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苦旅》:苦,何尝不是一种觉知
第一次听说《文化苦旅》是二十年前。
大学寝室纸醉金迷在言情小说的时候,对床的王老五拿了一本不一样的书——《文化苦旅》。
从此,她在我心中定格成不一样的存在。
只是那个绚烂又轻狂的年纪好像和这生涩肃重之旅并不搭调,这是我给自己错过它找的借口。
人生就是如此,命中注定会遇到的,兜兜转转还是会重逢。
前些日子看了余秋雨先生的《暮天归思》,没有原本以为的沉重萧肃,倒是淳厚真挚之下闪动着浩然的灵动之气。
我羞愧于这些年的自以为是。想来也是,那些真正顶级的高手哪个没有逍遥超脱之性,单纯赤城之心?
于是,我重拾起先生的早年之作《文化苦旅》,弥补一下这些年的孤陋和傲慢。
1991年余秋雨先生在递交了23次辞职报告后,终于被允许辞去高校校长职务。他当时辞职的理由是——去寻找千年前的脚步。全国哗然。
此后他孤身一人寻访中华文明被埋没的重要遗址。从此,甘肃高原上出现了一个身着灰色布衣的孤独步行者。
那年先生45岁。
他说,不管是春温秋肃,还是大喜悦大悲愤,最后总得要闭一闭眼睛,平一平心跳,回归于历史的冷漠,理性的严峻。由此,笔下也就一派端肃板正,致使海内外不少读者一直认为我是一个白发老人。
可是,当我跟随着先生的脚步,走进《文化苦旅》,却没有看到冷漠和严峻,倒是从一句句文字里升腾出一个激情满溢的精神宙宇。它灿若莲花,奔腾如注,让每一个遇见它的人都在这浩瀚的苍宇中一起振臂翻腾。
我拾捡出这浩瀚宙宇中的光光点点,把它们珍藏在心底。或许在未来的某一个瞬间,我们不期而遇,它便再次如漫天莲花般盛放,香飘逸远。
01 莫高窟——一千年的生命
我很为难。
本想在先生的《莫高窟》中,摘录出些许让我沸腾的句子。可是,从头到尾,句句都是。
我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这种感觉,是怎样细腻,怎样丰富,又怎样博学的人可以写出这样的文字。
他站在莫高窟,面对三危山,当年决心开凿洞窟的乐樽和尚赫然眼前。
他怔怔地站着,眼前是腾燃的金光,背后是五彩的晚霞,他浑身被照得通红,手上的锡杖也变得水晶般透明。他怔怔地站着,天地间没有一点声息,只有光的流溢,色的笼罩。
先生说,莫高窟不是死了一千年的标本,而是活了一千年的生命。
它是层层积累的叠加,如经年的地质记录着岁月的刻痕。
青褐浑厚的北魏遗存,奔放豪迈得如同剑戟。色彩喷射、肆意奔放的大唐,活出生命最本质的绚烂。色彩不乏雅致的宋代,却多了拘谨,少了快乐……
它太丰富了,像一种聚会、一种感召、一种狂欢,一种释放,一种仪式,一种超越宗教的宗教。
如此的跌宕起伏,如此的层层厚染。
先生说,谁能告诉我莫高窟的真正奥秘。中国应该有一个赫尔曼·黑塞,把莫高窟的丰富,刻画得激动人心。
原来先生也喜欢黑塞。
02 阳关雪——天地记录的忠魂
告别了莫高窟,先生循着王维的《渭城曲》去寻阳关。
冒雪而行,雪霁初晴。
他站在冰雪初融的罕迹山脊,天地间只此一人。茫茫雪岭中,一座座沙坟袒露在穹庐之间。
他用时光的想象在背后的萧肃大漠中轻轻一圈,那茫茫雪岭片片碎落,一幅幅鲜活的画面便呈现在我们眼前。
战马踏出的烟尘,鲜血喷涌的朱红,跌落马下的一瞬间,战士眼中闪现出中原慈母的白发……
