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难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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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身为长兄,是为家督

伯难打小有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他自己也一直没有答案。他五岁的时候,家里来了一个客人,父亲鸱夷子皮特意让他站在那人面前。那人端详着他,嘴里喃喃地说:“真像,太像了!”伯难那时虽小,但也模糊感到,那人在父亲面前说他太像了用那种语气很蹊跷,不是在说他很像父亲的样子。不过,他当时没把这太当作一回事,虽然他隐约觉得这里面很可能有个秘密。那段片刻的往事一直在他心中,时不时就会想起来。

他们家当时住在齐国海滨的一座盐场,他就是在盐场出生的。从小他就生活在咸咸的空气中,父亲和盐场的那些奴隶们一道,每天亲自挑着海水到盐灶上煮盐。等他会走路时,他就跟在那些从盐灶上挑盐到盐屯子去的盐担,在地上用手撮起掉下来的盐粒,用一个小箩筛筛去尘灰,交到家灶上去。

家灶是他母亲在主持,有七八个婢女干活。每日要做百八十个干着力气活的壮汉的伙食,不是件轻松的事。何况,还有这百八十个人衣服的浆洗,也是件不容易的事。但他时常看到母亲面带微笑,忙完一天之后,总是会轻叹一声。那一声轻叹,是伴着满足的微笑一起的。

他喜欢看他母亲满足的微笑,那时她脸上布满的疤痕会起皱,像是一下子有几百个微笑汇聚,他很喜欢看。母亲的腰肢是壮硕的,充满生命力。这使得他时常怀疑,记忆中那个模糊的婀娜娉婷的身影是不是母亲的身影。他肯定自己的记忆不会出错,母亲的腰肢是在盐场逐渐的变粗了,嗓门也变粗了。但这是他的母亲,他多爱她。她很快活,他也很快活。

后来,细姨生下了仲友。细姨生弟弟前,母亲问他:“细姨给你生个弟弟做伴好不好?”他咬着嘴唇没说话,然后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哭了。弟弟出生后,果然跟他担心的一样,不去找细姨,却霸占着母亲——仲友对伯难的母亲似乎有种天生的亲和力——还对他蛮霸。母亲对他说:“你是哥哥哦,家有长兄,是为家督。弟弟让你管着,但你要让着弟弟好吗?”于是,从那时起他就将这当成是母亲给他的一份责任,这份责任让他很自豪。不过,母亲虽然说弟弟让他管着,但弟弟并不听话,所以只是他一昧地让着弟弟。弟弟虽然叫仲友,但一点也不友善。

仲友四岁的时候,他十二岁。那年,家里来了一个尊贵的客人,是齐国一个很有威权的上大夫。跟那上大夫一块来的,还有他的小公子,一个看上去花团锦簇的少年。仲友就在那时表现出他日后让人操心的特质。

伯难父亲的盐场就是在上大夫的领地之内,此前,上大夫从不到这么偏远的领地巡视,一直都是他的家吏来收租税。那次,不知道上大夫听到什么,老远地从临淄赶来,随行的车乘有一百多辆,几乎都可以把盐场给围起来。见到伯难的父亲鸱夷子皮,上大夫表现出特别的谦恭,几乎是执弟子礼。

“没想到将军在我这个鄙陋的地方隐居十二年,而我竟然没有发觉。将军真可谓是藏则藏于九渊之下,令人难寻啊。”上大夫见到鸱夷子皮感叹道。

“这里哪有什么将军?只有一个鸱夷子皮罢了。”父亲淡淡地说。上大夫听了,对伯难的父亲更加的恭敬起来。

伯难因此得知父亲原来曾是一名将军,不禁又神往又难过,回想起当年那个神秘的客人看着他说的“真像,太像了!”的话来。这句话,在仲友长出模样之后,越来越刺激着他。家奴们常把仲友顶在头颈上,逗着,边说:“小家主,小家主。”那是谁都看得出仲友长得多么像父亲,包括伯难也看得出。伯难最羡慕仲友的是,他像父亲,因此仲友在为父亲感到自豪的同时,又可为自己感到自豪。而伯难他只能为父亲感到自豪,却不能因父亲而自豪,因为他不像父亲。

在伯难拜见上大夫时,他注意到上大夫的一个沉吟,以及一声低得几乎听不见的话:“太像了。”他对此很不舒服,匆匆行过礼,就此侍坐于父亲身边。然后是仲友拜见,行过礼后,这个四岁的小邋遢看着花团锦簇的小公子,脸上露出很想与之亲热的表情。这种表情,伯难可从来没在仲友和他在一起时见过。不过,那小公子看到仲友那副邋遢样,早就转过脸去了。

“将军,”上大夫还是这样称呼鸱夷子皮,“我们有快二十年没见吧?”

“我们有二十一年没见了。”鸱夷子皮说道。

“有个故人,听说也在此地,不知能否请出,见上一面?”上大夫诚恳地询问。

“你既然知道了,见上一面也无妨。”鸱夷子皮慨然说道。然后,鸱夷子皮吩咐家奴:“去请家夫人来拜见田大夫。”

当母亲上堂而来时,伯难看到田大夫脸上茫然的辨认的神情,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母亲微笑着行万福礼,坦然地看着田大夫。

“真——是你吗?”田大夫惶恐地问道,眼珠子都要爆出来了。

“大夫万福,多年不见。”伯难听到母亲恬然说道。

“真——是你,虽然,虽然,但我还是能认出来。”田大夫低沉地说道,有万般感慨万种婉转。

突然间,那个小公子哭了。

“这个女人真丑,我不要见到她!”小公子大声哭喊。

伯难气愤难抑,从没人说过母亲很丑,何况这样肆无忌惮地大喊,但他却无可奈何。就在此时,只见仲友从他身边蹒跚地向小公子扑去,张开手,似乎要满足一直希望的拥抱小公子的愿望。仲友抱住了比伯难都更高的小公子,只见他张开两根鼻涕垂落的嘴,一口向小公子的肩上咬去。小公子被吓得直愣愣的,他的肩上可想而知,被仲友缺了门牙的牙齿咬出四个小红印,锦绣衣服被仲友的鼻涕涂了个不亦乐乎。

鸱夷子皮微笑着看着,不动不劝。田大夫也不动不劝。大家自然更加不敢动不敢劝,只等着仲友松口。仲友一口咬了多久已无法估算,在他松口前,小公子是哑的,张着嘴,没声音。仲友松开口后,小公子的声音才缓慢地爬出喉咙,哭嚎起来。

“没出息,不许哭!”田大夫斥道,然后挥挥手,让家吏将小公子带下堂。眼都不眨一下,又跟鸱夷子皮言笑款款起来。

伯难的母亲这时,也从堂上回到了内宅。这一幕,后来成了伯难心中难以排遣的羞耻。本来应该由他这个家督在母亲受辱时出面做的事,却让仲友做了去。多年以后,伯难知道了那个田大夫叫田盘,尊称为襄子;那个小公子叫田白,尊称为庄子。伯难在他的风烛残年时,还看到了田白的儿子田和取代齐康公而成为齐国的王。

田襄子走后,鸱夷子皮立刻宣布要举家迁徙。伯难知道这个决定不是因为仲友咬了田白一口的原因,可能是因为田襄子和父亲在密室静谈后的原因。

迁徙前,鸱夷子皮令人将家中的钱刀一担一担挑出,摆放在廊下,任百十个奴隶自取去。伯难看着一担一担的铜钱被挑走,想着一担铜钱可买到十五担盐,而自己从土中撮起用箩筛筛出的盐,加起来还不到一担,喉咙里便不知什么原因,咸得难受。

他第一次知道家里有这么多钱,但这些钱,他知道是怎么幸苦得来的。

2.闯祸的弟弟

离开齐国后,他们到了宋国,在宋国边境一座叫陶邑的城市里居住了下来。陶邑是宋国与楚国和齐国邻境的城邑,是座贸易的城市。宋人是商人的后裔,贩鬻几乎是他们的天性。而陶邑与两个大国邻境的地理优势,使得这里的贸易异常的繁荣,陶邑也因此比宋国的都城的规模都更大。这里的商人所掌握的财富,几可半天下。

