓三衢南禅寺，赵抃日往见之，后悟其学。抃逝于家，师悼以曰：“仁也邦为瑞，归欤世作程。人间金粟去，天上玉楼成。慧剑无织缺，冰壶彻底清。春风濲水路，孤月照云明。”

✦《洞霄图志》载：元丰己未，赵清献公抃再帅钱塘，抗章告老。岁甲子八月忽来游山，谓道士沈日益曰：近梦入真境宫阙，巍峨有数。道士相讶询之曰：此洞霄宫，既觉思之，两典是郡，未尝至此，故冒暑来。今观泉石楼观，与梦中所见无异，此仙圣有缘也。留诗曰：“龙穴藏身稳，泉源抚掌清。红尘人绝离，白日世长生。我分谙冲寂，谁能顾利名？梦中休指笑，又作洞霄行。”杭州洞霄宫，在临安青坛山。

✦赵抃夜行入杭时，雨随船行，甘霖一夜沛于四郊。时曾巩在兹，作《余杭久旱，赵阅道入境之夕四郊雨足二首》诗：“连章天上乞身闲，笑入吴船拥节还。一夜风霜驱旱魃，始知霖雨出人间。”“旌旗东下路尘开，六月风云集上回。正恐一方人渴死，直将霖雨过江来。”又有赠抃诗曰：“爱国忧民有古风，米盐亲省尚嫌慵。衮衣天上归何晚，霖雨人间望正浓。”

✦“午夫荷担在山阿，膏血如何有许多。不若扁舟竟归去，休从清献墓前过。”此诗见于《宋诗纪事》：“赵清献公墓，在衢州城东北四十五里。景定间，林存为潭州帅罢归，道衢，调千夫荷担，经墓旁，疲甚，因相与语：“赵清献公一琴一鹤，那有许耶？”士人闻之，题诗驿舍云云。”后有南昌龚鉽，入幕三衢，作《清献墓》诗，极有谐趣：“清献墓，在何许，闻话有人墓边语：千夫担汝宦装去，一琴一鹤那有此。我问彼何人，言是潭州帅，姓林名曰存。君莫笑，潭州贪，清献文孙世单寒，得钱多者皆好官。君不见，今日墓边夫错谔，谁敢高谈论琴鹤。”

✦克斋先生陈文蔚《过赵清献墓居》诗云：“为读忠臣教子碑，欲行回首重依依。纷纷车马门前过，知有几人琴鹤归？”陈文蔚，上饶人，曾馆于朱熹家，教导诸孙。其于衢尝有《常山道中》诸诗。清献墓在莲花山，历朝多有题诗者。

✦南城夏良胜，明时贤臣，有傲骨。过衢尝谒清献祠，诗有新奇处：“四望风光冷色侵，独留高冢卧萧森。庭栖野鹤如相对，屋照孤松只自吟。若有匡时随地策，谁将深夜告天心。西安城外横江雨，长与贪夫一洗襟。”又尝登清献堂，谒清献墓，分别留诗。再读其《登清献堂》诗：“闻道西安老，知君不有家。官衙惟饮水，世事等抟沙。保爱留棠树，侯王学种瓜。双江流不尽，空拜浪头花。”

✦褚人获《坚瓠三集》卷四有“赵墓严台”一条：宋赵清献公墓在衢州城东。有题诗于地之驿曰：“千夫荷担出山阿，膏血如何有许多。不若扁舟径归去，休从清献墓前过。”严子陵钓台，在富阳江之涯。有过台而咏者曰：“君为利名隐，我为利名来。羞见先生面，黄昏过钓台。”赵墓与严台，史上两面明镜，史鉴昭昭，谁能无愧乎？

✦后世咏史之诗，多绕不开赵清献。如赵士麟《咏史•赵抃》：曰：“清献官柱史，弹劾无所私。冷面如寒铁，台阁生光辉。轻装赴西蜀，一琴一鹤随。入阁参知政，简易亦如斯。”孙国桢《赵抃》：“相位尸居斥二陈，政成西蜀尚宽仁。瓣香夜告天垂鉴，世孝承家启后人。”清献以德行垂青史，实至名归也。

✦赵屼，抃仲子，人谓笃行君子。元丰中佐温州，时清献致仕家居，屼迎以就养、作堂名“戏彩”。清献题诗堂中云:“我憩堂中乐可知，优游逾月意忘归。老来不及吾儿少，且著朱衣胜彩衣。”此事见《蓉塘诗话》。东坡先生《次韵子由送赵屼归觐钱塘遂赴永嘉》亦云：“风流半刺史，清绝校书郎。愿子传家法，他年请尚方。”清献家法，唯孝唯廉，亦唯诗耳。

