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弦一声如裂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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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酒醒了没?差不多了,但是我根本没喝多少,警察同志,我说的是真的。那好,我们开始吧,你的名字?我的学生证不都在你那边吗?怎么还问我这个。小姐,请您理解,这是我们的工作程序,现在告诉我你的名字。好吧。我嘟囔了一声,决定还是屈服。赵冷弦。什么学校?铁城文理学院,经管22级6班。描述一下事情的经过吧,为什么打人?打的还是小孩子?警察同志,我没有打人。需要我把监控调给你看吗,赵小姐?不好意思,我头有点痛。我没有说谎,我真的没想打他,只是想着给他一个教训,他真的太吵了,叽叽喳喳的。那个小学生就站在另一个蓝帽子身后,一只手攥着湿乎乎的一次性纸巾,一只手捂着脑袋,白色的绷带垂落而下,眼眶边缘还有尚未淡去的瞩目泪痕。注意到了我的视线,他立即害怕地扭过头去。要不是我们刚刚被吵得打团都输了,这时候被你们逮到的肯定就是其他人了。我说。这是真的,小孩子又不应该出现在那里,其他人也早就烦了,只是我们先动了手而已。
门口一阵喧哗,仿佛闯入了某种巨兽。你们还有一点同理心吗,他可还是个孩子啊!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的尖叫声几乎要撕裂我的耳膜,那是小孩哥的妈妈,刚进来就抱住了那个小学生。又是摸又是抱的。蓝帽子的注意力转向了她。打火机,一片薄荷口香糖,皱巴巴的纸巾,系着小熊挂件的苹果手机。我不着痕迹地估算了一下自己与放着我的私人物品的桌面之间的距离,最终还是没有动弹。真是可怜了我的小南呦!警察同志,你们可要给我们做主啊,你们这些年轻人真是一点廉耻都不要了,小姑娘家家的,不学好,染个黄毛也就算了,还做出这种事,真不要脸!啊,好烦,耳膜又开始疼了。好在蓝帽子终于做了件好事,把那个老女人暂时制住了,没有让她的唾沫星子溅到我脸上。墙上的那面为民锦旗终于顺眼了一些。这位女士,您先别着急,首先呢您的儿子也并没有什么大碍,责任人也都在这里了,很快就能给您一个公道的。赵小姐,刚刚我已经给你的父母打过了电话,都没人接听,不过你们的辅导员已经联系上了,很快他就会过来,你们最好做好后续的准备,按照治安管理处罚法……
我就说今天诸事不顺吧。王楚薇显然也没耐心听完蓝帽子的一堆废话,尽管那些废话都不是冲着她去的。凭什么都在说我?明明你也动了手!我瞪了她一眼,想要从那双混浊的眼睛里察觉出个所以然出来,却一无所获。那还不是因为我有亲戚在上面,她拍拍胸脯,颇为自得。去你的,难怪你这个浓眉大眼的也动手了,原来是有后台。没法子了,这次就先难为你了,完事之后我给你补偿哈,喂,你在看什么?发呆了?在看那个小孩哥。他正缩在他妈妈的怀抱里,像一只找到归属的小兽。我摇了摇头。怎么,后悔了?放屁,我只是——只是什么?我只是想到了一些东西。没别的。你个混蛋,平时一副义气爆棚的样子,到了关键时刻就只顾自己了,我记住了。没办法啊,我亲戚的能量只够管我一个人的,再多就没法办了,我也爱莫能助啊。
安静!蓝帽子瞪了我一眼,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罪大恶极的犯人。
02
喂,你不是说下午有课的吗?怎么还来得这么早?我不想来就不来,想来就来,怎么不行吗?可是。可是什么可是?王楚薇你难不成又有新欢了?里面是谁?让我好好看看!不,你别进去!
