銮东二路的一天一夜草稿 1

靠海边的城市,常有一条盘绕着海岸线的冗长步道,因为受诸多偏爱携手散步的情侣垂青,而被本地人称作“情侣路”。銮东二路就在这条情侣路终点的分岔上。

汪雯欣开车拐到銮东二路,几年过去,记忆中路边参差错落的门店全都不见了,路两旁青葱秀气的道树和景观绿化带将机动车道与非机动车道分隔。城市像块绵软精致的蛋糕,被这样左划一道右划一道,逐渐变得更摩登便捷,虽然底子还是那老几十年前的旧底。

导航里腾哥用夹子音警告,“开赛车呢你,超速警告,驾照上的分儿多了是吧。”汪雯欣后知后觉瞥见限速 30 的标牌,一脚急刹,斜后方一位骑电驴的外卖小哥正巧加速过路口,险些怼到保时捷侧屁股上。

汪雯欣从后视镜里看见男人狼狈躲闪的样子,不禁懊恼自己今天的心不在焉,幸亏没蹭上。为了避免麻烦,她干脆踩油门变上主道。留在原地的那个黄色身影好像正挥拳抗议,管他的呢,她很快就把他抛在脑后。这些凭借体力劳动混日子的城市底层人,有什么值得挂念的?反正没撞到他,停下万一被讹诈怎么办,麻烦。

金銮新村跟几年前她离开时相比倒没什么大变化,物是人非吧。她从没想过又回到这里。搬家公司明天才能把东西送来,她可以带着几件简单的行李先安顿好。毕竟明天,这辆跟随她近四年的座驾也将成为别人的胯下之物。人除了自己,最终什么都留不下,汪雯欣抓紧方向盘,压抑着心底翻滚的不甘。

城中村的回迁小区其实建设得蛮整齐气派。前面二十几栋都是小三层带院子的格局,单看跟市区里的洋楼别墅群也没有多少不同,除了院子里种的各种作物表明这里居住着一群曾经以农耕为生的人。后面十几栋是三层高的公寓楼,租金特别便宜,否则她绝不会搬回来给自己找不痛快。

汪雯欣拖着新行李箱,一面缅怀自己的 LV 拉杆箱,一面磕磕绊绊爬上三楼。房东说顶楼上有个天台,可以晒东西。她把行李箱扔在出租屋门口,先爬上天台,匆匆比划了尺寸给搬家公司发微信。与过去的生活告别,需要舍弃太多东西。购买时千金万贵的那些家具摆设,现在打三折出售都没人要,扔了还得给物业公司付垃圾处理费,唯一感兴趣的收废品老头对她说:“按斤回收,一斤五块,爱卖不卖。”走到窘境汪雯欣才发现,时间跟可怕的小贷公司一样,宰起人来毫不手软。

上午十一点,汪雯欣肚子咕噜噜叫唤,提醒她今天还没吃早餐。点开手机外卖小程序,推荐页照常是那些她曾经喜欢光顾的料理店。不久之后大数据就会明白她已经是个囊中羞涩,需要精打细算的“负豪”了。

下单一份汤粉,坐在空荡荡只有一张床一架简易衣柜的房间里,汪雯欣又发起呆来。假如当年没有搬走,现在会是何等光景?她踢着脚下起皮的旧地板革,思绪回到大学时代。

1

每逢毕业季南方大学的校园里都格外热闹,快要离校的学长学姐摆摊卖旧物,面临各奔东西的小情侣们要么难舍难分要么大吵大闹,期末考试如期而至。

汪雯欣下学期大四,在地图上跟学校呈对角线的市郊找了家工厂实习。她要在那边租房,但是连城中村的回迁房月租都要一千多,所以她在校园网发布了一条合租信息,居然有位今年毕业的学长签了她实习那家工厂。他们约定在西校区三食堂二楼小炒部见面。

午餐时分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汪雯欣应该是特别的,她个子比较高,一米七,黑长直发,穿阿依莲天蓝色系的淑女裙。她就是这身打扮去面试,获得了实习机会。她希望给学长留个好印象,以便于在合租的日子里获得一些关照。

学长叫李大辉,很大众的名字。“叫我大辉或者阿辉都可以。”学长伸出手来快速地碰了碰她的手,被火烫到一样又缩了回去,那股灼焰就从他暗古铜色的面部肌肤上升腾出来。

“阿辉哥。”汪雯欣歪了歪头,甜笑着叫道。大男生的脸这下红透了。他的两位同学揶揄地对他戳戳捣捣,其中一位呲着牙邀请汪雯欣与他们共进午餐。合租的事情就在推盘换菜中愉快地决定下来。