真正的高手一定是有一种超乎寻常的感知力的。
著名心理学家武志红老师说,高手都有一个特征——细密的感知颗粒度——一个人捕捉事物的敏感程度。
高手既可以极其细腻地感知和共情,又可以轻易让自己超脱之外,不陷于之中。
世界把它相同的一面展现给我们。有的人看到了细胞的层面,有的人看到了分子的层面,有的人看到了原子的层面。一滴水可以是一片海洋,一粒沙可以是一个世界。
这不是一种功夫,这是一种境界。
03 潜藏深谷——月牙泉
世间真正温煦的美色,都熨帖着大地,潜伏在深谷。
这美色,说的是月牙泉。
先生当年去的时候,想来响沙山和月牙泉一定是一块未被发现的璞玉。
茫茫大漠,回首,只有一行脚印如飞天的丝带,缓慢而平静地画出一道缥缈的曲线。一边是脚下,一边是天边。
夕阳下的绵绵沙山是无与伦比的天下美景。光与影以最畅直的线条流泻着分割,金黄和黛赭都纯净得毫无斑驳,像用一面巨大的筛子筛过了。日夜的风,把山脊、山坡塑成波荡,那是极其款曼平适的波、不含一丝涟纹。
寥寥数笔,就将我们带进了一个广袤、安静、纯美、细腻的边塞大漠。
最美的文字一定是会画画的。
先生费尽脚力才战胜了温柔绵软的沙,来到山顶。可心中却升起无限的懊恼。
就在他起步攀山的谷底,却潜藏着一湾清泉,横卧山谷。此刻的心情,像是与深爱的姑娘擦肩而过。
下面对姑娘的描述,真让人拍案叫绝。
先是像老父亲一样嗔怪,你怎么跑到这里!
这无论如何不是它来的地方。要来,该来一道黄浊的激流,但它是这样的清澈和宁谧。或者,干脆来一个大一点的湖泊,但它是这样的纤瘦和婉约。按它的品貌,该落脚在富春江畔,雁荡山间,或是从虎跑到九溪的树荫下。
思绪胡乱飞扬之后,费力登峰的余先生得出了一句富含哲思的话:
世间真正温煦的美色,都熨帖着大地,潜伏在深谷。君临万物的高度,到头来只构成自我嘲弄。
于是,先生又从沙山顶滑向月牙泉,走向那个熨帖大地的美色,让自己同她一起潜伏谷底。
04 卑处一隅——都江堰
如果说月牙泉是深藏谷底的灵动少女,那么,都江堰就是卑处一隅默默奉献的老者。
我去过都江堰,书中描述的景致也同先生一般震撼。倒是文章提及的一个名字和他的故事,是我之前不曾深想的。
都江堰的修建者——李冰父子。
在这之前,一直以为李冰父子是妥妥的水利专家。读来才知道,我是把顺序搞乱了,颠倒的顺序,却让我看到了一种超乎平常的胸襟和担当。
公元前251年,朝廷下了一道不起眼的任命:李冰任蜀郡守。
西南蜀地,自古旱涝无常,百姓深受其害。李冰既为一方父母,自然要为百姓思虑。他只有一个简单的想法:深研水利疏导,为民解忧。
就是这样一份责任,成就了一位造福千古的实践科学家。
他总结出治水三字经和八字真言,至今仍是水利工程的基础。
千古都江堰因为一份担当让旱涝无常的西蜀成为现在的天府之国。
记得前几年西南洪水,所过之处,一片萧瑟。可是,洪水到了都江堰,像受了驯制的猛兽,滔滔然井然有序地通过,我们不得不惊叹古人的智慧。而直到今天,我才知道,这份智慧来自于胸襟,来自于慈悲,来自于责任。
今犹在的万里长城,一半壮胆,一半排场,充斥着秦始皇的独裁和残忍,而都江堰却卑处一隅,为千年华夏默默奉献。
李冰父子,没有留下任何生平资料,只留下坚挺的水坝一座。
70年代,在都江堰淤泥下寻到下李冰石像,经年侵蚀,头部残缺,石身侵蚀,可石像的手里却还牢牢握着长锸。
“没淤泥而蔼然含笑,断颈项而长锸在握”。
他该受我们深深一拜。
05 天一阁——艰辛的传承