鸱夷子皮一到陶邑,便改换名号称为陶朱公。在这里,伯难又见证了父亲的高超。在这座充满长袖善舞的商人的城市,陶朱公仅凭从盐场带出的不多的金珠财货,候时转物,逐什一之利,不到十年,就超过陶邑所有的富商,成为这座处于天下交易有无之路的城市中最大的商贾。陶邑城中最纯粹的商人感叹道:“即便是子亥复生,也不过如此。”子亥是商人的始祖,以贩牛服马而奠定商人基础。陶邑的商人如此推崇陶朱公,又让伯难多了份对父亲的自豪。

从他们迁到陶邑时起,陶朱公就是范蠡,其夫人就是西施的事已成心照不宣的事实。不过,外人对陶朱公原先的身份似乎并不非常关注,只认准他现在的地位,毕竟范蠡的事迹已过去了二十多年,而陶朱公如今的事业也是无比的辉煌,比起存一国灭一国的事迹也不遑多让。不过,西施的身前事在陶邑人的嘴中多少经受了一些议论。一个颠覆了一代霸主夫差的美人,如今皈老于商家的朱门大院,美人迟暮,尤其是一个有那么不平凡经历的美人的迟暮,这样的话题永远都会是人们舌头上的美味。

伯难自然也听说过这些话题,但他和弟弟,不仅在外人面前对此保持沉默,便是在家中,他们也不曾问过父母。兄弟之间,也从不曾对此讨论过。因为,他们父母对这个话题,从来都保持着如海一般的沉默。

在陶邑,转眼二十多年。伯难和仲友早已长大成人,成家。伯难已成为天下最大商号的大家主,仲友是二家主。其间,家中还添了一个小弟弟,陶朱公为他取名为叔同,叔同和仲友同母。在伯难顶风冒雨徒步穿梭在陶邑街巷,与各货栈结算的途中,经常能看到这个十八岁的小弟,狩猎归来,鹰犬满路,而他的那辆豪华马车,也已经换过三次骏马了。

陶朱公的生意做得很大,遍及齐楚晋秦。陶朱公最偏爱楚国,认为楚国之珍,甲于天下。为此,仲友常年奔波于宋楚之间,收购楚货,然后通过家族贸易商路,转输于天下。

家族的生意,伯难主内,仲友主外,父亲陶朱公总掌一切。而那个小叔同,主花钱,家族生意他是一点边都不愿沾的。

在楚国,仲友碰上最头疼的事是,和来楚国做贸易的越国人打交道。特别是被越国吞并后的原先吴国境内的那些越国人,他们好像对陶朱公怀着莫大的敌视,在贸易上,他们给仲友开出的条件无不是苛刻的。仲友几次在家谈起,都愤愤然。但那些吴人带来的货品却都是上佳的东西,陶朱公指示道:“由他们开,答应他们。”伯难几次提出,由他代替仲友去楚国和那些越国人交涉,他认为自己比仲友更有耐心,更能忍辱,也就更能为家族争取到利益。陶朱公每次都说:“你是家督,离不开家里。”

有一天,一个来自姑苏的越国人带着一匣珍珠来到陶朱公开在郢都的货栈。那确是一匣上等珍珠,仲友亲自看过货后,两人开始议价。和往常一样,来自吴地的越国人,在这家天下最大字号的货栈中,给自己带来的货物开出匪夷所思的价钱。仲友和那人争执了很久,实在离谱,就准备放弃。那人看出端倪,将匣子收起,恶声道:“好吧,我带回姑苏去,送给娼馆的婊子,也不卖给婊子家。”

这句话绝对是仲友在楚国和越国人打交道时听过的最恶毒的话,当时,仲友将那人一把薅住。

“你说什么?”仲友脸色吓人地问。

“不是吗?我们吴人谁都把你们家的那个人叫做婊子,她就是从越国跑到我们吴国的一个婊子!”那人毫不畏惧地回答。

“你再说一遍?”仲友声音放得很低。

“婊子!害了吴国的婊子!”那人高声大喊。

仲友的手立刻掐断了那人的声音。随后,楚国狱吏带人将仲友从货栈下到死牢。消息立刻便传到陶邑,比楚王的驿路都更快。

伯难当时正在陶邑南郊的田垄间视察今年谷物的长势,在这里,他们家族有一百顷最好的田地种着粳米,是家族的不动产。家中应门奴策马狂奔而来时,伯难的手上正握着一株饱满的穗子。听完应门奴的禀报,伯难抢过应门奴的马,狂奔而回。在家门口,看到叔同的马车正在换驾辕马。他原先的那四匹马只是看货,疾跑两百里就拉稀,现在换上的正是家里马厩中最有耐力的马。难道父亲是打算让叔同去楚国救仲友?父亲怎么糊涂了?伯难心中埋怨,这么大的事能让那个纨绔子去办吗?

见到父亲,伯难气喘吁吁,陶朱公却气定神闲,在庭院的树下静憩。他已老了,连门都很少出了。

“你怎么这个样子?”陶朱公问道。

“父亲,仲友的事父亲打算怎么处理?”伯难急问。

“这不让叔同跑趟楚国吗?”陶朱公说。

“这么大的事怎么能让——一个小孩子去办?”伯难喘了口气,顺便改换对小弟偏激的称呼。

“那谁去?”陶朱公说。

“让我去吧。”伯难请求。

“家中一大摊子,你走了怎么办?”陶朱公拒绝。

“现在家中还有什么事比救仲友更大的呢?让我去吧!”伯难急道。

“不行。”陶朱公说。

“父亲!”伯难噗通跪下说,“父亲母亲一直说儿子是家督。儿子身为家督,眼见弟弟有难却救不得。若父亲执意不让儿子前去,儿子就一头撞死在父亲跟前!”

“伯难!”伯难的母亲不知何时出来,呵斥道。

“母亲!母亲若是也不许伯难前去,伯难一头撞死绝不虚言!”伯难坚定地说。伯难的母亲见他如此坚决,转回头对陶朱公说:“仲友从小跟在伯难身边,两人情感深厚。若是不许伯难前去救仲友,伯难真会一头撞死。与其在救一个儿子之前先失去一个儿子,不如让他去试试。伯难也不一定就救不出仲友,毕竟他还是老成的。”陶朱公淡淡一笑,说:“他既然执意要去,就让他去吧。”

伯难欣喜地站起,正见叔同施施然而来。二哥如此危急,这小子还这副德性,真是没心没肺。伯难此时正处在亢奋状态,也不加怪于他,反而一把抱住叔同。

“乖弟弟,将你的马车借给大哥去救二哥,回来大哥给你换辆最好的马车,好不好?”伯难说。

“不是让我去吗?”叔同怪道。

“别问了,别跟大哥抢。大哥这就走了,你在家好好呆着,等着大哥将二哥带回来。”伯难说,然后回身垂手询问父亲:“父亲还有什么吩咐吗?”陶朱公说:“到了楚国,你去郢都的处贤闾找一个叫庄生的人。他怎么说,你怎么做。对了,在楚国的货栈中提一千两黄金,带上,献给庄生。”

“庄生?明白了。”伯难说。

伯难匆匆回了趟小宅,找到他的妻子。

“我给你的珠子呢?快,全拿出来。”伯难说。

妻子进屋拾掇了一阵,捧着一个大匣子出来,里面全部是熠熠生辉的金饰珠饰。伯难抱着匣子就往外走,妻子叫住他,他回身一看,见妻子取下发上的珠簪,放在匣上。

“刚才一急,忘了这个。”妻子说道。

珠簪是妻子从娘家带来的,光是那个珠子,就值一百两黄金。伯难将珠簪放进匣中,转身就走。

3.越国会馆

郢都是座蒸腾日上的都市,到处可见锦衣绣服佩玉簪金的人。陶朱公的货栈处在郢都通衢大道之中,门庭甚伟,但经过前次事件,大门紧闭着。这一天,从侧门缓缓驶出一架华贵的马车,后面跟着几十名奴隶,手捧着漆盘,上面堆满金灿灿的金子。

