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于闪电之夜

作者：黎荔

据陕西省气象台的统计，8月5日午后至6日凌晨，陕北大部、关中东部、陕南东部出现雷雨大风天气，共监测雷电总闪22213次，其中，西安市共出现闪电779次。这波闪电之密集，雨势之大，为近年来所罕见。

在779道闪电的天空之下，这真是一个特别的闪电之夜。晚上坐在窗前，与这雷雨夜共处，看一道闪电掠过天际，那最富有吸引力的光，比想象的更快，突然落到面前，又突然逝去，消失不见。一瞬之间，闪电光亮，雷霆暴作，源於自然，归於自然。在时间本身也来不及计算的最短促的一刻，在极亮、极快的一闪里，在最响、在最暴躁的一声霹雳里，大地的某处被闪电的光芒瞬间照亮，每一道电光都是如此美妙而短暂。

记得有一位大地艺术家德·玛利亚，大地艺术家就是以天地为舞台、以自然为素材进行艺术创作的人。他有一件美丽而恐怖的作品《闪电原野》。1971年，德·玛利亚像许多早期的大地艺术家一样，把创作场所从室内扩展到一望无际的大地和它上面的空旷深遂的天空。《闪电原野》是他在新墨西哥州大片的土地上所摆成的矩形排列。整整400根不锈钢杆，组成1英里×1公里的方阵格栅，杆高6.27米，位于美国新墨西哥州，钢柱之间的距离非常大，如果观众身处其间，必须竭力寻找下一根。他们也只有在一根一根的寻找跨越中，才会对作品巨大张力产生切身的体验。这件作品的观赏是有特定时间的。必须在6至9月经常有雷电的季节，这些钢柱就会变成原野中的电极，这时它们非常危险，所以观众必须远远地离开它们，才能欣赏这天地际会时的壮观景象。

我相信，如果观赏到这件旷野中的作品，一定会被震撼得目瞪口呆。闪电耀眼彻照灵魂，雷霆震颤穿透心灵。一道道急遽的闪电，是一道道从天而降的神谕。是孕育，也是瓦解，奇迹往往诞生在毁灭中。我想那可能是我们人类可以体验到的艺术的最高的形式。《闪电原野》展现了美不是什么，而是我们刚好可以承受的恐怖的开始。是的，这种极致的美丽，反而让观赏者产生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感。这种恐惧并非来自于具体的危险，而是源于对大自然力量的敬畏。

而这一晚，向着西安城的雷雨深处，我似乎看到了《闪电原野》之长安版。头顶雷鸣震震，窗外大雨瓢泼，闪电如行云流水般的灵动，瞬间点亮黑夜的无垠天空。闪电从天空蜿蜒而下。那是一条神奇又震撼的天路，连接着大地和夜空。它们如同天空中的神使，如同一根根沟通天地的能量管道，畅通无阻地流经万事万物。当闪电特别密集时，在黑暗中闪耀犹如天空中的烟火祭典。深沉的光，毕剥燃烧在夜空，如同被烈焰振奋的一座树林，纵横交织在大雨滂沱的天地之间。

闪电之夜，让人离开环绕自身的人工造物，终于走进了自然的壮丽领地。一道道闪电发出慑人的光，以雷霆之威告诉人类，它们曾经撕裂过寒武纪三叶虫时代的夜空，它们曾经照彻过侏罗纪恐龙时代的天空，而现在，它们来到了人类纪时代的夜空，天空下那些低低的丑陋杂乱建造都是些什么玩艺儿呀！刺痛的钢铁闪电，石头一样冷酷的黑暗，盘旋在无底深渊上空，抬头仰望这些存在了上亿年的自然景观，比渺小更可怖的感觉是虚无。轰隆隆的雷鸣，你从未听过如此深沉的声音，而闪电雷鸣后的寂静，越静默越是悚然，仿佛站在这道闪电下，直至腐化成大地上的一小片泥土，天空的一切从始至终都只会旁观，像它们上亿年来的喜怒无常和永恒缄默一样。

在大海般的黑夜里，闪电是穿梭的游鱼。在森林般的黑夜里，闪电是翻飞的鸟儿。在雷鸣声中，闪电迅速消失，仿佛是幽灵般的存在。我们不能重塑它们，太快了，它们寄居在永恒的天空中。在天地间的壮丽舞台上，闪电就是闪电，那是无法被追问的。它们穿过云层，拖过群山，拨动琴弦，随机选择落地的目标，带着整个辽阔的雨幕一倾而下。它们似众神齐聚，从遥远的天际俯瞰，在高处与我们攀谈，声音带着无限的爆破之力，在这个夜晚，我们只有选择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