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在中国》
《醉在中国》
1.考古上来说,中国酒的历史甚至比中国文明的历史还要长,可以追溯到9000年前的贾湖古酒。中国人吃稻米的习惯可能就是源于酿酒。
2.中国最早流行的酒是黄酒,而不是白酒。白酒的蒸馏技术最早来自8世纪的波斯,与中国本土的固态发酵工艺结合,才形成了现在的中国白酒。
3.中国酒与中国饮食文化密不可分,酒桌规矩的背后有传统儒家思维,而药酒的背后是药食同源的传统观念。
4.中国白酒曾在19世纪初风靡欧洲,但后来受到“黄祸论”的影响,加上文化差异,导致中国酒在西方长期缺乏认可度。
作者德力·桑德豪斯,是个美国人,但却很熟悉中国,他大学一毕业就来中国工作了五年,还给自己取了个中文名字“德力”,后来他因为妻子的工作关系再度回到中国,旅居成都。各种机缘巧合之下,德力成为中国酒的狂热粉丝,尤其是浓烈的白酒。
德力发现,中国酒产业规模实际上堪称世界第一,各大白酒品牌的价值在世界酒类品牌价值榜上长期名列前茅,2023年的烈酒品牌价值榜上甚至由中国包揽了前五名。然而,价值虽高,这却主要是在中国国内市场实现的,中国酒在外国的知名度和接受度远低于其他酒类品牌,尤其是白酒。仔细想想,在中国的餐厅和酒吧里能够非常容易地喝到来自外国的威士忌、白兰地,但是德力却在外国没有见过中国酒。在他口中这么好喝的中国酒,为什么在海外却没有听说过?
中国酒有多久历史?
白酒在中国历史上其实是比较晚才出现的,历史上中国还出现过非常多不同的酒类。而且,从考古上来说,中国酒的历史甚至比中国文明的历史还要长。
这就要从九千年前的一罐古酒开始说起。这罐古酒,是在中国河南省漯河市舞阳县的贾湖遗址发现的,所以叫做贾湖古酒。从1961年贾湖遗址被发现开始,这里先后进行了多次大规模的考古发掘,从出土证据来看,这是一个高度成熟的新石器时代文化,距今9000到7500年之间,有世界最早的稻米遗存、世界最早的吹奏乐器、世界最早驯化的猪和狗等等,当然,还有世界最早的酒。
早在1984年的发掘中,中国考古队就发现了怀疑是酿酒用的陶器,可惜当时科技条件有限,无法证明。直到1999年,通过当时世界上最尖端的检测技术,证实了陶罐底部存在酒石酸沉淀物,也就证明了这个九千年前的陶罐存放过迄今为止最古老的酒。
据推测,当时的发酵手段应该是“口嚼”,也就是在口中咀嚼谷物,然后再吐出来,利用唾液中的酶把淀粉分解为糖分,促进发酵。这种发酵方法在世界各地的原始部落中都很常见,也被认为是酒类的最早发酵方法。
贾湖古酒含有稻米,而当时的古人可能都还没有发明出农业种植。也就是说,中国人第一次尝到的稻米味道,可能不是米香,而是酒香。民国时期的历史学家吴其昌就曾推测说,中国人“吃稻米的习惯实际上是源于酿酒”。古人类学家已经发现,实际上古代人从狩猎采集社会转变成农业社会后,生活质量其实会下降,比如更多劳作、更易感染疾病以及寿命更短,而且食物来源不够充足,种类单一,等等。因此,有学者推测,农业起源不是为了填饱肚子,而是为了酿酒,贾湖古酒正是这一理论的有力证据。
这些古酒和酒器,基本上都在墓穴中发现,和其他珍贵的宗教图腾、手工艺术品等等放在一起,证明了古人对酒的喜爱。而在贾湖的墓葬中发现的酒罐,就摆放在逝者的头边。推测,古人认为死者在阴间也要喝酒。
到了有文字记载的时期,更清晰地看到酒被用来祭祀祖先,也可以见到喝酒开始有了规矩,堪称最古老的“酒桌文化”。先秦时期的《楚辞》《诗经》中,都有不少描写用酒祭祀的场面,也讲了很多喝酒的规矩,比如《楚辞·大招》记录了祭祀的盛大场面,其中有一句说,酒味清香,适合冰镇了再喝,还要注意不要让仆役们偷喝。还有一句,说要把吴国的甜酒和楚国的清酒掺在一起喝,可见这一时期的酒,已经非常多样化,这也反映在了文字上。比如甲骨文的酒,左边代表水,右边代表酒壶,不是泛指酒类饮品,而是某种稻米或者小米酿造的甜酒。此外还有用稻米或黍类同发芽的谷粒发酵的醴,是一种黏稠的淡甜酒;用果实与水酿成的“酪”;与沉淀物混合的“醪”;以及一种名为“鬯”的祭祀酒,用香料植物、鲜花和树脂发酵而成。
总之,中国酒的历史到现在已经有九千年,而且最早的中国酒类,并不是谷物发酵为主,而是混合酒,被用于祭祀逝者。
中国古代人主要喝什么酒?