马车上坐着的是伯难,他一到郢都,便立即调取千两黄金,命熟悉路的奴隶带路,前往处贤闾。

处贤闾虽叫的是闾,其实只是一条简陋的小巷,不过,闾门相当的高大辉煌。据奴隶介绍,这是楚王特意为荣耀居住在这里的庄生而修建的。庄生,一个家徒四壁的人,拒绝过楚王数次官爵封赠,楚王却对他更加的尊崇。处贤闾的闾门就是楚王为昭示楚国,表达尊贤之意而修造的。

闾门前,伯难下车,派遣奴隶前去投刺。名刺是陶朱公的,上面只刻着一个字:蠡。投刺的奴隶没多久就回来,兴奋地说:“夫子请大家主,已在大门恭候。夫子迎人,还从未到过大门呢。”

在两三座东倒西歪的房前有个院子,院子前有座篱笆门,一个佝偻的老者站在门前,须发苍苍,具已稀疏。伯难上前行礼,庄生默受其礼。

“你是陶朱公的公子?”庄生问。

“伯难,有辱家父。”伯难说。

“好,好。”庄生一边说一边将伯难领进屋内。分宾主坐下,庄生就说:“陶朱公向来不做这样的事体——”庄生指着屋前捧着黄金的奴隶道:“你带这些东西来,可是令尊所嘱?”伯难说:“正是。”庄生笑道:“那必是有事相托了,请讲。”伯难就将仲友所犯命案说给庄生听,庄生听罢,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把东西留下吧。以我和令尊的交情,这些东西我还是受得起的。公子你呢,我就不多留了。请马上回陶邑,片刻也不要在郢都逗留。”庄生说。他的话中一个字也没提到对仲友的事的解决方法和许诺,伯难心中暗自恼火。但由于在家时父亲嘱咐过,一切听从庄生安排,只得闷闷起身告辞。

但伯难并没有立刻回陶邑,他命奴隶将自己的名刺投在兰陵君门下,想通过楚王的弟弟来救出仲友。他觉得,依靠兰陵君的力量比依靠庄生更可靠。

伯难将自己带来的那匣金珠递进去后,兰陵君接见了他。兰陵君听完伯难对仲友杀人事件的陈述后说:“这件事我也听说了,陶朱公的二公子杀人,都传开了。现在是越国会馆的那些吴地人,天天上法司闹,恐怕王兄也知道此事了。要是王兄知道此事,那是不好办。你要是有办法让那些吴人不再到法司闹,我就可为令弟在王兄面前说情。此事是因财货而起,你便多花些,安抚下那些吴人。”伯难说:“只要金钱能安抚下来,无论多少,都不成问题。”

从兰陵君府上出来,伯难问明越国会馆所在地,带上几个伶俐的奴隶,径奔会馆而去。

据奴隶介绍,在郢都有由楚国建造的越国会馆,但那除越王使节住着外,便只有越国原境出来的商人居住,吴地人是住不进去的。因为越国灭吴之后,对原吴地之民采取歧视政策,吴人居于越人之下。来楚经商的吴人,只能自行建造会馆,原取名为吴人会馆,但越国会馆的主事强行将名字改为越国会馆。因为叫了越国会馆,吴人每年还须额外给越国会馆一笔金钱,方能于郢都取得立足之地。吴人恨越人那是不消说的,但最恨的还是帮助越国灭亡吴国的那两个人,范蠡和西施。

奴隶介绍这些情况时,很小心地看着伯难。

“大家主,吴人对老家主恨之入骨,二家主又杀了他们一个人,怕是更添仇恨。大家主此去,须得有万全之备才去得啊。”奴隶说。

“二家主就是不能忍辱,才使气杀人。我去,又不和他们理论,是去求他们的,给他们钱财的,这不是万全之备吗,怕什么?”伯难说。

越国的吴人会馆建造得很雅致也颇具规模,伯难的奴隶到门前投刺,应门者看到名刺,脸色一变,说:“你们等着,我去禀告。”匆匆进去。伯难和奴隶们站在院中,还未及站定,就听见里面汹汹一片,踊出百十个人,将他们围住。

“好胆狗贼,找上门来了!”一个上前一把薅住伯难。

“切莫粗鲁,我们大家主有话对你们说。”伯难带来的奴隶赶紧劝说。

“呸!”那个薅住伯难的人照着伯难的脸呸了一口,说:“我们和你有什么好说的,便将你们全家杀净也赔不过我们吴人。”

伯难把双手一摊,任那人羞辱,只将声音放高了说:“这位老兄,要出气但打不妨。等出完气,伯难有话要说。”那人见伯难如此,提起拳头便待打下去。人群中有人低声制止:“住手!”想必那声音是由在吴人中极有威信之人发出,那人提起的拳头便打不下去,反倒将抓住伯难的手也松开了。

人群中让出一个神情威严但头发斑白的中年男子,站到伯难跟前,不住眼地上下打量着他。

“你可是生于越王勾践二十三年?”中年男子问。

“在下不知道越国纪年,不过,在下是生于齐悼公四年。”伯难说。

中年男子在心中换算着齐越两国的纪年,算完,脸上勃然变色,双眸含泪。

“果然,义父没有骗我,真是他。太像了。”中年男子喃喃自语。

伯难又听到那句话,很是厌恶,但他不动声色,双手一拱道:“壮士,舍弟误杀你们吴人,我们全家甚是不安。请问,此地可有死者亲属?我这里有点薄意,还望能代舍弟赔罪。”身边的奴隶向中年男子递上一个匣子。

斑白头发的男子摆手拒绝。

“大家主来意我们是知道的,这个,请恕我们无法接受。不过,请大家主放心,再不会有一个吴人去法司闹了。”中年男子说。

从越国会馆出来,伯难再次拜谒兰陵君,跟他把情况一说。

“啊,屈羽答应下来了?那就没有吴人敢不按着做了。好,我这就可以去向王兄说说令弟的事了。”兰陵君道。

三天之后,兰陵君将伯难召进府中,笑着说:“总算不辱所命,王兄不日就要封三钱之府了。”伯难疑惑地说:“哦?”兰陵君说:“那就是说,楚国要大赦了!”

4.庄生的报复

要大赦了!这个消息要及早告诉仲友。伯难兴高采烈地来到大狱,狱吏上次他来时已打点好了,见到他自然放行。

上次拜访过庄生后他来看过仲友,仲友当时就劝他听庄生的,马上回陶邑。仲友说:“毕竟,听他的是父亲的嘱咐,所以听他的也就是听父亲的。”伯难很不以为然。他没告诉仲友他准备留在郢都,另寻门路,去找兰陵君。现在,果不其然,这件事兰陵君帮他办好了,现在可以告诉仲友了。

“你怎么还没回去?”仲友见到他很奇怪地问。

“过两天回去,”伯难笑着说,“跟你一块回去。”

“你听到什么消息了?”仲友也很兴奋。

“楚王就要封三钱之府了。”伯难笑着说。

“要大赦了?”仲友高兴地说。

“你怎么知道?”伯难奇怪地问。

“狱卒跟我说过,我这样的事,除非大赦,出不来。而大赦前,楚王都要封三钱之府。你忘了,我在楚国住了多久?这点事也会不知道?”仲友说。他隔着狱栏,一把攥住伯难的手。

“还是兰陵君有办法。”伯难感慨道。

“你找了兰陵君了?”仲友问。

伯难点点头。

“那庄生呢?他做了些什么?”仲友问。

“鬼才知道。”伯难淡淡地说。

有一个决定伯难又不打算跟仲友说,那就是要去找那个拿人钱财却不与人消灾的庄生,看看他见到自己会不会惭愧。要是能拿回那一千两黄金,就更好了。钱财得之不易,这几天来对钱财的挥洒,让他觉得将自己一辈子该花的钱都花了。而不该花的钱,就是给出去了,也要拿回来。

