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千金一笑到“从此君王不早朝”，他们做错了吗？

图：网络

  照例，随便用一句话来开头。

《红楼梦》里有一回的回目叫“撕扇子作千金一笑”，讲的是晴雯不小心把扇子弄在地上跌断了，宝玉心里不爽，骂了晴雯。贾家这种贵族家庭，别小看一把扇子，那扇子的扇骨多半是用鸡翅木或者象牙做的，很值钱。晴雯一个丫鬟，脾气倔强，向来没大没小，不把宝玉这位爷当回事。当场顶嘴，说过去多少玛瑙、瓷器、玉器打碎你都没事，一把扇子你就发这么大的脾气。二人吵到后来，还是宝玉放下身段，对晴雯说：如果撕扇子能让你开心，你就撕扇子也无所谓。晴雯接过一把扇子，刷——！当真撕了。宝玉的观点是，撕扇子也好，摔东西也罢，只好开心就好，但绝不能以此撒气。

只要美人开心，哪怕学周幽王千金买一笑。

听蒋勋说《红楼梦》，常常听到非常独特的见解。蒋勋说：人最大的谦卑莫过于能意识到身边所有的人你其实都无从判断，能明白每个人都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实现自我。蒋勋认为很多作家都做不到，而曹雪芹做到了。

《红楼梦》人物众多，从史老太君到身份最低贱的丫鬟，曹翁对他们从不进行道德判断，从不表现自己的好恶，更多的是理解，是悲悯。他总能从人物不合理的举动中发现合理的动机。这是因为，性格决定命运，每个人都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实现自我。蒋勋强调说：文学创作最大的领悟就是彻底的谦卑，它意味着你看到一个生命，虽然不能理解，甚至并不认同，可是你却明白和尊重他的生活方式。

人与人不同，有的人内敛，有的人外向；有的人沉稳，有的人张扬；有的人心胸开阔，有的人小鸡肚肠。不同的生命个体，多变的环境，让原本复杂的人性更加无从判断。认识到这一点，便是怎么谦卑都不过分。认识到这一点，才可能做到对无论高贵抑或卑微的生命予以同等的尊重。

来看烽火戏诸侯的故事。

周幽王宠爱褒姒，她是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的美女。褒姒生性不喜笑，成天板着个脸。她的笑实在太美、太稀缺了，为了博得她一笑，周幽王曾以千金征集能把美人逗笑的点子，这便是“千金难买一笑”的典故的由来。尝试了很多办法，诸如召乐工击钟鼓、品竹弹丝，或命宫人进歌舞，或让人撕帛以取悦，都没用。后来，有大臣献上一主意，这便是有名的“烽火戏诸侯”。周幽王故意将烽火燃起，看到诸侯们纷纷赶来，褒姒站在城楼上哈哈大笑。当时烽火相当于空袭警报，表示京城危急，后来当战争真正爆发，烽火再燃的时候，诸侯们以为又是儿戏，按兵不动，西周由此而亡。

为博美人一笑，断送了江山，问题很严重，说不定红颜祸水就是这么来的。从古至今，周幽王都是昏君中最典型的代表。

但蒋勋却看到了一个被人们忽视的意向：美竟然如此难得！美原来可以如此惊动人间！

我再加一句：美原来如此惊心动魄！

最早知道褒姒，是看小人书。想象不出来她的倾城倾国的笑容，也不觉得周幽王丢掉江山有什么好可惜，只是觉得好玩。读《红楼梦》时年纪还小，看不懂，晴雯撕扇子的情节压根没留意。

蒋勋敏锐，看到的是故事的内核：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是非常颠覆儒家正统的，现实生活里我们绝对不敢认同这样的观念。中国历代的美人故事中都隐藏着美跟道德的矛盾，一方面是儒家的教训，认为爱上美女是不祥的、会亡国的；可另一方面又对此有点鼓励，觉得千金一笑是比国家还重要的。比如《长恨歌》里的“从此君王不早朝”，想想看，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你早上不再想去打卡了，那个事情也许在别人看来太不值得了！其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或者“从此君王不早朝”讲的就是这类事情。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按冯唐的说法，人间最美莫过于美色，美女，包括帅哥。

值得玩味的是百姓之爱和王者之爱。“我愿抛弃一切财产，跟他去放羊。”这个可以有，挺好，挺浪漫。平民百姓，想必财产有一点，“一切”无非几间房，一亩三分地，丢了就丢了，不心疼。然而君王为了美色，居然不早朝，连班都不上了，这如何了得！跟杨贵妃一起睡懒觉的唐玄宗同样丢了江山。君王不要江山，相当于抛弃一切财产，按理说都是抛弃一切财产，跑去放羊的那位不算“昏人”，后者却是昏君。是不是很好玩？抛弃一切财产的君王不止周幽王和唐玄宗，还有英国直接放弃了王位的国王爱德华八世，他追求的那位辛普森夫人早已是二婚。难怪流行歌里唱道：“这就是爱，说也说不清楚。这就是爱，稀里又糊涂。”

我认为蒋勋说得很清楚：

好的文学一定会触到人性的根本，由此引发读者更深入地思考。在现实中，我们都不敢扮演“从此君王不早朝”的角色；可是在文学里，它会鼓励你为实现自己心灵的美放弃很多现世的名利。现世所有人都追求的东西，不一定是“我”想要的，而只是大家认为你应该要的，你考第一名，上第一志愿，拿高薪水……所有人都认为你这样做才是对的，可是有一个弗洛伊德讲的“本我”，却很可能从来就没有真正活过。所以当唐明皇“从此不早朝”的时候，可能是忽然找到了“本我”，本来他一直是个好皇帝，到五十二岁时忽然觉得好累，决定要去找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长恨歌》之所以每次读你都会很感动，是因为你自己心里面也有不想早朝的基因。这个基因在《红楼梦》里晴雯撕扇的时候忽然跑出来了，“千金难买一笑”是古人的教训，可是它会变成你在现世当中的内心冲突，这是《红楼梦》里值得一读再读、三读四读的一段，它讲的是非常细微的人性。

好一个细微的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