✦《嘉靖府志》云，抃母丧，抃与弟拊庐墓三年，县令过勖改榜其第曰“孝梯里”，立坊以表。孙处为之作《孝子传》。元丰三年，男屼迎养赵抃于温，作彩堂之乐，抃归，挥诗自赞曰：“从来忠孝出吾家。”自豪之气满溢。赵拊、赵屼亦皆能诗。

✦元丰二年，抃退居高斋，浮石江畔，琴鹤为伴，闲卷诗书。作《十咏》，即评者所谓“古淡如陶”之诗也。抃乐与其中，明心见性，有诗曰：“腰佩黄金已退藏，个中消息也寻常。世人欲识高斋老，只是柯村赵四郎。”宦游世间四十余载，回归本来面目。

✦清献公作寓温州，太守石牧之以诗招游雁荡，公为诗答之，遂往。吟赏不倦，及归，回望常云峰,口占一绝而还。石牧之《迎赵清献游雁宕山》诗:“雁宕天台路险艰，多应特地隔尘寰。不辞登陟来千里，为是东南第一山。争望台星从海上，方知蓬岛在人间。武林二老图中见，重惜官师远莫攀。” 赵公答诗：“自谙趋拜力维艰，柯岭归来远帝寰。抱瓮不能师老圃，驱车犹足访名山。鱼书人手殷勤后，雁字排空杳霭间。多荷主人期我意，谢公遗迹愿追攀。”又游雁荡将抵温州，有《答太守石牧之》诸诗。事并见《东瓯纪事》及《广雁荡山志》。《全宋诗》误石牧之诗为石景立。

✦《带经堂诗话》记：《赵清献公集》十卷,衢州旧刻本,有景定陈仁玉、至治蒙古僧家奴钧二《序》。门人太仓进士曹延懿言：相国邺园李公昔为制府镇三衢，军旅之暇，访清献之裔，只一农家子，呼见之，为补奉祠生员，居公屋侧，以奉烝尝。公尝有《退居》十咏，如高斋、竹轩诸遗迹，皆不可识。惟濯缨亭为后人重建。今尚存族子文锦为衢守予以修葺清献祠堂及修补集版属之。

✦三衢山赵公岩，相传为抃读书处。又名清献书岩，常山十景之一。士人游之，颇多题诗。张弼诗云：“琴鹤久沉沦，清风振无极。岩前书带草，依然天水碧。”裴瑞兴诗曰：“香岩会向读书来，石径清幽遍绿苔。琴鹤一帘书万卷，知他花落与花开。”其他如吴士晋、邱瑞龙、樊贵贤、徐鲲、汪彭龄、徐容、汪楷诸公之诗，佳构妙语，皆可一读也。

✦彭慰高《放舟常山开化口占》曰：“轻寒轻暖麦收时，独客篷窗日影迟。为访赵公岩畔路，千秋琴鹤系人思。”若入常山而未游赵公岩，岂不憾哉？雍正进士张九钧，湘潭人，曾官浙江温处道，其《甄斋诗集》中有《抵定阳将舍舟登陆为赋长句》一诗，末句抱怨道：“独怪舆人太催促，未遑一至读书岩。”

✦“衢山苍苍衢水碧，四千年中一瑰硕。”衢州赵清献公祠，命运多舛，几度移迁。光绪初，宗源瀚署衢，复重修清献祠。祠成，作长诗以纪其事，历数清献祠前世今生。试阅数句，能知其概：“赣州祀自咸淳始，莲花一祠傍珂里。拱辰门外瓴甓荒，入城两徙钟楼旁。先后郡守屡修葺，灵旗飒飒飘虚堂。”宗源瀚，江苏上元人，有《颐情馆诗集》。

✦兰溪赵清献公祠，在平康桥北，天福山南，乃明隆庆间赵抃后裔所建，中有告天台，又名望衢亭。抃有八世孙名景文者尝为兰溪主薄，遂家于此，蔚然成巨族。明孝宗有联曰：“琴声寒日月，永留清白在人间；鹤唳彻遥天，常使丹心通帝座。”民国大总统徐世昌题曰：“独标韵事贻琴鹤，应有清芬逮子孙。”有望衢亭八景，颇多题咏。“凭高万仞见江山，吴越潆回咫尺间。独坐虚亭漫怀古，诗成将欲抱琴还。”此乃抃裔赵士齐诗，故录一首。

✦“清献祠堂最上头，登临衢婺望中收。晴空皓皓四围碧，白水荡荡万古流。循吏于今惟胜迹，何人到此不低留。却怜旁午多官舫，忙似东南估客舟。”有林鄂者，字太冲，泰顺人，兰溪训导，有《登望衢亭》四首，时粤兵乱浙，语多激越。录一。