庄生见到他,很震惊。

“你怎么还没回去?”庄生说,和仲友的话一字不差。

“见过夫子后就回去了。”伯难说。

“这几天你一直没离开郢都?”庄生干枯的眼睛突然焕出咄咄逼人的光芒,“那你今天来,必定是有事。说吧。”

“兰陵君适才告诉晚辈,楚王要封三钱之府了。”伯难避开庄生的眼光说。

“哦,你找了兰陵君了?”庄生脸上露出一个明显的冷笑。

“是,兰陵君为舍弟在楚王面前求情,楚王因此才大赦。”伯难鼓起勇气,迎着庄生的眼光说。

“兰陵君的求情?”庄生大笑着,笑毕,指着伯难带来的那些空着手的奴隶说:“你来是要把上次的金钱要回去吧?好,就在你们上次放的房间,你们自己去搬吧。”说完,甩手进了内室。

伯难至此,突然有些后悔,但事已至此,只能指挥奴隶将金钱从庄生家搬出。那天晚上,伯难辗转难眠,有一个很不好的预感折磨着他。他希望赶紧天亮,赶紧到楚王宣布大赦的时候,他好带着仲友回陶邑。他决定,这次将仲友带回陶邑后,他永远都不再离开陶邑一步。

天色微明时,伯难打了个盹,却意外地睡着了。他被惊惶的奴隶嘈杂的叫喊给惊醒了,然后就听到那个残酷的消息:仲友被提出大狱,赴市开斩。

伯难来不及穿好衣服,跣足狂奔出货栈,门口站着引路的奴隶,只说了声:“快,已走过三街了。”伯难只觉得头脑发热,眼前亮晃晃的,跑了两步,噗通摔倒在地。奴隶们赶紧扶着他,他急声说:“快,快抬我去。”货栈中赶紧搬出一乘软舆,两个健壮的奴隶抬起他,健步如飞地追了过去。伯难在软舆上睁着眼,原来亮晃晃的是太阳,他一个盹就睡下了三个时辰。

跟着软舆跑的奴隶是一直派在大狱旁打听消息的,他一边跑一边将重金从监斩的宫监那里打探出来的事变原因说了出来。原委一说,果然应证了伯难忐忑的预感。

至仲友于死地的人,是庄生。而一开始给仲友活路的人,也是庄生。

两天前,庄生去到王宫见楚王,对楚王说:“昨天我夜观天像,发现荧惑走到心宿的位置,这是不利于楚国的征兆。”楚王大惊,问道:“那该怎么办才能平息天怒呢?”庄生说:“楚国狱中戾气太重,只有实行德政才能平息天怒。”楚王历来师事庄生,听完庄生的话,在庄生还未走出王宫便宣布要封三钱之府,准备大赦。这一事,伯难毫不知情。他从来就不以为庄生能对楚王施加如此大的影响,他相信的是楚王的弟弟兰陵君。而兰陵君在收下伯难的贿赂之后,发现自己还未出手,事情就成了,自然顺水推舟,向伯难卖好,使伯难以为是靠兰陵君的力量才使楚王大赦。于是,伯难又去找到庄生,这时他做错了两件事。一是跟庄生提起他还上过兰陵君的门去求助,二是,带着一批空着手的奴隶,打定主意要取回一开始馈赠给庄生的黄金。

庄生虽然是个处士,但一直在以各种方式影响楚王,所以可算作在野的政客。在楚王朝中,有一个人政见与庄生相左,那就是楚王的弟弟兰陵君,他们两个可称做政敌。伯难在庄生面前提起到过兰陵君那儿,庄生自然难以接受。

其二,庄生并没有打算收下伯难带来的那批黄金,他之所以没有拒绝,是准备在仲友释放出来之后,再将这批黄金原封不动还给陶朱公。他甚至已写好一封措辞俏皮的信,小小讽刺一下故友,因为他实在是太见外了。然而,在伯难带着送黄金来的奴隶空手而来,并告知他是委托了兰陵君将仲友救出时,他愤怒了。他认为伯难是在以为楚王已经封了三钱之府,大赦已无可挽回时,再来讨还那批黄金,是在侮辱他庄生。

庄生连夜跑进王宫,对楚王说:“昨天我跟大王说的荧惑守心,将不利于楚。大王便要修德政,宣布大赦。这固然是大王对楚国的王德,不过,我听到国人对此议论说,是因为大商陶朱公的儿子杀了人,他们家有人拿钱上下打点才让大王宣布大赦的。所以,大王的大赦,国人以为是为了陶朱公的儿子,而不是为了利于楚国。”

楚王大怒说:“陶朱公虽然能存一国灭一国,如今富甲天下。但我堂堂大楚,又怎会为他而把大赦做成私惠呢?如今,我要先将他的儿子论法公开行刑,然后再大赦。”

于是,从王宫中星夜传出一道命令,将仲友于第二天论斩。随这道命令而来的是一道更为严厉的保密令,谁宣泄出去,谁与仲友同罪论。因此,守在大狱旁的陶朱公家的奴隶也只是在行刑队压着仲友出来,方才得知。

伯难在软舆上听完,仰天喷出一口鲜血,昏了过去。等他醒来时,他已身在刑场,仲友的人头也已经落地。

5.回家去吧

仲友的人头轻得如同一节木头,却肿胀得比生时要大了一半,并因充血而赤红,且落地时在地面上滚过,上面满是尘土沙粒。伯难捧着仲友的人头,凝视着,凝视着。

奴隶端来一盆清水,要为仲友洗头,伯难挥手让他退下。他自己伸出舌头,在弟弟的脸上轻轻地舐着。他的舌头,舐过仲友幼时摔倒在门槛上额角留下的凹,舐过仲友儿时鼻涕涂抹过的唇,舐过仲友不久前看着他满含信任的眼睛。伯难耐心地,细致地,一寸一寸,在仲友的头上舐着。舐掉血污,舐掉灰尘。伯难的喉咙里,聚满了仲友头上的粘附物。

“天杀的——伯难啊!”伯难捧着仲友的头仰天大叫。

伯难一病不起,奴隶将仲友的头在身上缝好,装敛好,却无法起灵返回陶邑。奴隶们一边为伯难延医请药,一边分派出人回陶邑报信。

这一天,伯难正在病榻上恍惚,有人在一旁轻轻地喊着他。

“少主,少主。”

奇怪的称呼,伯难强睁开眼,一个头发斑白的人跪在他的病榻前,关切地望着他。伯难仔细辨认良久,想起来了,那人是越国会馆的吴人屈羽。

“你来做什么?”伯难问道,他的身体本无什么大病,只因那天所受刺激太大,所以才缠绵病榻。经过这几天的调理,精神虽然仍旧萎靡,但已无大碍。

“少主,我是来接你回家的。”屈羽说。

“什么少主?谁?”伯难奇怪地问。

“我说的就是少主你。”屈羽说。

“胡说。”伯难一边咳嗽一边说。

“少主请看!”屈羽从怀中掏出一方丝绢,打开,是一幅绢画。

伯难不由自主往绢画望去,只见自己头戴王冠,身穿王服,端坐在王座上。自己何时穿戴过这些,又是谁在何时将自己画成这种样子的?

“少主,认得这人吗?”屈羽问。

伯难被那幅画吸引,凝神看着。

“此人是我吴国的大王,名叫夫差。”屈羽庄重地说,“夫差大王,也就是少主的亲生父亲!”