昏暗的房间里坐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都是我认识的。我感觉到头皮微微发麻。许邵阳?怎么是他?不是你早说啊!他已经看到你了,谁叫你不听我劝的?她这时候反而不急了,倒是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这家伙!她说的对,那个一米九几的大个子已经注意到门口的动静了,阴沉着脸朝这边走出来。里面的声音又重新响了起来,唱得很难听,一听就知道是李莉莉,全都不在调上。不是你还不跑?呵呵,我怕啥?不就是挨一巴掌吗?我冷笑着无视了王楚薇的惊讶,就这样迎着许邵阳的一巴掌而去。不过这一次他倒是没给我一巴掌,而是朝着我的肚子来了一拳。好吧,还是很痛的,痛就痛一点吧,无所谓了。以后再碰到你一次我照样揍一次。他说。
她的嘴唇上下碰了碰。邵阳哥,别这样,你弟弟在天之灵若是看到也不会开心的。王楚薇还在那试图缓和气氛,殊不知人家根本不听她的。你别插手,我当初就不同意维灵和她在一起,后来又出了那样的事,我永远不可能原谅她。说着,他又伸出手攥住我的辫子,威胁似地扯了一把,最好别让我再看到你,臭娘们。
你这人也真是,站着让人家揍你?见许邵阳走远了,她又叹息着扶起了我那有些直不起来的身子。那事就不是你的责任,许邵阳也是本来就对你有偏见,所以才那样的,而且我听说他不喜欢女人。我知道。疼痛仍未完全散去,视野里的点点光芒开始兀自旋转。你怎么今天突然邀请他过来玩?莉莉?是你的主意?李莉莉已经走了出来。我求他办件事嘛,她倚着门框软绵绵地说道,有几分酒气从口腔里喷吐出来,我对象在外面应该是有新欢了,想麻烦邵阳哥给他个教训,这不你来得真不巧,本来他过会儿就走的。没事的,早一点就早一点吧,你们还有酒没?我也来点吧。你之前不是说了要戒酒的?咕噜咕噜。我想喝就喝,想戒就戒,有什么问题吗。别搞醉了,晚上咱们还要打团呢。放心,我酒量好得很。
别喝了别喝了,你喝了多少啊,就没见你停过,刚刚最后那波技能就放丢了,多好的机会啊。你说你还能喝,喝个大头鬼吗。她终于还是忍无可忍地放下了手里巴掌大的小镜子和粉底盒,把酒瓶给夺了过去,不给我一点反应的时间。我知道看见许邵阳你心里也不舒服,但人总得向前看不是?好吵。什么好吵?那个小孩哥。烦死了。吃西瓜吧,趁着BOSS还没复活。她将一盘西瓜推了过来。解解酒,你这个状态还打个鸡毛啊。那个小孩突然爆发一阵放肆的笑,我有些心烦意乱地捏起西瓜块上的牙签,将这些红不拉几的小东西分割成数十块。黑色的籽从碎块中游动出来,没入淡红色的汁液之中,宛如迫不及待渴求水分的蝌蚪。可是他还在笑。吵吵吵,小学生吧,怎么进来的?牛魔的蛋仔派对,我看到这个就会吐好吗。靠,他还走过来了,还把声音放大?还在那里笑?有病吧。
椅子脚发出刺耳的滑行声。我从椅子上站起来,突然胆向恶边生。
03
阿冷,我做了一个梦。他说。什么?你猜嘛。我抬手抚摸了一把他那淌着水渍的凌乱碎发,是和我有关的梦吗?我问。和你有关。他依然在用那种笑眯眯的眼神爱抚我,只是眼底有几许莫名的情绪。我的手指也不由自主地滑落在他的喉结与锁骨上。我猜不出来。是噩梦吗?是的。我梦见你死了,可我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我笑了,手指从他赤裸的肌骨上挪开。好啦,别露出那种表情,我这不是还在吗,你啊,就是想的太多了,呜,赶紧去把衣服穿上,大冬天的不冷吗。不冷,有你在身边就不冷。他笑嘻嘻地披上了挂在旁边的那件格子衬衫,将一道道好看的弧线尽数掩住。这几天玩得开心吧?他问。开心啊,唉不过一想到很快就要开学了我就很不开心,还有最后一个学期呢。
