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梧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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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下个不停,佝偻着背从廊下跑来的仆役,他的衰老仿佛秋的到来,一夜之间,萧索给明镜染上铜绿。

  黎瑛坐于镜前,他还不到二十岁,眉目却已苍老,从镜里看我走近,唇边开起一枚惨淡的笑,如同木槿花,朝生暮落,雨打风吹。

  “阿洛,”他像从前那样唤我,彼时他声音中的骄矜、细腻与天真,如今褪成苍白虚弱的影,只有一点惯性的依赖,如同佛堂的经呗,传至正堂时声音已然飘渺。

  我因循着故去之人的足迹,坐在他过去常坐的位置,适应他早已适应的光亮或黑暗,等待他的白发爬上我的鬓角。我望着那个张皇的仆役,默然地等待着,心中却不由得惊疑会听到什么样的噩耗,会比那时得知老爷遭人暗害,那种崩塌,更无可挽回吗?

  我望着他,从那个无可挽回的日子起,他用同样的谦卑恭顺,接受了我继承故人的一切,他叫我“老爷”,那音调语气,仿佛从来也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我未习惯。家的责任遥远且陌生,记忆中连那人的样子也极模糊,不时和另一张清秀的脸交叠在一起,那清丽的面庞,上有一双摄人心魄的、含情带露的眼睛。我认出那是过去的阿瑛,我的少爷。

  那时他扮作贵妃旁的侍儿,唇上的胭脂如同带露的牡丹,从镜里望去,美人如花隔云端,真正的绛珠仙草。我心知纵他这样胡闹是错的,却不由得心驰,“怎样?阿洛,我还太小吧,扮不得贵妃,不过,过过瘾也是好的,你说,他能认出我么?”

  他冲我狡黠地一笑,每每做些出格的事时,他总是换了称谓,暧昧地指代那人。我望着镜里那鲜红的蓓蕾开合,声音细弱如同蚊鸣:“让老爷看到,恐怕不好。”“你怕他责罚?”他转过身,水袖飘曳在我的身前。“不,不是,这很不合规矩。”我摇头道,他慢慢欣赏着镜中的自己,学着轻吐妙音,“彩衣娱亲喔,怎么不行?”

  “戏台原也是老爷为了哄少爷开心搭建的。”娥姐像所有无知偏疼又纵容孩子的母亲,跟在阿瑛后面,为他熨平戏服上的褶皱。在他不需要吃奶,也不大需要人哄睡之后,颇有些秋扇见捐、珠玉蒙尘的失落,好在阿瑛是个极悲悯善良、顾念旧情的孩子,时常见他玩累了,又去伏在娥姐背上,躺进娥姐怀中,任她像儿时那样拍抚他。娥姐端着一盆洗净的衣服,径直掠过我的同时不忘剐我一眼,像在嘲讽我的多事与怯懦。

  阿瑛惊叫一声:“时间到了!”拉起我向后园跑去,为了老爷的寿辰,后园张灯结彩,快到黄昏,所有灯盏逐个儿地亮起,那种情景,当真如梦似幻。

  现实与戏台仿佛掉转了过来,台上才子佳人相继老去,爱恨翻覆,死生无常;台下莺歌燕舞依旧,青春长驻,梦死醉生。台上他莲步轻移,玉手纤纤,为贵妃斟酒;台下烛台摇晃,寂然无声、那人醉中细看,紧抿双唇,而后拂袖离去;不等谢幕,他匆匆跑下台,跑进夜色灯影,金钗跌在回廊,夜露湿寒,却生生跑出热汗;忽然那人褪下披风,急忙回转,他惊得险些把自己绊倒,那人阴沉着脸色,听他急促的喘气,于灯下望他,胭脂芙蓉一样绽开,细汗盈盈,芙蓉泣露,像再也承不住一般,开口道今生的第一句话:“阿爸,生辰快乐。”

  像不曾有过那晚一般,老爷不曾怪责阿瑛,也不曾因此罚我,我过了一段闲散快乐的日子,只是陪着阿瑛起居读书。教英文的先生骑了一辆脚踏车来,阿瑛看到,自己偷偷跑去骑,摔下来裤子破了大洞,膝盖跌得血肉模糊,叫我帮他冲洗伤口,“我们回去换了衣服再来,千万别叫先生看到。”

  “老爷这些年对这个如宝似玉的独子操的心比对生意都要多得多,阿洛,这次谁也帮不到你,你只有自求多福了。”“好痛啊娥姐,你轻一点!”阿瑛不住地抽气,娥姐并不停手,涂紫药水仿佛在腌猪肉,“那你疼的时候不要来找我哦,少爷。”“啊呀,我说不过你,痛死我了。娥姐,其实,阿洛同你又何仇何怨?他不曾喝你的奶长大,你何苦句句说话带刺,难道不是针对他?”