“你胡说!”伯难斥道。

“越王勾践二十三年,也就是齐悼王四年,越国灭亡吴国。当时,越国女间施夷光已身怀六甲,是夫差大王的骨肉。施夷光后来和勾践的谋臣范蠡私奔,离开吴国,去了齐国。在齐国,施夷光将少主生了下来。”屈羽不紧不慢,冷静地讲述。

“胡说!出去!”伯难对屈羽在自己面前不住口地叫着母亲的名讳,不由大为光火,甚至都不愿为他所说的那些话感到震惊。

“屈羽是特意请少主跟我回家的,请少主跟我一起回故国。”屈羽顿首说。

“回故国?你们越国还是你们吴国?”伯难不无讽刺地说。

“回少主的吴国,少主就是吴王!”屈羽高声说道。

“我为何要相信的你一派胡言?跟你去吴国?请你出去。侍者!侍者!”伯难一叠声地喊人。

“少主将范蠡的儿子弄死,大仇得报,自然无须再回陶邑去。请跟我一块回姑苏吧。”屈羽争取道。

“你说什么?”伯难咳嗽着撑起半个身子,“我将我弟弟弄死?你血口喷人!你究竟是谁?”伯难难得地感到自己有打人的欲望。

“我是屈羽,越王眼中的沙子。少主潜身仇家,忍辱负重,大仇得报!不过,少主的大仇只报了一半,请少主跟我回去,一同将越人从吴国赶出。”屈羽说。

伯难一口闷气噎在胸间,令他不能呼吸,使他看上去好像在低头沉吟。门被拉开,被他呼唤而来的奴隶站在门边听侯他的指令。

“我不是什么少主,你滚出去!”伯难艰难地咳嗽出来,轻轻地说。他感到受了莫大侮辱后的手足无措,该死的懦弱。

奴隶们已经全部进了房间,对屈羽虎视眈眈。

“少主既然不相信,别动怒,免伤玉体。此幅画少主留着,一旦想明白了,来越国会馆找我便是。”屈羽将绢画留在榻上,躬身告辞。

屈羽的到来,使伯难本来就一团乱麻的心中更是纠结不已。屈羽的那番说辞,除了那说他弄死仲友的话使他无法接受外,说他是夫差的儿子,令他踌躇深思不已。在他的人生中,不断的有人含含糊糊地说的那句:“真像,太像了。”的话让他不由得不对屈羽的那句话回味起来。他一直不想去寻找那个让他失落不满和委屈的话里的深意,但答案一旦不请自来,却又让他如此的震撼。

他知道父亲是范蠡母亲是西施已经很久,这不是他们两个中的哪个告诉给他的,而是随着从齐迁徙到宋之后,这个秘密被慢慢揭开。但在家里是从来没人敢提的,他和仲友间也从不谈论。他为父亲骄傲,为母亲骄傲。他和陶邑的人一样,将夫差当作是个笑话。不过,他一直不敢确认的是,西施,按照他所听到的传闻,是被越国王妃沉了湖的,如果母亲是西施,那沉湖的事怎么解释?而且,沉湖之前,从不曾有过西施产下子息的传闻。

另外,西施在传闻中是那么的美,而母亲,满脸的疤痕,田白看到母亲的面容时,曾那样失态大喊。他知道,母亲的样子在别人那里是不能称为美的。所以,他很难确认,如果母亲就是西施,那么,夫差会被母亲这样的容颜给迷惑住吗?要不,母亲脸上的疤痕就是后来形成的。但是,是怎样形成的?他不敢去问,也不想去问。

在他的心中,母亲是西施这个推断,一直是一个很难成立的假定。

而父亲,陶朱公,他是千真万确地相信他是范蠡的。即便他不是范蠡,要是将他处在当初范蠡的地位,他会做的比范蠡更强。父亲,一直是他高山仰止的人,也是他为之感到自豪的父亲。他没想到,屈羽竟然说,他的父亲是夫差。他没想到一直以来他“太像了”的人,竟然是那个在陶邑被众口调笑的昏庸君主。

如果屈羽说的是真的,那么,他的血脉中有没有他自己所不能察觉的对陶朱公的仇恨,这仇恨,导致他将仲友引向死亡呢?或者,他是不是早就发觉自己是夫差的儿子这一秘密,深藏于心,隐忍待机?这仇恨难道足以使他用这样的方式杀死仲友?

他不寒而栗。

伯难决定要将事情完全搞个清楚,他要去找父亲问明,自己到底是谁的儿子?当初为什么从不对他说明?但他的性格是犹豫和懦弱的,还未等他下定决心,三弟叔同从陶邑赶到郢都,带来了陶朱公给他的一封信。

信中只有一句话:亲老家急胡不归?

伯难看着信,俨然如听到父亲严厉的声音和责怪的眼神。父亲对他是严厉的,正是这一份对长子的督励,使他在父亲身边从不曾因那几声诧异的惊呼而对父亲缺少亲子之情。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使得好几次他本想开口就那几声诧异的惊呼问个究竟时,又退缩了回去。

“父亲还好吗?”他问叔同。

“父亲很为大哥担心。”叔同答道。

“我是家中的灾星啊,仲友被我害死,使得父亲年老丧子,我罪孽深重啊。”伯难轻轻地说着这些沉重的话。

“二哥怎么是大哥害死的?分明是那个偏狭的庄生所害!这个老骷髅,我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叔同忿忿地喊道。伯难摇摇头。

“不怪他,是我做错了。我真后悔啊!”伯难说着,轻轻地啜泣起来。

叔同见一向在自己面前稳重有余的大哥突然哭起来,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小弟,你这次回去,我想请你帮我问下父亲:当初不让我来楚,是不是因为——”伯难收泪后说道:“我是夫差的儿子?”

“大哥难道不回去?”叔同吃惊地站起来,见伯难难过地点了下头,缓缓坐下,说道:“大哥既然问起了夫差,小弟临行前父亲曾跟我说过,如果大哥问起自己是不是夫差的儿子,父亲的答复是:你不是。你是陶朱公的长子。当初不让你来楚是因为大哥从小跟着父亲吃苦,对每一枚钱的花销都很看重。所以,如果大哥不能看到庄生当即救出二哥,那当初送给他的千两黄金便会成为大哥触怒庄生的起因。父亲自大哥离开陶邑时起,就在等二哥的死讯了。”

伯难听完,黯然说道:“这么说起来,我真是夫差的儿子了。”

叔同急忙争道:“大哥,父亲不是说了,你不是吗?”

“你不了解。你回去对父亲说,伯难要为自己赎罪,不能回去尽孝了。”伯难对叔同说。

“大哥,你还是回去吧,家里都等着你呢。”叔同含泪柔声劝说。

伯难摇摇头,说:“我的身体,也不适合回去了,那么长的路。”

6.汨罗江上的渔夫

大哥如此颓唐,二哥又身首分离,遭此大变,叔同表现出与过去的轻浮迥然不同的稳重和缜密。他事无巨细,处理着郢都货栈的善后,因为陶朱公决定将之关闭。他延医求药,调理着大哥的病体,每日问安,说服大哥跟他一起扶灵回去。灵柩已经不能再耽误了,要不仲友就永成他乡客鬼。大哥一直不曾答应回去,叔同暗自焦急。忽然有一天,大哥伯难不见了,四处找寻未果,叔同只能黯然独自扶灵回家。

伯难独身出走,徒步离开令他黯然销魂的郢都,一直往南而去。他要去哪,连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他不能再安于安逸的饮食和寝处,他总会想到仲友已不能再享受到这两样了。他的怀中,只揣着那幅屈羽所送的绢画,除此之外,身无分文。离开郢都之后,他停停走走,沿路乞食,憩宿于山野和路衢。

这一天,伯难走在山野间,耳边微弱地听到江水汩汩拍岸的声音,心中一动。遂循声而行,不久便到了汨罗江边。

在芦苇丛中,他将绢画展开,临水照影,再回来细细地看着绢画。每次看着这幅绢画,伯难对自己的判决就严厉一分。

“真像,太像了。”他喃喃自语。他叹息一声,仰头看天,将绢画用力一抛,聚足力气大叫:“天杀的伯难——你这个夫差的儿子!”