✦江夏彭崧毓，道光十五年进士，曾谒赵清献公祠于兰江，有“台峙三层级，香餘万缕烟。清芬诚默默，遗泽续绵绵。琴鹤风斯在，经纶地俨然。高山同仰止，吴下范庄田”诸语。其序云：“兰溪城东有赵清献公祠堂，乱后重修，规模壮丽，中有吿天台遗迹，令人生敬慕之思焉。问其世系，相传三十余代，代有闻人簪缨弗替。祠产经理得宜，家规秩然，世家之仅见者也。”有衡山陈钟荣者，官黄岩令，有诗和之。见于其《知非斋诗钞》。

✦“野店酒香浮石渡，春畦花暖濯缨亭。”清献归衢，作三亭于浮石之傍，额之“濯缨”“逸老”“水月”。苏辙诗曰：“挂冠缨上已无尘，犹爱溪光碧照人。点检旧游黄石在，扫除诸念白鸥亲。一尊父老囊金尽，三径松筠生事贫。他日南公数人物，丹青添入县图新。”抃亦自诗：“亭上秋登远目明，灈缨诚不是虚名。晴波一片如铺练，浮石江心彻底清。”

✦郑永禧诗曰：“钓鱼旷溯仙人迹，放鹤长寻逸老亭。”逸老亭，传为清献放鹤之所。康熙时奉祠生赵士恒诗《清献遗碑题后》，叹曰：“逸老亭何在，荒荒剩此碑。我生叹终窭，空咏北门诗。”

✦赵抃与毛维瞻游，以孙女嫁其子毛滂。毛滂，号东堂，以词为天下知。《宿莲花寺，顷从清献公游，今十年矣》诗云：“一径通松竹，入门闻夜香。青灯孤照佛，斜月静归廊。未厌逢僧拙，终惭涉世忙。十年犹彷佛，一梦自凄凉。”十年茫茫，阴阳两隔，唯有夜香阒寂，一梦凄然矣。盖清献长眠于左近耳。

✦赵抃《清献集》中诗与程师孟唱和最多，计五十余首。师孟亦有《赵越任过杭会赵阅道》《怀赵阅道》《寄赵阅道》诸诗。两公自景祐元年同科进士，自熙宁十年畅游西湖，四十余载交谊，尽见诗中。抃诗曰：“已久论交契，何妨醉别筵。君宜归大用，我独倦高年。郡印今分治，科名昔共镌。离怀虽一水，言远似三川。”郡印分治句，言熙宁十年，赵由越州转任杭州，程以给事中充集贤殿修撰任越州之事。抃祖墓在越州会稽山，而杭有程师孟祖墓，故抃又有诗曰：“分符况与寻常异，彼此东西是故乡。”

✦曾巩以“吏师”称赵抃，盖赵知杭时，曾为越州通判，常请益之。抃知青州时，曾又知齐州，初任郡首，又常相请教。巩有多诗送赵，又有名作《赵公越州救灾记》。抃《寄酬齐州曾巩学土》二首，赞其文章卓绝，政事清肃，其一云：“太守文章耸缙绅，两湖风月助吟神。讼庭无事铃斋乐，聊屈承明侍从人。”

✦“江回春水没荒矶，石上看诗记旧题。”清献书院， 南宋咸淳年间，郡守陈蒙建。弘治《衢州府志》载：“在郡城拱辰门外二里，即赵清献公故居。”明南京礼部尚书邵宝尝两过书院谒清献，题诗数首。兹录其一：“吾道百年开白日，公心千古映清溪。鹤留旧态何妨瘦，松长新枝尚恨底。”诗尝有“像留土木真如石”句，知明时院有清献像也。宝又与衢守杨磐、刘必贤皆有旧。《赠刘衢州》诗曰：数里衢东郭，望望清献祠。愿言舣君棹，载诵东坡碑。赵子不可作，江水清涟漪。焚香伫清夜，矢心亦陈词。琴亡古调存，鹤去归何时。吊古有馀感，吾心自吾师。

✦乾隆三十一年，广东林明伦知衢州，过北郊孝悌里，有感而诗曰：“豪右然其言，诹询葬伊迩，公为保其丘，慷慨典簪珥。我愧蒞三衢，览古感泰否，籍兹仗义人，清献得不死。公余出北郊，苔深旧废址。”其序言诗之所由：“康熙辛丑有富豪艳沙水之胜，以计购求之，将窀穸于其侧。券之成，协镇马公璘捐金赎焉。”民国乡贤郑永禧叹曰：“残碑断碣，四围悉成丛葬之区，安得再起马公而赎之耶！”癸卯八月，柯城有四省边际采风之旅，尝游沙湾之赵抃纪念馆，有兰溪作家言及赵抃墓，慨然长叹曰：“兰溪人年年来谒拜，衢人怎忍让吾清献公年年立于草中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