嗯。最后半年了,希望我们能一起进入铁城大学吧。他把手掌搭在我的肩上,手指缠住我乌黑的发丝,同时投来期待的目光。你有信心吗?我吗?我当然有信心。也是。以你的水平,要是之前没有被顾安河她们搞过,想进北联估计都不是问题。北联吗?就算没有经历过那件事,也还是很难的,北方联合大学,几乎集中了北部绝大部分的优质资源啊,又是部属高校,哪有那么容易,能和你在一起我就很满意了,就是你哥哥好像不是很喜欢我。时间会解决一切的,我相信这一点,你不用太担心,安心备考就是了。我感觉房间里好像比刚才更亮了一点。
原来是乌云渐散,出太阳了。我拉开窗帘,外面的阳光顿时洒了一地。真的好喜欢这种灿烂的感觉。我喃喃道。我感觉到他在靠近,手被他从后面握住。我也喜欢。他说。金色的太阳在云层中穿行,途径的白色丝状棉飞快地融化。我想起了之前刷到过的一个解压小视频,烧红的铁球砸入一块手形冰块,白雾弥散,冰晶熔融、蒸发、升华,消失不见,通红的铁球烧出一条弯弯曲曲的孔径,冷却下来变得黝黑无比,晶莹的冰手内部也已经被烧空,变得不再完整。太阳何尝不是一枚炙热铁球,而被阳光穿透的雨云又何尝不是想要接住热铁球却怎么也接不住的冰手呢。真是天公作美啊,刚想出门就出太阳了。他握住行李箱的拉杆,另一只手牵着我,穿越被日光反复贯穿的廊道。我要玩这个。我坐在自己的行李箱上,两条胳膊抱着拉杆,手机相机打开摄像模式。你也这样做,快,我们比看谁滑得远。我来拍你,你来拍我,哈哈我肯定比你强。哎呦。哈哈哈哈哈你好笨哦,我来教你怎么滑。
好累。好想早点成年啊,那样就能名正言顺地把你拥有了。喂,这话应该换我来说吧。嘻嘻。我还记得,那一天我结束训练之后看到你那么狼狈,真是可怜啊,也是今天这个天气呢。我从兜里摸出一颗水蜜桃味的硬糖,去掉包装纸就掰开他的嘴唇,塞到他嘴巴里。上次是你喂我,这次该我喂你了。车还有多久到?还有十二分钟?这么慢,好吧,慢慢等吧,反正时间还充裕,不怕来不及。
嘿,这有只狸花猫。我来喂喂她。你确定不过来摸摸嘛,真的很可爱啊,好乖。我感觉她就和你一样,摸起来心情会很舒畅。阿灵,真的,自从我爸妈离开我去外地之后我就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了。阿冷!啊?好吵——那好像是急刹车的声音。背部像是遭到了什么猛烈的撞击,眼前就是一阵天旋地转,接着就是一痛,原来我重重地摔在了绿化带里,树枝还刺破了脸颊。我艰难地从泥地里爬起来,下意识地扭过头去,看到他躺在血泊里。肇事的黑色小车静止在我侧后几米的地方。喇叭声交错。日光强烈得不真实。
受惊的小猫飞快地蹿到一旁的灌木丛深处,不见踪影。
04
好热。六月哪有不热的,这还好不是大中午,不然真的要热昏了。她的食指微微碰了碰我的手背。那本悉达多你看完没有,下周还要做汇报呢。看完了,没什么意思。她的眼睑动了动,继续说。很蠢不是吗,敢这么做的大多数都疯了,永远都看不到天空了,就像这样。她抬起头视线朝上,我也跟着抬起头,看到漫天的树叶与树枝压下来,热烘烘的。呼吸有点不顺畅。我吸了吸鼻子。一只七星瓢虫飞到她的肩头,停住不动。金色的阳光被树梢切分成无数小块贴在她身上。你鼻子还没有好吗。她问。快了。我说。医生说你给我的那个鼻喷雾有问题,里面有成瘾性的刺激性物质,会对支气管产生损害。你在想什么?没有。我晃了晃脑袋。你可要加油了,最近几次考试都不理想。哦,最近记忆力下降得有点厉害。还有点失眠,你那个东西没有用,反而还让问题更严重了。我说。七星瓢虫还在她肩上没有动。