先秦时代,古人主要喝的是酒和醴,都是谷物酿造。而酿造谷物酒比用水果自然发酵复杂一些,需要两步,先把谷物淀粉分解为糖分,也就是“糖化作用”,然后再引入酵母菌消耗糖分,产生酒精和二氧化碳,这就是发酵。醴就是用谷物发芽的过程促进糖化,再开始酿造,类似于啤酒。
而周朝出现了一种新方法,用到了一种叫做“曲”的霉菌,把两步合并成了一步。要养曲霉,得先把谷物和水混合做成方砖,然后再放到不透风的房间里,慢慢风干,等来自周围环境中的曲霉菌、酵母菌、细菌等等微生物慢慢渗透进去,一段时间后拿到阳光下晾晒,抑制微生物生长,方便长期保存。等到酿酒的时候,再把曲砖碾成粉,和蒸熟的谷物混合,其中的霉菌会把淀粉转化为糖分,酵母菌负责发酵,其他细菌则为酒提供独特香气。这样酿造出来的酒,因为酒体呈现黄色,就叫黄酒。黄酒不仅度数更高,味道也更丰富,而且因为环境的不同,曲砖含有的微生物群落也不同,因此各地酒的“风味”也就不一样,所以很快击败了其他酒类,成为主流。到了后来,酿酒的曲又被用来酿醋、腌制食品、制作各种酱等等,至今都是中餐味道的重要来源。
有了如此高效的酿造技术,走入文明时代的古人也注意到了酒的负面影响,不再沉迷于酒类带来的迷醉,而开始把酒当成道德堕落的象征,比如纣王的罪名之一就是“酒池肉林”。这种担心也有一些科学依据,中国人很多都缺乏一种叫乙醇脱氢酶的物质,它可以帮助代谢酒精,大概有十分之一的中国人先天无法产生这种酶。而如果缺乏这种酶,喝酒就容易“上脸”,这种脸红并不是身体发热带来的,实际上是身体损伤的表现。
因此,什么时候喝酒?应该喝多少?为什么喝酒?这些问题都需要规范化,这就是“礼”的范畴,是文明发展的体现。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就是春秋战国的儒家。
孔子曾说,“百礼之会,非酒不行”。某种程度上来说,儒家对礼仪的规范,是围绕酒的规范展开的。所以你会发现,比如祭祀仪式中敬酒的次序,就是尊卑的次序。又比如君子喝酒要节制,一次只能喝三大杯,和祭祀仪式三次敬酒相符合,代表对天、地、人的尊敬。
与儒家的克制相对的,就是道家的狂放。他认为魏晋时期的“竹林七贤”代表了道家饮酒的观点,也就是“借酒洗去自己的拘束后,他们得以忘记自己的身份,成为真正想成为的人”。后来中国的很多嗜好喝酒的诗人,也都有修道的经历。
此外,随着酿酒技术和饮酒理念的发展,周朝时期以来,也出现了大量和酒有关的官职,其中不少与喝酒礼仪有关。后来出现的“祭酒”,一开始就是祭祀仪式上最年长的人,先带头进行喝酒仪式,后来就衍生出了主管的含义。这些说明,古代的政权组织也开始尝试通过礼仪控制酿酒业,而垄断酿酒带来的税收极大充实了古代朝廷的财政收入,更加促进了各地酿酒业的发展。
到后来,有陶渊明的“不觉知有我,安知物为贵。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有李白的“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这些古人所喝的酒,就都是黄酒。黄酒的统治期非常漫长,在宋朝时期还经历过又一次的技术发展,并且把黄酒的酿造中心迁移到了江南地区,使黄酒达到了巅峰期。然而,新的酒类此时已经在“酝酿”之中。
中国白酒是怎么来的?