  我是老爷带进府的,来时我八岁,父母亡故,孤苦无依。老爷那时发还未白,刚褪下戎装,意气风发,单手抱我在肩上,对我说:“跟我回家吧,别的不用你做,有个小弟弟,只要你爱他、陪着他,哄他多吃饭就好。你才八岁,已长得这样高,他要是像你这样就好了。”就这样,我有了家,有了弟弟。

  阿瑛就快三岁,聪明漂亮,头发长长,像个女孩,只是过分瘦弱,大半时候窝在娥姐怀中神色恹恹,另一半伏在老爷肩头安睡或是抽泣。到了门口,老爷放我下来,笑中有种甜蜜的无奈,对我说:“要是让瑛儿看见我抱着你,长城都要给他哭倒了。”随后,我第一次听到阿瑛的声音,在娥姐怀中,从回廊的另一边传来,“阿爸!”我看到老爷脸上的雀跃和慈爱,那种幸福的具象动摇了年幼的我。老爷将我拉至身前道:“瑛儿,叫哥哥。”阿瑛目不斜视,细弱的胳膊环着老爷的脖子,声音像团棉花糖:“哥哥,”老爷又笑,抚摩我的后脑,“瑛儿看看,是这个哥哥呀,阿洛哥哥,以后陪你玩,比阿爸陪你都要久喔,你要叫人呀!”阿瑛害羞地把脸扭过去,瓮声瓮气地叫:“阿洛。”伸出一只胳膊来,老爷笑着示意我。

  看着阿瑛服了药睡下,睡前要我拉着他的手,怎么也不肯闭眼睛,我说:“瑛儿,睡一会儿吧,阿洛不会走。”他感激地望望我,我握着他的手,想起多年前的第一次,老爷将他托付于我。而奇怪的是,随着他长大,也极自然称我兄长,那种暗含着承诺的亲昵,在老爷去后,替我抵挡外间的风雨。

  我不敢告诉他,仆役刚才来报,只是秋雨连绵,又无闪电惊雷,戏台却莫名地坍塌,仿佛某种恶兆。阿瑛又在病中,这种情状,令我心惊,忙赶来看他。

  娥姐垂着头在廊下煎药,看到我,其神色之凄凉,自老爷去后始有流露。而我烦闷于诸多琐事,以及阿瑛的病,如今才领略那种神色,我似乎忘了她只是一个无助的女人,而非那个日日与我争锋的泼辣角色。她看我从房里出来,惊得慌忙站起,药煲险些打翻,“老…老爷,”头越发低垂下去,我看到她发顶大片的灰白,心知已缺乏安慰她的身份。只对她道:“阿瑛若是不肯喝药,便让他们去前厅叫我。”她忽然拉住我的衣角,朝我下跪道:“老爷,您洪福齐天,一定要保佑少爷!一定要救他,只有你能救他!”她泣不成声,不断重复着这句,一味地朝我叩头。我忙扶起她:“娥姐,我会的。”我不由得想起老爷带我回家的那天,在我尚未知爱为何物的年纪,他说:“只要你爱他。”而如今却成了“只有他。”怎能不唏嘘,又或许他的苦心,早在多年前便厘定了我们今日的相依为命。

  戏台的坍塌,是为流离的兆始。想不到从来便是孤苦无依的我,长大后竟会怕再度成为孤儿。深夜,我跪在祠堂,祈求他的魂灵若在,保佑他的瑛儿平平安安渡过此番劫难。“同时也佑护我吧。”我想,如果没有这种安慰,我真的要撑不下去。

  不知是否他真的听到了,第二日晚间,我处理过一天的公事,天气闷热,橙红的晚霞铺在天幕一角,觉得晕头转向,只想赶快回家。不知为何,司机仿佛觉察到了我的心情,轻捷地于街巷中穿梭。