伯难向江中走去,一边说:“仲友,伯难还命来了。”伯难将发髻扯散,将头发披散于脸上,走到了江中,往深处走去。浮在江水中时,他听到岸边一片呼声。

“快救少主!”

那是屈羽的声音,真是阴魂不散。伯难屏住呼吸,向水底扎去。在水底,他死死地抓住水下的一块大石头,将嘴大张开,汨罗江水从他的口鼻间源源涌入。就在他的手渐渐抓不住石头时,从四周飘来好几只手,八爪鱼一样地抓住他。他的眼前忽然一片明亮,他知道,那些人来不及抓住他了,他要走了。于是,便任凭着他们的手搭在他的身上。

江水一波一波倒流,时光也一刻一刻回转。仲友跟着伯难,不,应该是伯难跟着仲友。因为,仲友时时刻刻看到他感兴趣的东西,就扑了上去。往往那东西是一只蜗牛或是一块残缺的瓦砾。伯难伸出手,及时将仲友抓了回来。一次又一次,真累啊,但多么快活。仲友尖叫着抗拒,又笑着乘其不备,向诡异的方向扑去。

“仲友,仲友!”伯难嘴里不停地埋怨,江水从他的口中不断被挤压喷出。

伯难还是被救起来了,小时在海滨练就的水性,让他难以自沉。而一直跟踪着他的屈羽,又及时地带人赶来。

在一艘小舟上,屈羽将伯难吞进去的水拍出,小舟飞快地向一个隐秘的小渔村驶去。

伯难知道自己被救起了,所以他决定绝食。本来这一路上,就有一顿没一顿的,如今他刻意绝食,身体立刻就垮了。

“伯难,醒醒。”伯难恍惚间听到一个即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喊他。他睁开眼,一个须发皓然的老者站在塌前。

“伯难,你还记得我吗?”老者问道。

伯难茫然。

“你五岁的时候,我见过你。你还记得吗?”老者说。

伯难眼中闪出一丝惊恐,就是这个人,给他的一生播下了永远的阴影。他怎么会不记得他呢?

“你记起来了,但你不知道我是谁。我叫王孙雄。我不仅认识你的父母,还和你有极特别的渊源。你想知道你的母亲是怎样生下你的吗?你想知道你的名字是怎样来的吗?养好身体,我再告诉你。”王孙雄说。说完他就走了。

屈羽留下的侍女适时进上羹汤,伯难犹豫片刻,张开嘴,承接从银匙流出的龟肉汤。两个半月后,伯难将养得差不多,已能起床行走了。

这是座四周环水的孤岛,岛上孤耸着一座小山,小山上有一栋小屋,伯难就住在这屋里。山脚临水处有一座水阁,与山上的小屋遥遥相望。

这一天,伯难扶杖凭栏,看到水阁上有人披着蓑衣在垂钓,似乎是王孙雄。伯难心念一动,撑着杖下山,向水阁走去。

垂钓的人正是王孙雄,伯难拄杖而来时,他头也不回就说:“你来了,这些天,听说你的身体好些了?”伯难说:“好些了。先生在钓鱼吗?”王孙雄说:“观鱼而已。鱼是有灵性的东西呀,我是舍不得用钓钩来对付它们的。”

王孙雄将钓竿提起,钓线上系着的是一枚直针。

“先生可称为汨罗江上的姜尚父了。”伯难说道。

“我这渔夫可不是在等文王,而是在等你。要给你讲一个鱼的故事,这个故事听完,你就知道你的身世了。”王孙雄说道。

王孙雄收起钓竿,两人在水阁上早就铺好的锦茵上相对坐好。王孙雄从几案上拿起酒爵,饮了一杯酒,开始讲述起来。

7.王孙雄讲的故事

三十六年前,越兵围住姑苏城。城破在即,和谈无望,夫差在城楼已经做好自尽的准备。他叫来亲信近侍王孙雄,跟他交代最后的事。

“我死后,越王必定会将我现有的所有子嗣斩尽杀绝。你赶快去找到西施,将她带出吴国。西施有孕在身,若产下男儿,便是我的嗣子。以后奉太伯宗庙的人,就是他了。”

王孙雄是夫差的堂弟,看着西施入吴,一十三年没见过喜,这城破国亡之日忽然说她怀上了,有些惊奇,但顾不得多想,便去了馆娃宫找西施。可他刚刚走下城楼不久,城就破了,越兵蜂拥进姑苏城。他看见一队越王亲兵直奔馆娃宫,急忙赶在他们之前,赶到了馆娃宫。馆娃宫门紧闭着,悄无人声。

谁知当王孙雄叫门时,管门的宫监却死活不开门,他们说奉了越王之命,只能为越王开门。亡国之时,这种主动转投主子的人倒不少见。王孙雄无奈,只得潜藏于馆娃宫附近,等着看会发生什么事。

那队越王亲兵来到馆娃宫前,宫监马上打开宫门,放他们进去。半个时辰之后,只见勾践率领亲随也进了馆娃宫,宫门随之重新关闭了。

王孙雄见此情形,便返回城楼。那边也被越兵重重围起,惊魂刚定的姑苏百姓远远站着,到处有人在喧嚷着吴王自尽了的消息。王孙雄欲上城楼前去祭拜,被越兵拦住。王孙雄正与越兵争执时,被城楼上的范蠡看到,命人将王孙雄放上城楼。

城楼中间,原本长身玉立的吴王夫差此时直挺挺躺在地上,长发覆面,颈血汪了一地。他的尸体旁,排着四五个他的近臣的尸体,也全部长发覆面。王孙雄跪在夫差尸体前,痛哭失声。

范蠡原先随越王入吴为奴之时,和王孙雄相熟,此时见王孙雄如此凄惨,也不禁为之恻然。

王孙雄祭拜完夫差,抹泪站起。

“大夫适才为何没有侍奉于君王身边,不应该是惜死而逃吧?”范蠡问。

“实不相瞒,我去了馆娃宫,执行君王的最后旨令。”王孙雄说。

“你是去找西施?”范蠡狐疑地问,“难道吴王最后的旨令是要你去杀西施?”

王孙雄默然不语。

“那西施现在怎么了?你是不是已将她杀死?”范蠡问。

“没有,”王孙雄苦笑,“我甚至连馆娃宫都进不去。”

范蠡闻言释然。

“我在宫外看见越王进了馆娃宫。”王孙雄说。

“大王去了馆娃宫?当真?”范蠡问,见王孙雄点头,范蠡失声道:“这下西施危殆了。”

“你是说越王进宫是要杀西施的?”现在是王孙雄大惊失色了,这要杀了西施,那她腹中吴王的遗腹子也就夭灭了。

“不是,大王肯定是去接纳西施,若王妃知道,必定难容西施。”范蠡说,“我曾与西施有约,功成之后,任由她过悠游生活。如今,她的性命危在旦夕,我要负这女子了!”

范蠡神色匆匆下城楼,赶往馆娃宫。王孙雄赶紧跟随其后。到了馆娃宫前,宫门又大开了。前后不到一个时辰,馆娃宫的宫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王孙雄暗叫不好。

王孙雄在宫外心神不定地等着,一炷香后,范蠡怒气冲冲从宫内出来,王孙雄急忙迎了过去。

“如何?”王孙雄问。

“果然被王妃知道了,她已派人将西施从大王身边抢了过去。”范蠡说。

“那王妃打算如何处置西施?”王孙雄问。

“沉湖。”范蠡说。

王孙雄闻言心中冷了大半,愣在当下。范蠡冷笑地说:“现在不用你动手了。”说完,范蠡匆匆离开。

第二天,越王王妃要将西施沉湖的消息传遍了姑苏城。姑苏城的百姓对此议论纷纷,有的说吴国亡国完全是因为这个来自越国的女子,她就是妲己、妹喜,现在要把她沉湖,应该!有的说王妃要沉西施,只不过是不想让越王也专宠西施。越王勾践一进姑苏,第一件事就是去馆娃宫抢西施,那还不说明问题吗?还有说西施是他们越国派来的女间,现在功成了却容不得人家,冤。不过,议论归议论,百姓还是纷纷聚在水门外,等着看西施沉湖。

王孙雄挤在人群中,他对完成自己的使命丧失了信心。腰上绑一块石头,多会水性的人也得沉下去,何况一个身怀六甲的女子?