好吧。她耸耸肩,声音没有什么波动。我听我妈说你爸爸妈妈就快要回来了?大概吧,不过之前他们就分居了,这次回来估计不是为了什么好事。终于要结束了。她的脸色松垮下来。过桥。桥下水流干涸。一条平底驳船尴尬地耷拉在砂石岸上。两根桨就像一个人的双臂一样不自然地张开,一半没入水中。咳咳。咳咳咳咳。嗓子里忽然好痒。她把脑袋别过去,没有看我。顾安河。我忽然将目光转向她的侧脸。你真的很讨厌我吗。她沉默了两秒,瞳孔深处闪烁出愤怒。你还来问我?在我因为你被他们骂的时候,你在哪里?你还不是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一切?如果没有你,这一切本不该是这样的。抱歉,那时候我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但你也不能这样做吧。七星瓢虫居然还在她肩上,怕不是已经被她的愤怒吓得一动不敢动了。在难以形容的沉默中,我开始想象她突然哭出声,背过我向远处逃去,然后我追上她并将她抱进怀里,在黏糊糊的泪水与混乱之中她对我说对不起,最后完成小说里常有的那种和解。对不起……对不起你妈个头。但是我仿佛又看见了她在雨中被她妈妈拽回家里的场景,仿佛又听见了一些不妙的话语。顾安河,如果你能不那么叛逆该多好,如果你能不那么敏感该多好,如果我不曾成为你们家庭战争的导火索该多好,如果一切能回到开始该多好,我一定会改的。混蛋。你这个混蛋。你为什么从来都没试着理解我。你为什么永远在我上面,永远比我优秀。你为什么夺走了原本属于我的爱。你为什么没有心。你这个混蛋。
我看着她把我扑倒在地。背部好像在哪里撞了一下。好痛。下面是坚硬的水泥地,上面是狰狞的她,于是我就变成了汉堡包之中的肉片。她开始拉扯我的头发。她开始用那只不知道为什么力气那么大的手掐我的腰。那只七星瓢虫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到了地上,背部着地,鞘翅颤抖,拼命挣扎却怎么也无法翻过身来。滑稽至极。我看得想笑。于是我就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你还笑?赵冷弦,你还笑?我真的忍你很久了,从你一进我家门起就开始了。我忍着身上的痛,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又给了我一巴掌。我想了想,决定还是不还手了。
你们在干什么?快住手。我看到了一个穿着球衣背着书包的陌生男生跑了过来。他把歇斯底里的顾安河拉开之后就开始查看我的伤势。光天化日之下,你们就这样打起来,也太有伤市容了。关你什么事?她怒目圆瞪,却按不过那个人的力气。我也是光华的,你们身上还穿着校服,反正我是看不下去。你!她吸了一口气。赵冷弦,我等着你回家!有种别回来。她走了。跌跌撞撞地差点还绊了一跤。嘶嘶嘶……好疼。我感觉到胳膊上的一处乌青被碰了一下。疼吗?先吃颗糖吧,吃糖就不疼了。他递过来一颗拆开包装的水果硬糖。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在路上都能打起来?需不需要我帮你送去医院?不要。我攥着糖果,感觉脸有些发热。你别管了。我自己回去。你确定?我确定!