  我隔窗看着外间的熙攘喧闹,想起阿瑛,在鲜活的年纪,有的仿佛永远只是夜晚,荆棘、露水与雾气织成的帐幕将他围得密不透风。忽然我心中涌起从未有过的想法,我想待阿瑛身体稳定后,送他去温暖的地方疗养,或者去外国,远离深宅院落不见天日的恐怖,最好有向海的阳台,像我们在书上看过的那样。阿瑛,人间有那样多的好风景,总有一处,你看到也会想要留下来。

  我一路想着阿瑛,仿佛心电感应,入得院门,管家便道“瑛少爷在餐厅等您。”我快步朝里走去,推开门,才知那令我恍惚慌乱的源头,阿瑛好端端坐在桌边,和老爷从前在时一般无二。菜已经上齐,正冒着氤氲热气,我知道阿瑛一定从厨房开始备菜便坐在这里等,就像老爷过去再忙,每周一定会提前留出哪怕一天陪阿瑛用晚饭,使之成为一种定俗。

  “大哥,你回来了。”阿瑛今日换了西式的衬衫,两袖和领口有繁复的褶皱,既显出他美好的身形,又恰好掩盖了过分的消瘦,看起来矜贵美丽,仿若一位王子。悉心打理过的润泽长发束在脑后,脸上不见病容。我疑心自己在做梦,因为近来神思恍惚的次数过于频繁,我想我大约怔在原地,直到阿瑛再度叫我,方觉得懊恼:我多少应在回来途中,为阿瑛挑选一件礼物。想到却已经迟了,到底我并非体贴顽强,到底我并非那人。

  我在心中祈求老爷的宽恕,祈望他予我提示,莫让阿瑛的苦心跌落。我握住阿瑛向我伸来的手,凉滑如一块寒玉,我的心镇静下来,原是我自己正不住颤抖,阿瑛皱住眉头,问我是哪里不舒服。

  我闭上眼睛,强压住一阵晕眩,那种近乎委屈的情绪,自见到阿瑛的一刻起便开始升腾,可我不能再叫阿瑛为我担心。阿瑛望着我,我只好笑道:“我感觉自己像老了好几岁。”这笑原是为了掩饰叹气,只见阿瑛的眼睛瞬间盈满了泪水,抚向我的鬓边,他说:“可不是么,都有白发了。”仿佛要透过我,望向另一个人。

  老爷可曾在饭桌上谈论他的烦闷吗?忧虑呢?痛苦呢?我知道我们再也回不到过去的晚饭时光,连这样平常的夜晚,有一日也少一日。我坐在那人过去的位置,忍耐眩晕的潮,不断地溅起巨浪。

  “你的脸色好难看,大哥,究竟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叫大夫?”阿瑛原本要替我布菜的手放下来,落在我的膝上,轻轻地搓揉。这份亲昵,我原来很少得到,却并不陌生,原来只是在一旁观赏,不费吹灰之力便能觉知的温馨,已成为当时寻常。

  老爷爱酒,却甚少在家中饮,唯独中秋前后,吃蟹的时节,教阿瑛少饮一点黄酒。阿瑛挑着老爷剥好的一蟹壳的蟹肉,蘸了姜醋汁的第一筷,永远是“给阿爸吃”,我永远记得那上扬的语调,像某种善歌的小鸟,你会仅仅因为那种天真而微笑。

  阿瑛吃饭,几乎歪倒在老爷怀里,老爷并不比平日更多笑语,然而全心地默许着阿瑛的痴儿情态,我想阿瑛有连他自己也未知晓的魔力。他不爱生姜的味道,对蟹却很喜欢,担心他吃寒凉的食物腹痛,老爷总是暗暗劝哄:“让给阿洛一只好不好?”或者“多一个蟹钳给阿爸。”于是,我总能得到阿瑛舍不得吃的那只蟹,而作为交换,阿瑛可以多呷几口老爷杯中的黄酒,以为那是额外的恩赐,即便觉得辛涩,也皱着眉头对那人称甘甜,而老爷关心健康的目的也已达到,露出十分舒畅的笑,揽过阿瑛于膝上。

  我对阿瑛道:“没什么,或许只是累了,瑛儿,我饿了,我们吃饭吧。”我作出食指大动的样子,阿瑛于是笑道:“外面的饭菜,还是不如家里好吧。”我已有很久早出晚归,不曾在家用饭,甚至连回家也有些畏惧。阿瑛将汤盅推至我面前,递匙羹给我的时候,我接过他轻轻的责怪。阿瑛道:“快喝吧,海底椰、雪梨、龙骨。我试过了,很清甜。”我们并肩坐着,阿瑛看着我喝汤,我感到他的目光正向我泣诉,而我们之间只有悬而未决的沉默。