从技术上来说,白酒是一种蒸馏烈酒。简单来说,蒸馏酒就是应用酒沸点比水低的特性,加热酒的同时收集酒精气体,再用低温容器把气体冷凝为纯度更高的酒。蒸馏酒精的技术并不是中国原产,而是大约在8世纪的波斯首先出现,但是一开始不是用来喝,而是用来制作化妆品。
这种蒸馏技术可能在唐末已经传入中国,唐诗中就有“烧酒”这个词,但普遍应用应该是元朝,因为酒精蒸馏法最早的中文描述,出自明朝的《本草纲目》,其中记载“烧酒非古法也,自元时始创”。有了宋元时期的技术传入,经过本地改良,中国又发明了固态蒸馏法,直接用固态的发酵谷物蒸馏酒精,可以保留谷物本身的风味特点。而这些固态发酵的谷物,用的就是中国本土发明的曲砖,特别是用大麦和小麦混合的“大曲”,如今被大规模用于生产白酒。这种混合了各地技术的烈酒大概在明朝已经出现,但是并不被称为“白酒”,而是就叫烧酒。
无论如何,蒸馏酒的度数一定是高于黄酒的,也就比黄酒更容易醉人。最浓烈的黄酒,酒精度也只有15%左右。酒精度最低的白酒,度数也能达到40度。在技术不发达的时候,古人会认为酒精纯度越高,酒的品质越好,所以形成了一种酒越烈越好的品位。然而,劣质烧酒含有比较多杂质,不好入口,味道也不够,所以要加入一些其他材料改变味道,比如清朝时期的北京有添加鸽子屎的劣质白酒,这就是早期的“假酒”。
“武松打虎”。在他看来,“三杯酒下肚,让你走不动路;喝下十八杯,却可以徒手揍死一头老虎——这就是白酒的力量。”但这个故事有一个更重要的侧面,那就是反映那时已经出现了中国白酒文化的另一个核心:男子汉气概。酒越烈,越危险,能够驾驭这种危险,就代表了喝酒人的力量,所以作者说,“这种比拼塑造了中国男性间的关系,男性要努力地证明自己的酒量比其他人更大。”
这种烈酒崇拜,体现的是当时白酒主要消费人群的口味,也就是广大的劳动阶层。相比黄酒的细腻,白酒的特点就是“有劲”,容易喝醉。文人们一边喝黄酒,一边行酒令或者进行复杂的祭祀仪式,而底层劳动者没有这种余裕,他们需要更加高效的饮料。而白酒正好可以满足这个要求,它的原料可以是发霉的谷物,或是食用范围不是很广的高粱,而且还可以进行多次蒸馏,最后一点废渣还能用来喂猪,可谓是物尽其用。最基本的是,它足够浓烈,是“让你在一天劳累工作后淡忘疲惫和痛苦的浓烈饮品”。
在口感这一方面,白酒最重要的改良可能是“二锅头”。我们现在说“二锅头”,可能当成一个品牌,而二锅头其实原来指的是一种特殊工序生产出来的酒。在康熙年间,当时的酒精蒸馏器是两口锅组成的,下面一口锅放发酵谷物,上面一口放冷水。加热下面的谷物,酒精蒸气上升,被冷水锅的锅底冷却,流入两口锅中间的一个漏斗,漏斗收集的就是蒸馏酒。可想而知,冷水锅慢慢会变热,需要不断换水。而当时北京的源升号酒家,意外发现第二次注入冷水之后,蒸馏出来的酒口感最好,这就是“二锅头”的来源。二锅头的工艺奠定了一个新的工序,也就是“掐头去尾”,不要第一次和最后一次冷水冷却的酒液,只保留中间的“酒心”,大大改善了白酒的品质。
二锅头出现以后,北京成为中国白酒产业中心,到了20世纪,北京的白酒产业的规模占到了全国的一半。从清末开始,各地新兴的白酒产业也开始试图工业化,比如1919年山西建立了中国最早的白酒工厂,但因为连年战争而难以实现。直到1949年后,在政府主导下,中国才整合起各地方造酒作坊,建立起一批大型国营酒厂,比如红星、茅台、汾酒等等,自上而下地建成了全国性的白酒产业,并且打破了家传的酿酒秘方垄断,真正奠定现代白酒的基础。而白酒的消费人群,也开始自下而上地传播,蔓延到了全社会,甚至上了国宴。
中国酒如何体现了中国文化
首先,我们来讲讲最基本的问题,那就是什么场合喝酒?在今天的中国,就得在宴席上喝酒,而且越上等、正式的宴席,越要拿出高级的酒,这些高级酒往往也是高度白酒。这些宴席往往也是一单生意、一段关系的良好开头,同时,经常要把客人喝醉了才能算是尽兴,讲究一个“不醉不归”。比如德力提到的中美建交上的国宴,体现了中外对酒的不同认知。