两个越军兵士扛来一只鸱夷,由一整只牛皮做成的酒囊,里面的酒已全部放光,但还能闻到浓浓的酒香。两个士兵将鸱夷抗进一只小船,在船上等着。

王孙雄蓦然想起,当年夫差将伍子胥沉湖,用的也是一只鸱夷。鸱夷入水,不会马上下沉,要漂流大概一个时辰,浸足水才会下沉。如果,王妃也是用鸱夷来沉西施的话,他有一个将她救出来的机会。不过,牛皮浸水后会缩紧,里面的人的皮肉将被牛皮紧紧贴住。到时即便救出西施,怎么将她完好地从鸱夷中剥出来,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王孙雄赶紧挤出人群,找船去了。

巳时,从馆娃宫的水门开来一条船,载着鸱夷的小船立刻向大船靠拢过去。大船锚在湖中心等着。两个士兵将鸱夷又扛上大船,然后,就见一个素衣女子被一群壮硕的女人押上船头。

岸边观看的吴国民众纷纷指着。

“她就是西施。”

“真美啊,世上真有这种美貌的女子!”

这些话是看客中的男子说出来的。

“什么西施,分明是妲己!是妹喜!”

“妲己!妹喜!”

岸边的妇人纷纷往湖中吐唾沫。

“沉湖!沉湖!”

岸边喊成一片。

鸱夷被打开,素衣女子被众女人抬起,平放在打开的鸱夷上。然后那些女人将鸱夷皮裹起来,系着鸱夷上面的绳钮,最后在素女的头上罩上一个牛皮头罩。这些做完,她们再次将鸱夷抬起,滑进水中。鸱夷在大船周围打转,一个女人用篙将鸱夷拨了一下,鸱夷离开大船,向下游飘去。

从鸱夷下水处到鸱夷漂浮一个时辰所需的路程,两岸都有越兵守望,不容一块木板下水。王孙雄虽找到船,但是仍动不了。他焦急地站在岸上,看着鸱夷缓缓在水面漂浮,时动时停。日晷一点一点偏移,王孙雄跟着鸱夷跑动,快到一个时辰了,鸱夷还漂浮在水面上,一点下沉的动静都没有。

跟着鸱夷一块跑动的吴人躁动了,他们想起了传说中的妲己,在被武王亲自斩杀前,也是怎么也不死的。

再有三百尺就过了越兵在岸上的看守了,这下连越兵也躁动起来,他们得到的命令是看着鸱夷下沉,可现在,鸱夷仍旧在水面上漂浮。水流已经开始急了,再过两丈,就进了茫茫大湖了,到了那里,还有谁能看守得住不让船儿靠近鸱夷呢?

王孙雄赶紧再去找船,等他躲过越兵找到可以下到大湖的船时,天已经暗了。点着渔灯的王孙雄找了一夜,茫茫大湖上只有颠簸着他的船的黯黯湖水。第二天,船顺流走了很远,才碰到一只渔船,王孙雄停船询问渔夫,看到一只飘在水上的鸱夷吗?渔夫的表情很古怪。

“两个时辰前,我在前面看到一只你说的那种鸱夷,飘在水面上。我以为谁家将酒囊丢进湖里,就想捞。谁知我的船怎么也靠近不了鸱夷,仔细一看,把我吓坏了。”渔夫说。

“你看到什么?”王孙雄问。

“原来,那只鸱夷下面,顶着那么厚一堆鱼,我从来没看过有这么多鱼像那样挤在一堆,离鸱夷五丈远,船就过不去,就像碰上水底的石头,被鱼堆给挡住了。那得多少鱼呀?我看了,吓得连撒网都忘了。”渔夫摇着头说。

王孙雄赶紧命令船儿往下游去追,那渔夫摇摇头说:“你要是去追那堆鱼,你追不上了。我缓过神来才想起,那是鲟鱼,它们是要去海里的,游得可快了,船追不上。”

王孙雄哪肯罢休,起船直追,连追三天没有追上。此间,问过许多渔夫,有的说看见鸱夷,有的说没看见,说看见的渔夫表情跟第一个渔夫一样。第三天时,王孙雄又问到一个看见鸱夷的渔夫,那渔夫听说他在找一只飘在水面上的鸱夷,笑着说:“别找了,已经被人捞去了。”

据渔夫说,两天前,在这一水面,早就有二十几只船沿江一字排开,像在等什么。那渔夫先是在上游看到鸱夷,想捞,近不了,再看到鲟鱼,便追着鱼群撒网。正捞得不亦乐乎时,就跟着鱼群到了船队排开的地方。只见船队上面的人纷纷往江中抛洒黄色的粉末,说也奇怪,在他们抛洒粉末之后,那顶着鸱夷的鱼群突然全部往水底钻去,一下子就没见几只鱼了。渔夫很愤怒,破口大骂。船队驶出一条大船,迎着鸱夷而来,船上一边撒出大网网住鸱夷,不让鸱夷沉下去,一边放出小船,将鸱夷接到船上。有一艘船经过那渔夫的船旁,往他的船上抛了两锭金子,高声跟他说:“这是赔你的鱼!”

王孙雄心灰意冷,准备回到姑苏,找个地方自尽,一来是跟吴王复命请罪,二来是表明自己没在吴王自尽时死并不是惜死。谁知道,还没到姑苏,就听到一个传闻。说是范蠡在攻破姑苏城的当日,便知留下一封信给越王勾践,带着亲随弃官不做了。越王勾践很是惋惜范蠡的离去,将会稽山封给了范蠡。不过,范蠡怎么还会在越国呢?所以那会稽山封给范蠡,大家都说那是越王勾践做给大家看的。让大家看到,越王并没薄待功臣。

范蠡离开了勾践,那么说,西施就有可能是他救走的。

王孙雄放弃了自尽的念头,发誓找遍天涯海角都要找到范蠡,他要知道,少主平安生出了吗?还要知道,那些鱼是怎么一回事。他知道范蠡奇智百出,没什么他做不到的。

在范蠡的故国楚国找了三年,没有。在齐国找了两年,终于在那座盐场他发现了范蠡。那时,范蠡自称鸱夷子皮。

鸱夷子皮没有对王孙雄否认自己就是范蠡,他将王孙雄带回家,跟他讲述那段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往事。

原来范蠡得知越王妃要将西施沉湖时,曾想过要强行将西施抢走。后来王妃说要仿效吴王沉伍子胥,用鸱夷将西施沉湖,方才改变主意。

他算好此时正是鲟鱼赴海之时,他找到被王妃派去选鸱夷的亲随,让他选了个范蠡做了手脚的鸱夷,范蠡在越国的声望,让这件事轻而易举。那个被选中的鸱夷,用一种叫“于思”的香薰过,在鸱夷内也抹上了香油,这是为了防止牛皮贴紧皮肉。“于思”是范蠡少年时在楚国做渔夫时,有个渔人传给他的一个称为“于思”的方子,鱼儿闻了,便会聚在一起,久久不散。范蠡在鸱夷上用“于思”做了手脚,便保证了鸱夷一个时辰不会沉下去。

鸱夷是没有脑袋的,当初伍子胥沉湖,那是已经自刎之后,里面装着的是一具无头的尸体。现在王妃要活沉西施,她的头部,肯定会用头罩蒙住。范蠡找到王妃身边的亲信,让她向王妃进言,为了让西施在鸱夷浸水下沉所需的一个时辰中不提前死去,为了尽可能让她感到难受和恐怖,在头罩口鼻处,留下口子,好让她呼吸。这个进言被恨西施入骨的王妃采纳了。