  “阿瑛真的不吃吗?”我问道,“你忘了,我在服药,忌口太多,我便提前吃过了。”阿瑛温柔地望着我,这时,恰好又到了该服药的时候,娥姐端了药进来,看到我在,露出虚弱的苦笑。我看着阿瑛面不改色地徐徐吞下,忍不住跟他说起方才归家途中的构想。我说起西医如何运用仪器,如何精确科学,或许能够医好阿瑛的痼疾时,阿瑛听得极认真,仿佛怕我失望,频频点头,然后露出怆然的笑,仿佛要指引迷途的我,朝我伸出手。阿瑛道:“医得了病,也医不了命。”像所有早慧的红颜一样,无意间泄露某种天机。而愚钝如我,只顾沉浸在自己的雀跃或焦虑中,只听阿瑛道:“大哥,你安排吧,都听你的。”我回味着这话中的信赖与希冀,自然将那高深的判词抛却在脑后了。

  用罢晚饭,离阿瑛去睡觉还有一段时间,我们便在廊下散步。“阿洛,今晚的月亮真好!”他显得很兴奋,又唤我“阿洛”,我的心软作月影。过了十五,月亮仍旧很圆,且今夜无云,更显得月光皎洁明亮。我知道阿瑛格外喜欢月亮,无论是圆是缺,疏淡抑或明朗。阿瑛望着月亮,会想些什么呢?我脱下外套为阿瑛披上,某个瞬间,我们都有些恍惚。

  彼时阿瑛沾了一点点酒,嚷着热,老爷摸摸他的后背,还是冰冰凉凉的一片,哪里热呢?阿瑛将脸埋在老爷的胸口道:“阿爸,心里热。”老爷这才想到他是醉了,露出一点惊讶看向我,好像在说:“这样就醉了?”我乐得看老爷那种仿佛开蚌壳,发现一粒珍珠,还有下一粒,每一次都如第一次的心情。老爷摘下随身的玉佩,放在阿瑛手中,阿瑛顺势将红烫的脸颊贴上去。老爷便道:“我们回去了,好不好?”

  “去哪里…还没赏月…”阿瑛头点在老爷胸口,问得含糊不清,“回阿爸房里好不好?”老爷的睡房离餐厅近些,他是绝舍不得让阿瑛多吹半点夜风的。阿瑛听了,傻乎乎地发笑,看起来真的醉了。老爷与阿瑛分开睡,一是担心回来太晚影响阿瑛休息,二是据说阿瑛现在的房间风水更好。阿瑛即便确实到了应该独个儿睡觉的年纪,心里却很不情愿。因此眼下,即便昏沉欲睡,那副笑容却像是装醉,难道老爷会看不出么?

  回廊上,我提灯走在前面,听着老爷的脚步声,想到阿瑛十六岁,在老爷面前还是脚不沾地、要抱要哄、随时要备着玉佩哄玩、手巾拭泪的娇儿,竟也希望他永远不要长大,就像老爷的白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只是岁月的点缀,而非无情的岁月本身。几年前,老爷为我改了名字,唤我到书房,亲自斟茶给我,对我说的第一句话竟是:“阿洛,这些年,委屈你了。”

  我忙站起来,惶惑不已,老爷摆手让我坐下,“当初接你回家,确是存了私心,瑛儿的身体你也知道,那一年尤其难过。有人说我昏了头,江湖骗子的话也信,可是为了瑛儿,要我入刀山火海,我也不会迟疑。”老爷顿了顿,提起阿瑛,他罕见的情绪激动,仿佛接我回家的场景还在昨天。“你来了,瑛儿真的好转,你果真是瑛儿的福星。”老爷收我作义子,只是拜过祖先,并未行盛大的仪式,我想老爷或许因此觉得歉疚,我对老爷道:“瑛儿是我唯一的弟弟,我爱他,就像您爱他一样;同样,我爱您敬您,只因他人皆厌我弃我,只有您给我一个家。”老爷望着我,样子很是动容,我在他身旁跪下,让他的手可以摸到我的头发:“我从没有觉得委屈,您不要这样说了。”