1972年,中国恢复了和美国的接触,时任总统尼克松准备访问中国,其中有个重要环节就是要参加国宴,国宴上当然少不了好酒,也就是茅台。然而,牛津大学的著名历史学家麦克米伦从解密档案中发现,当时美国的先遣组在中国体验过一番以后,赶紧警告尼克松,“在任何情况下,总统回应宴会敬酒时,都不能喝酒杯里的东西。”这么说,倒不是老外不懂中国的敬酒礼仪,而是担心“又菜又爱喝”的尼克松在重要的场合喝醉。不过,周总理在祝酒时,端着酒杯来到尼克松身边,邀请他一起干杯,尼克松无视美国先遣组的警告,喝了一口,这为中美建交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在美国,会发现吃饭的时候很少喝烈酒,而是选择葡萄酒、啤酒之类度数较低的酒来佐餐。而且一场酒宴,一般都是生意做完了以后,再去喝庆功酒。要喝高度烈酒,往往是在酒吧,而且美国人觉得真要喝醉了,是一件特别失态的事情,而且还很危险,所以他们才会担心尼克松喝得太多。
所以德力一开始虽然已经学会了品鉴白酒,但是在酒文化上也很难融入,他总是觉得自己在宴席中无法真正欣赏白酒。他当时觉得,“将白酒与那些令人生畏的宴会场合分离开,似乎是解开白酒谜团的理想方法”。直到后来,他才逐渐意识到,中国的酒要在中国的文化环境当中品鉴,才能尝出独特风味。
说到这里,逃不开要说说中国的酒桌文化。作者在中国参加了无数的酒宴,对中国酒的认知也越来越深,但令他印象深刻的,还是在中国酒最早诞生的地方,河南。德力在河南的行程完全是由热情好客的本地人主导的,也让他更加深刻地体验了中国酒桌的独特。
比方说,中国酒桌是圆形的,在西方这往往象征平等,比如亚瑟王跟自己的骑士就是用圆桌表示身份平等。而在中国,儒家对喝酒时要注重尊卑次序的教诲绵延数千年,如果讲究起来,酒桌上的每一个座位都对应了身份等级。作者在河南观察出来的规律,和我自己在山东的经验完全一致,也就是距离门最远的座位是上座,离这个位置距离越远,重要程度越低。在他的理解中,上座也是观察人员进出最佳位置的座位,所以最为尊贵。
有趣的是,他在华南学到的酒桌文化却不适用于河南,他发现河南的酒桌“不太公平”。在酒席上,主人家的母亲先将他的茶杯倒满酒,请他喝,却没给自己的杯里倒酒,德力虽然有些困惑,但也一口干了。如此反复几次,他发现阿姨一口都没喝,他却已经干了好几杯。按照他在华南学的规矩,喝酒应该是你要别人喝,自己也得喝。他跟河南叔叔抱怨这样下去他们都得喝得烂醉,而主人家却不用。叔叔介绍说,在河南,如果主人端起酒杯,意思是让大家喝,自己不一定喝。这是因为以前物质匮乏,酒是宝贝,都是为了招待客人才拿出来,所以主人为了尽地主之谊,就用这种方法让客人多享受几杯。
这里的“公平之争”,反映出的是中国儒家文化的一个核心观念。传统儒家思想不讲究人人平等,而是讲究尊卑有序,不同位置的人要得到相匹配的待遇,这在中国乡土文化中一直留存下来,费孝通后来总结的“差序格局”,就是这种文化思维的体现。而在酒桌上,让客人先享受好东西,多喝几杯好酒,正是根植于儒家文化尊卑有别的传统观念,对客人表示尊敬。而在南方,因为市场经济发展和与西方文化的更早接触,接受了另一种对客人表示尊敬的方法,也就是“平等”,和更传统的中原酒桌形成了区别。德力感慨:“这便是中原留给我的难以磨灭的印象,一切由此开启。河流会干涸,山峰会变成尘土,人与传统则会永存。”
不过,中国的酒也不仅在宴席上用来互相尊敬,还可以是用来调养身体的“药酒”。传统中国文化讲究“药食同源”,酒作为一种常见饮品,当然也可以用来“养生”,《汉书·食货志》就称药酒为“百药之长”。
在福建品鉴的一种传统黄酒,发酵用的酒曲包含了32种草药,酿出的酒色不是黄色,而是红色,他说喝起来“会让人想到西方的雪利酒,口感轻盈”。但他也受到了冲击,比如他在华南地区见到的“药酒”。他形容当时的场面,“每层架子的陈列所体现出的怪诞都不一样:只能辨别出部分的动植物,草药、香料以及混有两者的碎渣,完整的动物(爬行类、哺乳类和甲壳类)——动物早已发白的眼球凝固在死亡降临的那一刻。”其中最让他困惑的,要数泡着动物生殖器的药酒,但他硬着头皮尝试了“鹿鞭酒”,按他的描述,“味道丰富,充满糖浆般稠厚的肉桂味”。这里我们也要注意,很多药酒的效果并没有得到科学验证,市面上也缺乏配方标准,有些泡药的基酒是自酿酒,安全风险不低,需要谨慎对待。
中国酒如何走出国门?