天一阁在宁波。之前匆忙去宁波似乎没有注意过它。
这一次看先生的文章,才知道,原来宁波的天一阁如此厚重沧桑,跌宕回肠。以至于我突生愧疚,自惭浅薄。
天一阁,是一座藏书阁,初建于明代嘉靖年间。
其创始人范钦,取《易经》中“天一生水”为此阁命名。藏书阁怕火。
清代乾嘉时期的学者阮元说:“范氏天一阁,自明至今数百年,海内藏书家,唯此岿然独存。”
古代藏书并不易。从收集、甄选、整理、借阅到传承、每一步都需要人力、财力、学识和能力。
藏书家遇到的真正麻烦大多是在身后。范钦走到生命尽头的时候,为了找到真正不图利益能真心看管藏书阁的后人,他立了一个特殊的遗嘱。一份是万两白银,一份是藏书楼。大儿子范大冲,立即开口,愿意承接藏书阁。
于是,一代代精神不熄的接力至此开始。
为了保护藏书,范钦和他的继承者们制定了严格的家规。子孙不得无故登楼,不可私领亲友入阁,不可擅将藏书借出外房及他姓。范氏家族规定,不管家族繁衍到何等程度,开阁门必得各房一致同意。
可是,书就是给人看的,此法藏书,意义何在?范氏子孙在长久的默默守护中,也产生了这样的疑惑。
大学者黄宗羲先生要想登楼看书,这给范氏家族很大的震撼和启发。他们一致同意黄宗羲登楼看书。从此以后,天一阁有了一条可以向真正的大学者开放的新规矩。这是一个庞大的藏书世家的人格闪现。
再后来,乾隆编撰四库全书,天一阁献上了大量书籍。虽未归还,这也算使藏书的真正意义得以彰显。
藏书阁在历史的沉浮中,颠沛地来到了近代。等待它的,是一轮新的考验。
范钦老先生想到阁楼的设计,想到图书的收藏,想到防火,想到承传,却万万没想到——偷盗。
君子永远想不出小人的招数。
战乱之时,小偷潜入藏书阁,盗取藏书,偷偷运走,私下和外国人交易。这一偷,藏书阁一半图书消失殆尽。
当时主持商务印书馆的张元济先生听说天一阁遭此浩劫,便立即拨巨资抢救,保存于东方图书馆的“涵芬楼”里。而最终“涵芬楼”又在日本侵略军的炸弹之下焚毁。
近代,让人心痛。
天一阁如今依然矗立在这古老的土地上,像一个历尽沧桑的老者,看着岁月跌宕。
它已经超越了一座实际意义的藏书阁,而是整个中国文化传承艰辛历程的记录。
余秋雨先生那天去天一阁,大雨滂沱,院内积水极深,举步维艰。先生说,初次见面,上天一定要将“天一生水”的奥义活生生地演示给我看,同时又逼迫我以最虔诚的形貌投入这个仪式。
也许,上天总会在一些重要的事情上,安排一些特殊的仪式,提醒我们要心怀虔诚和敬畏。
合上书,我在想,先生为什么要用“苦旅”来形容这个旅程。
记得先生在行至庐山之时,因为道路太便通,很快便到达山顶。
这样的便捷,似乎缺少了些什么。
那大概是自身的感悟与山水宁静的往环,与万物真挚的默契。似乎只有手抓脚爬的艰辛,才能与这山水产生真正的联结,才能把自己的生命真正地熔铸在这山水之间。
太舒适,便丢弃了自然对人的险阻,也丢弃了它对世俗的超拔。
苦,在另一种意义上来说,是一种觉知。
人生何尝不是如此?
前几日和王老五提起她当年的《文化苦旅》,她笑着说,那时就是装文艺女青年,其实,啥也没看懂。
有时候看书就像识人,我们记不住内容,却可以记住它给我们的感觉。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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