  直到我接替了老爷的一切,熟练地在各种账单合同契约上签下名字,打点他余下的一切,我开始觉得与他接近,只是这种接近,是以天堑的永隔为前提。每日回家无论多晚,我总会去阿瑛房中看他,在一室漆黑中,听他熟睡后的呼吸声,觉得又亲密、又寂寥。时常我在他身边和衣睡去,醒来仍是满天星斗。我为他掖掖被角,有时他醒来,要喝水或是如厕,或是不明原因地不能再睡,或在睡梦中呼喊老爷的名讳,然后在一片伤心中醒来。除了陪着他,我不知还能做什么安慰他。

  阿瑛发上一支素白的玉钗,钗头是欲开的玉兰,仿佛听到它跌于地上的碎响,毕竟被夜露浸染的回廊是那样湿滑。走过老爷的房间,阿瑛只敢用眷恋的目光望着,对我道:“阿洛,我走不动了。”我亦学着扮演寻常,对阿瑛道:“一直都有打扫着,不如今晚在这里睡吧。”阿瑛点点头,仍是不肯推门,我只好先于他进去,拉他的手方肯进来。室内陈设如旧,沉香的味道,少了人气,香味似乎也有不同。阿瑛的枕头,还是他童年时枕过的一个小小的,枕巾上绣着凤仙花,还有阿瑛的小被子、阿瑛的扇子,老爷提字的折扇、团扇,还有一把旧蒲扇,阿瑛的画、阿瑛的字、阿瑛的小鱼和小乌龟、阿瑛最喜欢的香插和笔洗……所闻所见,全是阿瑛,所以阿瑛能在此安睡,岁岁年年。

  那年我新得了名字,阿瑛很高兴,不断在纸上写,写了满满一页递给我。阿瑛聪明,学什么都很快,只是很不专心,先生还在讲课,一定要我回应他的神思出走,假如我哪怕“敷衍”他都不曾,接下来的整天便不会再理我。我不能忍受阿瑛一日的冷对,半日也不能,于是我接过那张写满“黎以铿”的纸,在最下面写道:“你不觉得读来很奇怪?”递回给他,很快又传来,阿瑛的字是老爷亲教,即使龙飞凤舞也有说不出的潇洒飘逸。阿瑛写道:“哪里奇怪!!又不凡又响亮,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居然不懂,我要告诉阿爸!!!”

  我至今收藏着阿瑛的“证据”,我想他是除了老爷,写我名字最漂亮的人,看到那山重水复的字迹,便想到老爷珍而重之地拿给我看,“以铿两个字好不好?你喜欢吗?”用很期待的目光等待着。我向老爷叩头,谢他予我名姓,谢他的养育之恩。如果我知道有一日我的顺承与接续,要以他的骤然离去为代价,我会不会后悔那时接受的轻易?而他只是对我说:“往后,你和瑛儿,要好好看顾彼此。”

  阿瑛梳洗过,坐在床前散下长发,玉簪被娥姐拿去收好,我坐到他身旁,阿瑛便靠着我,要我帮他梳头发。一时间周遭只有木梳划过头皮的轻响,像微细的电流声。阿瑛静静靠着我,落于我胸膛的后背,轻得仿佛没有重量。阿瑛小的时候是及腰的长发,后来长大了,有一段时间剪了去,比时兴的中分发型略长一些,可爱得近乎艳冶,随后又渐渐留长起来,近来因为生病,有时向我抱怨连头发也不像从前那样润泽光滑。老爷不在,阿瑛的任何一点小事,都足够让我坐立难安,因从前这些琐事,精细到发丝,都是老爷在打理,而我心安理得地“陪伴”,又因我的愚钝与麻木,一再地要他承受苦楚。

  如今阿瑛长发只到肩胛下端,枯黄修剪掉,慢慢养着,新长出来的便很漂亮。来回梳过几次,我为阿瑛按摩头皮,听说这样可以睡得好,于是我便去学。“为阿瑛,入刀山火海我也甘愿。”老爷当年的话,时常于我脑中闪过,便觉得爱阿瑛,怎么样都不算多,怎么样都不足够。

