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陶诗||重读《拟挽歌辞》(析评二)

【原诗】

(其一)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娇儿索父啼,良友抚我哭。得失不复知,是非安能觉?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

(其二)在昔无酒饮,今但湛空觞。春醪生浮蚁,何时更能尝?肴案盈我前,亲旧哭我傍。欲语口无音,欲视眼无光。昔在高堂寝,今宿荒草乡。荒草无人眠,极视正茫茫。一朝出门去,归来夜未央。

(其三)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嶕峣。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析评二】

陶诗一大特点,便是他怎么想就怎么说,基本上是直陈其事的"赋"笔,运用比兴手法的地方是不多的。故造语虽浅而涵义实深,虽出之平淡而实有至理,看似不讲求写作技巧而更得自然之趣。这就是苏轼所说的"似枯而实腴"。魏晋人侈尚清谈,多言生死。但贤如王羲之,尚不免有"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之叹;而真正能勘破生死关者,在当时恐怕只有陶渊明一人而已。如他在《形影神·神释》诗的结尾处说:"纵浪大化中,不忧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意思说人生居天地之间如纵身大浪,沉浮无主,而自己却应以"不忧亦不惧"处之。这已是非常难得了。而对于生与死,他竟持一种极坦率的态度,认为"到了该死的时候就任其死去好了,何必再多所顾虑!"这同陶在早些时候所写的《归去来辞》结尾处所说的"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实际是一个意思。

组诗组织严密,章法井然。诗中写的都不是实景,而是诗人的设想。首章写死,自己死时儿啼友哭的悲惨情景;次章写奠而殡时的凄象;三章写葬时的景况及自己的感慨。章法井然。不忘乎酒,颇具幽默。亲悲人歌,世情淋漓。此三诗前后衔接,用的是不明显的顶针续麻手法。第一首以“饮酒不得足”为结语,第二首即从“在昔无酒饮”写起。而诗意却由入殓写到受奠,过渡得极自然,毫无针线痕迹。

读本诗,心中充盈着悲哀!一是诗人写得逼真活现,恍恍然如临其境、如见其人,不由得不动情、心颤。二是诗人写得悲切、凄怆,着实感人肺腑、撼人心弦,鬼神见之也不能木然呆滞。三是诗人是在重痛之中、心重如铅地写出的这首诗,有“人生感慨”、“万般无奈”,而又忍痛含哀,豁达、坦然,是在多种复杂的心理、精神、思想与情愫中艰难地问世的。

至于前面说的此三首陶诗极有新意,是指其艺术构思而言的。在陶渊明之前,贤如孔孟,达如老庄,还没有一个人从死者本身的角度来设想离开人世之后有哪些主客观方面的情状发生;而陶渊明不但这样设想了,并且把它们一一用形象化的语言写成了诗,其创新的程度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当然,艺术上的创新还要以思想上的明彻达观为基础。没有陶渊明这样高水平修养的人,是无法构想出如此新奇而真实、既是现实主义的、又是浪漫主义的作品来的。

陶渊明有一些以哲理诗,《拟挽歌辞》也可以归入这一类。这类诗可以视为玄言诗,但与东晋流行的玄言诗有所不同,并非"柱下之旨归,漆园之义疏"(刘勰《文心雕龙·时序》),而是将生活中的体验提炼到哲学的高度。

这三首拟挽歌辞,古代评价很高,祁宽将它与孔子杖歌(“泰山其颓乎”)、曾子易箦言(“吾得正而弊焉斯已矣”)相媲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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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ongc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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