他们好上以后,阿辉对雯欣说,他叫去壮胆的两位室友曾说,“这个单刀赴会的女生不简单。”他们提醒他不要陷进温柔乡,可惜为时已晚。他一触到她的指尖,就完全陷进去了。

门铃骤响,熟悉的拉德斯基进行曲,像三年前一样在空房间里盘旋。

汪雯欣推开防盗门,门前站着的男人一身黄色制服,因为吃惊,他的眼轮匝肌格外兴奋,使双眼如同当年得甲亢时一样鼓出。

“阿欣!”他叫她的名字,声音沙哑。

“好久不见。”她耸耸肩,看上去比他平静许多。

“居然是你,真的是你!”他一只空着的手向她伸出来,突然醒悟,又收了回去。

“呃。”她视线顺着他的另一只手看到外卖手提袋,机打小票上有点单人信息:[猫儿小姐]。那么,“这是我的外卖。”

“阿欣,我……”他并不想把手提袋递给她的样子。

“要不要进来坐,”汪雯欣想把男人请进屋里,总比呆站在楼道叙旧强吧。可是她一转身,看到干干净净的客厅,耳根突然有点刺痒。她向前一步,把门在身后半掩住,歪头对他说,“一会忙吗?要不要出去坐一下?”

李大辉被她迫得后退两步,想也不想地回答:“不忙不忙,我等你。”他透过入户门看到她身后房间的样子,心里有些猜测。他了解她的性格,她永远要把最光鲜的一面展示给别人看。

很快两个人走下公寓楼。停在楼前的保时捷前灯闪烁两下。

“坐我的车吧。”汪雯欣踩着笃定的步伐向驾驶座走过去。男人像小跟班一样紧随着她,从另一侧拉开车门,他稍微缩一下脖子就能坐进这辆地盘很低的红色小跑。车里弥漫着淡淡的茶花香,他系好安全带,把双手放在大腿上,拘谨地梗着脖子,用余光打量她娴熟地挂挡、松手刹、倒车、调头,驶上小区车道。

她学车那年,坐在他借来的手动挡三菱皮卡里,表情是多么丰富。他喜欢那时候的她,他记忆里的她,还属于他的她,一切都依赖着他的她。她像一只骄傲的天鹅,落在他身边,后来又展翅飞远。现在,她会回来吗?仍旧落在他身边,低垂下她高傲的头颅。

不,他余光中的她,背脊笔直,脖子微微上仰,偶尔来回摆头看向左右侧视镜。她是不会向他低头的,他想。刚才在路口,她从他身边冲过去的姿态,仍旧豪横、不由分说。

2

銮东二路东口超市旁有家KFC,他们从前每周末买完日用品会去那里歇脚。时隔三年,两个人又坐在落地窗边的座位上。她面前还是一杯冰美式,他面前还是什么都没有。

分手时没有话说,再见也就不会有很多话说。汪雯欣沉默地搅动杯里咖啡,透明塑料杯里荡漾着一圈圈咖啡色涟漪,冰块在其中浮浮沉沉。

“我和他分手了。”她的声音传到他耳朵里,也浮浮沉沉。“第二年我给他生了个儿子。但他在那边有老婆,他老婆找来。他不敢离婚,就给了我一笔钱,一套房子,一辆车子。买断我跟他们的关系。”她手指下意识摸向桌上的汽车钥匙,来回描绘那条流畅的曲线。

“所以我自由了。”她嘴角挂着微笑,把手收回去,轻轻托住下巴。

“那你以后怎么打算?”他巴巴地问,口里又黏又干,但他不想起身去点饮料,他怕他一转眼,她又走开。她任性惯了。

“没什么打算。就先找个地方落脚。”她轻描淡写。绝不肯告诉他,她其实早在一年前就已经单身了。“你呢?就一直送外卖?”

“嗯。”他盯着她的眼睛,心里一热,说道:“其实我已经……”

“你这样下去怎么行?也不找个女朋友,不结婚生孩子了?你家里不催你吗?三十多还没有房子车子,会越来越难的。”她打断他的话,用和从前一样高高在上的语气批判他。

李大辉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兄弟们总问他为什么喜欢她,她势利、虚荣、不温柔、不体贴,她的缺点那么多,身边随便拉个女孩出来都比她好。可是他就只喜欢她,像中了蛊中了毒。兄弟说他是现世稀有的大傻缺。假如她同样愿意喜欢他,傻缺就傻缺。

可能他喜欢她的漂亮,她身材好,歪着头说话的样子很清纯,像他小时候喜欢的一位甜歌小天后。他青春期的梦里常常有一个倩影,见到她第一眼,他就认定,是她。谁能给爱情做出成分谱分析呢?也许她对他的吸引就是特殊信息素的作用。别人都不行,只能是她。

心里有个声音催促他对汪雯欣说自己一直在等她。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又有点张不开口。如果他说完,她就像三年前那样走掉,怎么办?现在他比从前更有底气吗?他知道她喜欢钱,她想要富裕的生活,她想在嘲讽过她的同学面前扬眉吐气。他可以给她他的一切,但她现在好像什么都不缺,她会再一次接受他吗?他望向桌上被她把玩过的汽车钥匙,他不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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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Z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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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Tech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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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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