05
你好,我叫赵冷弦。安安啊,今天之后她就住咱们家哈。她妈妈领着我进了她的房间。里面是一个有些惊愕的女孩。里面乱糟糟的。好几件皱巴巴的短衫和小裙子像尸体一样零落在小沙发和床上,橡皮、铅笔、作业本和课本则邋邋遢遢地躺在课桌上,和用过的纸巾、破损的零食包装袋共享同一片空间。毫无规律,令人头晕。你好。我叫顾安河。她睁着一双小眼睛,脸上有几分紧张。安安啊,你总是这样不收拾,多和人家小弦学学。她要在这儿住多久呀?她的声音里有些困惑。她爸爸和你爸爸是好友,之前去外地打工了都是奶奶照顾的,现在奶奶去世了所以托我们照顾一下,你可要和小弦好好相处啊。哦。现在就给我把房间收拾干净,这一堆破烂,等着人家给你收拾吗?我先去给你们做饭,你们也是同一所初中的,肯定不缺少共同话题。
赵冷弦?嗯,怎么了吗?你这个名字好奇怪哦,我的同学都是叫什么子萱梓潼的,还从来没有听说过你这个名字呢。这个名字呀,是我自己取的。我将视线从她满墙的杨洋海报上挪下来。因为我觉得琵琶行里的那句话特别有感觉,所以我就求着我爸爸让我改名啦。琵琶行?哦,是白居易写的一首诗。我的名字是我爸给我取的,大概他是觉得这个名字寄托了“国泰民安、河清海晏”的寓意吧。既然你来了我们家,那以后咱们就是好姐妹啦,我跟你说,我妈特别讨厌,过几天你就会懂的。咦,你看上去好像不是很开心啊。我奶奶不久前刚去世。我说。啊,真遗憾。她有些同情。没事,都过去了,我还挺期待未来的日子的。安河,咱们一起收拾屋子吧,不然等会你妈妈又要说了。
06
大巴车驶上山顶。哦不,不是山顶,只是接近山顶的一处山窝地。一个小湖。游客好多,真的好多,比我平常见到的人还要多好多。爸爸取好票回来了,我们就去排队。排队啊,就是排竹筏漂流的队,你以为是什么队?还要等半个小时呢。妈妈给我买了一支冰淇淋。好甜。好凉。嗷呜!你踩我脚了,还好我的冰淇淋没有被碰掉,不然肯定要让你赔偿,哼哼!星星,这次之后想要见爸爸妈妈就要一年才能见一次了,要好好珍惜哦。妈妈!我现在改名了,不要叫我星星了!哦?小朋友叫什么名字呀?一个七老八十的老爷爷排在我们前面,还有一个老婆婆。老爷爷,我现在叫赵冷弦!我骄傲地说。这是我自己取的名字呢。快穿上救生衣。爸爸催促道。哇,我们被分到了一艘筏子上哦,老爷爷。我给你背琵琶行,我可喜欢这首诗啦——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哇哦,开船啦。这水好凉。山在移动欸。还有树!它们在往后跑!后面呢?后面我想想嗷。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那个。那个。大珠小珠落玉盘?对,落玉盘。爸爸,我有点晕,好快。我只是背几句诗的工夫山就跑我们后面了。从山顶到山脚一共有十六道阶梯呢。马上就是第三道阶梯了,做好准备哦。失重。眩晕。离开水面。世界翻转过来。重新坠入水中。溪水由澄澈转入浑浊,太阳照出一片波光粼粼,却见不到底。我们逐渐获得了加速。妈妈,我怕。不要怕,连我这个老头子都不怕呢。老爷爷摸了摸我的脑袋。爷爷,我继续背。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这孩子,刚学了首诗就到处炫耀,还恨不得把名字也改了。水在激荡。水在欢呼。水包围了我。又顺着水流跌下一级阶梯。我开始害怕自己被抛下竹筏。被水淹没,逐渐下沉。身边除了水什么都抓不到。万山皆在后退。万林都在消弭。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别怕,咱们很安全。妈妈抱紧了我。妈妈,我好难受,我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留不下。那就睁大眼睛去看,小朋友。看见了就是一切,不需要留下什么。我使劲揉了揉湿漉漉的眼窝,试图让模糊的视野清晰一点。滑下第十二道阶梯,进入了缓水区,万物后退的速度终于缓慢了下来。高崖绝壁,古树巨岩,碧波云海,渺小竹舟点缀其间,水天互为镜面。就像万花筒一样,细细展开在身前,又无限收束于身后。我感觉到一阵雀跃,却又归于平静。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背完这一句之后,我笑了,呼吸也似乎顺畅了起来。
河道还在继续蜿蜒而下,两侧的砂石岸也在向前延伸,看不到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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