中国酒在海外知名度、认可度都不高。在19世纪初,西方其实就已经出现了一次白酒热。当时的广州是中国唯一的对外商贸口岸,也就是在那里,欧洲水手第一次尝到了一种叫做“三烧”的饮料,所谓三烧,起初指的是三清烧,一种经过三次蒸馏的米酿白酒,但是后来这个词被英国人用来泛指所有以中国工艺生产的烈酒。1836年,有英国人记载三烧在中国港口随处可见,他们非常担心自己的水手沉迷于这种烈酒。作者发现,“从有关三烧的各种记述中,我们发现欧洲人不仅觉得这种酒很有吸引力,而且为了这种酒,饮酒者不惜冒着受致命伤、被偷窃和军事审判的风险。”讽刺的是,在1839年,因为英国商船上的水手酗酒闹事,造成当地村民大规模斗殴,一名村民重伤去世,进一步导致林则徐宣布中断中英交易,驱逐英国人,触发了后来的鸦片战争。从历史记载来看,让英国水手闹事的酒,很可能就是三烧白酒。
到了后来,中国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当时中国的一切在西方人眼中都成了野蛮和落后的象征。特别是当时美国流传“黄祸论”,掀起了大规模排华运动,他们一边认可中餐的美味,一边贬低中餐的品质,说里面掺了老鼠肉,还有“让人上瘾的药”,是肮脏、廉价的低等饮食。
这种偏见流毒太深,直到2015年,还能在《纽约时报》一篇关于白酒的文章的评论区中,看到有人把白酒比作飞机燃料、煤油、卸甲水、下水道清洁剂和垃圾堆流出的咸水等等。德力严厉地反驳说:“认为中国人故意生产和消费一种令自己厌恶的饮料,是荒谬的,也是自视优越的。这种观点是在假定中国的酒厂不是无能就是恶意,认为中国的饮酒者要么太过固执,要么太过愚蠢,不敢尝试其他酒饮。”
这种对中国酒的评价是“在一种文化真空的环境中”做出的判断,对中国酒过于苛刻,所以中国酒要走出去,就要填补这种文化真空。比如,要发明一套合适的词语来描述酒的味道。中国本土虽然有香型的分类,比如浓香型、清香型、酱香型和米香型四种主要香型,但这些名称意义不够直观,也很难翻译。
作者就亲自参与了一套中式品酒语言的创造。他形容茅台的味道有“发酵的豆子,野蘑菇,苦味草药,烤坚果”,浓香型白酒“带有热带水果、白胡椒和八角的香气”,而清香型白酒“有炙烤香草、菊花和松针的气息”。他强调,这些味道有着自己的文化背景,是在陈醋拌面、水煮牛肉、酸汤泡菜的饮食环境中出现的,对没有接触过“药食同源”的中国酒桌的品酒者来说,这种风味可能过于复杂。在他后来的推广团队中,他试图创造一种稳定的品酒话语,用西方人更熟悉的东西来描述味道,比如用老抽酱油形容茅台的咸鲜味,用奇异果和菠萝代替火龙果和荔枝,而英国的伍斯特辣酱油可以用来替代描述豆豉香味。
随着中国的不断发展,排华偏见的经济基础也会慢慢消退,而他希望有更多的人能够参与到这样的文化翻译和交流的进程中来,因为“既然判断一个社会的依据可以是看它对待最弱势群体的方式,那么判断一个社会的开放程度,也必须看它如何回应其他文化中最难理解的部分”。也就是说,在他看来,帮助外国人理解中国不是在“抢救”中国文化,恰恰相反,是西方需要克服殖民时代遗留下来的妄自尊大,而中国酒恰好是双方互相理解的一把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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