于是,沉湖的那天,西施被装进鸱夷中,蒙上开了口鼻的头罩。在鸱夷往下漂流的一个时辰中,水中的鱼儿闻香而来,聚集在鸱夷下面。一开始是一些小杂鱼,后来,成群的赴海的鲟鱼闻香而来,挤走了别的鱼。带着鸱夷游出内湖,游进大湖,直奔大海。而范蠡,在西施沉江前,便已离开吴国,快马加鞭赶赴出海口。在那有他的好友,可以帮他召集拦江的船。当他看到鸱夷时,在船上洒下的黄色粉末,正是解除“于思”气味的一种药粉。

将鸱夷捞上之后,在水中浸了一天一夜的牛皮已经紧紧地贴在西施的身上。小心地将鸱夷从西施身上剥除时,还是免不了破伤了她的皮肤。特别是那个牛皮头罩,剥除时,紧贴在脸上的牛皮,从西施的脸上撕下了一块一块的皮肉。

曾经使夫差兴大役为之筑馆娃宫,曾经让齐国使节田盘看过后十年不识女人味的那张脸,就此毁了。西施,在沉湖之后,便消失了。

西施被救出后,奄奄一息。范蠡百般救治,将她救回。郎中为她诊脉时,方知她有孕在身,那时郎中不知道胎儿是否存活,曾问范蠡如何处置。范蠡说,“尽力保全母子吧。苍天如有眼,不会让太伯这样的圣贤连一点香火都留不住。”好在腹中儿有极强的生命力,经这般磨难,仍随着母亲身体的康复而稳健生存。

范蠡将西施带到齐国,找了家盐场,隐姓埋名过了下来。为了纪念西施沉湖的遭遇,他改成自己为鸱夷子皮。西施在盐场产下一子,取名为难,也是不忘那次湖中的险难。

王孙雄听完鸱夷子皮的讲述,要求见一见伯难。鸱夷子皮将伯难唤来,站在王孙雄面前。王孙雄看到儿时和自己一块长大的夫差又活脱脱地出现,心中悲喜交集。

后来的事情,便是伯难全都知道的了。

8.尾声

听完王孙雄讲的故事,伯难难过地站起身,在水阁上徘徊。他扶着栏杆看着水下的游鱼,唏嘘不已。

“我是吴王的嗣子,这个秘密,还有谁知道吗?”伯难问。

“除了我,还有屈羽知道。他是我的养子。”王孙雄说。

“你知道他要复吴吗?”伯难问。

“我一直担心此事,很后悔早先一时失言,将你的事告诉了他。”王孙雄说。

“他为了找我,不惜一次次派死士挑衅仲友,好让仲友杀人,将我逼到楚国来。是吗?”伯难问。

“不错,仲友杀的是屈羽派来的死士。在你来楚国后,他天天派人到法司去闹,就是想让你救不成仲友,你便无法向陶朱公交代,他便有机会说服你跟他走。是我,不许他那么做的。”王孙雄辩解道。

“那你为什么不制止他陷害仲友?”伯难问。

“你不知道,吴地人对陶朱公的仇恨,这种仇恨是无法制止的。不过,屈羽最后还是听了我的话,没有继续下去。”王孙雄叹息道。

“那么?仲友是被我害死的?就像屈羽跟我说的那样,是我为报范蠡阴谋亡吴之仇,而害死仲友的?只因为我是夫差的儿子?”伯难问。

“不是你。你不知道自己是夫差的儿子。而且你是真心真意要救出仲友的。”王孙雄说。

“那是庄生?”伯难问。

“也不是他,他和仲友无仇恨,和范蠡甚至是老友。”王孙雄说。

“那是谁害死了仲友?”伯难问。

“说不上害,要说仲友的死,那是因为你们的父亲范蠡。”王孙雄说。

“怎么可能?”伯难惊叫。

“范蠡一生擅使阴谋,这已犯了天道大忌。范蠡也知道自己不可能一生都和天道相争而能得胜,他再怎么智虑周全,也不能争得过天道。所以,他要卖天道一个破绽。”王孙雄说。

“什么破绽?”伯难急问。

“当仲友在楚国碰到吴地人无理的纠缠时,他应该知道是为了什么。他可以在那时就做出补救,可他没有。这是他向天道卖的第一个破绽。当仲友因杀人入狱时,他因爱子情深,派出叔同来楚救人时,这是他最有把握的人选。然而碰上你以死相胁要来楚国,他的打算落空。本来他还可做出补救,可他没有。这是他向天道卖的第二个破绽。你在楚国见过庄生之后,又去求救于兰陵君时,他仍可补救,可他没有。这是他卖的第三个破绽。他并不是忍心看仲友这么死去,而是他不敢再用阴谋了。他如为救仲友而早早就做好防范,但天道忌满,怕就怕此祸虽平,却会应在后世的子孙辈身上,天祸愈烈。他所能做的只有听天由命,而不敢稍做干涉。”王孙雄说。

“所以仲友的死是由于天道忌满,而不是因为我的吝啬,庄生的偏狭?”伯难脸露古怪的笑容问。

“天道不可逆,即便是你的父亲范蠡。”王孙雄很肯定地说。

“那么,先生能不能告诉我,天道中我该答应屈羽跟他一起去复吴还是拒绝他呢?”伯难冷笑着说。

“大王夫差在城破之时跟我说,你以后就是奉太伯宗庙的嗣子,从这方面讲,我希望你去吴国。不过,太伯宗庙已经被越王摧毁,你若去吴地,必将受到追杀,性命顷刻不得安生。我还是不希望你去吴地。”王孙雄说。

“去吴地会受到追杀?好,我决定答应屈羽,跟他去吴国。”伯难说。

“你在求死?”王孙雄责问。

“求无愧。”伯难说。

“可惜已来不及了,你看!”王孙雄指着江面说。

江面湾处如箭一般转出十艘船,船头站着森森头戴蓑笠手持利刃的人,正向小岛驶来。

“越王已经知道你了,这是他派来的刺客。”王孙雄说。

“好,来的好。先生你先走吧,免得玉石俱焚。”伯难说。

王孙雄笑笑,将两根手指插进嘴中,打了个唿哨。只见岛岸的蒲芦被掀起一大片,露出二十多条船,船上站满劲装武士。屈羽站在一条船上,指挥着其他船只向越王派来的船迎去。众船相接,杀声震耳。江面上一具具尸首栽进水中,被湍急的流水冲走。

伯难站在水阁上看着,感叹道:“当年槜李便是这种状况吧?君王驱干戈,万姓如蝼蚁。我生长于商家,难得一见,却不忍见为我而别人身膏利刃。我如不死,以后还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因我而死。”说完他走到水阁边上,大喊:“我就是夫差的嗣子伯难,你们全是为我而斗,现在我走了,永不复回!”

船上交手的人略停片刻望着,只见伯难从水阁上跃下,跌进水中,再也不见。越国的船上立刻便跳下几名刺客,扎进水中,去寻伯难。屈羽的船上跟着也跳下几名武士,在水底和刺客纠缠起来。一时,船上水下,厮杀得更加惨烈。

王孙雄看着伯难跳下,也不拦阻,只喃喃自语:“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江面的厮杀,以越王刺客不敌结束,十条船在夕阳的辉映下空着打转,江水不时翻出一具胸口开着血洞的尸体,向下游飘去。屈羽带着一只残损的手臂,领着剩下的吴地武士,撑着船,沿路徒然地一再潜水寻找伯难。

十年后,楚国大兵开进姑苏城,越王无疆从吴地全面撤退。屈羽在这次楚越战争中作为楚将立下大功,被封三吴大夫。

又二十年后,在南楚,有一名巫师,年近古稀,行吟于山水泽畔,他的名字叫伯难。

陶邑大贾叔同的一个侄子迁徙到晋国,两世之后,家道一度中落,但门下却出了位惊天动地的人物,名叫范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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