  阿瑛闭着眼睛,睫毛像一道纱帘,模样很是乖巧。直到我放下梳子,方睁开眼睛,对着一片虚空道:“阿爸,留着我来剪烛花吧。”说着,仿佛等待虚空里漏下回应,脸带微笑地端坐着,我不敢惊动他,只好道:“瑛儿,天晚了,不必剪烛花,睡吧,”阿瑛怔了怔,低下头去搓睡衣衣角,很轻地“哎”了一声。我放下帘子,和他一并躺下,阿瑛自然地睡到里侧。床帐里有些气闷,我想了想,起身去拿扇子,问阿瑛要哪一柄,阿瑛道要那个画着鸳鸯的团扇,我拾起细看,像是出自阿瑛的手笔,团团小小,倒像两只憨态可掬的小鸭子。一边是老爷的私印,上有题字云:“瑛儿七岁作。”可见这是老爷的私藏。“黎少祺”这一在外间显赫的名字,在家中却和无数稚气天真的小物并肩一起,我轻轻挥动团扇,心中似有流萤飞过,铺成一道天河,天河清浅,不过阿瑛眨一眨眼睛。

  阿瑛睡了,睡时眉目舒展,那个红尘中连他皱眉都会心痛的人,梦里却不知要他跌落几公升的眼泪,跌成万丈银河。我守着阿瑛,整夜不睡也不怎么倦,反而害怕闭上眼睛。阿瑛的药中有许多安神的成分,能让他神昏力竭地睡去,却不能让他停止噩梦。仿佛他亲历了那场永诀,让他在梦中一次次痛呼出声:“子熙,子熙!快走!”子熙便是老爷的字,而阿瑛是他身份各异的未亡人。少祺,子熙,阿祺,阿哥,阿爸……原来在阿瑛的身旁,我听到过这么多种称呼。梦里的那个人,有没有跑开?有没有获救?有没有感应到?我不得而知。阿瑛日里话越来越少,越来越虚弱昏沉,我心急如焚,恨那夜间无休止的噩梦掠去了他本就可怜的精神。而我在祠堂日跪夜跪的祷告,也就越来越像一个个空洞的笑话。

  甚至难以抑压由于无能带来的怒火。走进阿瑛房中,只一个半大且面生的小丫头在喂阿瑛喝粥,其余再无半个服侍。屋内药气深重,光线晦暗,阿瑛靠在床头向我投来虚晃的笑意,我顿觉心如刀绞。不等我向那丫头投去怨责的怒火,他已向我伸出仁慈的手,我只好对那丫头道:“你出去吧,我来喂。”阿瑛宽容地冲我笑道:“大哥,怎么来看我还板着面孔?”我忙道:“瑛儿,你知道我向来这样一副脸容,一天中再没有比看到你更让我高兴的事。这样的话我难道说得少吗?”阿瑛哼了一声,佯嗔道:“只怕你是有口无心,说来哄我的。”顺势躲开伸来嘴边的匙羹,这才是正经事。

  碗中不过下去了小半,我知道和阿瑛之间还要好一阵的推就,像这样的拉锯,老爷从来不以为苦。“他不情愿的事定有他的缘由,既不能感同身受,如何你的便是对的?为何一定要有规则?”娥姐常引老爷的这段话来慨叹,任何未必认同这种爱宠的人,也会觉得老爷的这些话新奇到了惊世骇俗的地步。我在老爷和阿瑛身旁,耳濡目染,渐渐发觉支撑老爷的耐心的,绝非“爱宠”能够囊括。对老爷来说,哄劝阿瑛的过程,更像天真的游戏,无穷无尽、细水长流。所以阿瑛如玉的秉性,通透、润泽、矜贵、温柔,要懂得的人才能赏识,要在最宽容的山涧清溪中涵养,然后他回馈的爱,其坚强会让你忘记璞玉本来的易碎。所以我诚惶诚恐,但愿练习,能抵那人百中其一,阿瑛也会因此得到安慰。

  我试了试那粥,还是温热略烫,还可以等,日日吃这种寡淡的食物,再温柔的人也要吃出怒火。可是阿瑛并不在意,他在多年长长短短的病中,学会了坚忍。他在乎的是更加飘渺脆弱的事物,比如对我的看顾关心,已到了磨损自身的程度,我却不够坚硬刚强到足够让他安心。

  阿瑛望着我道:“外面的事,很不容易吧。”我朝他伸过匙羹,他顺从地喝下一口,不等我回答,又道:“从前阿爸一回家,只是看他的神情,我便知他一天过得如何。”提起老爷,阿瑛神色之平静,仿佛在谈论他人久远的历史。我趁机道:“瑛儿,再喝一口吧。”只要我肯听他说话,阿瑛什么也不会拒绝,乖巧得让人落泪。阿瑛咽下一口粥,唇角牵起可爱的笑:

  “他说:‘瑛儿原来还会读心,不愧是阿爸的解语花。’而他又很注意地掩饰他的烦倦,唯恐叫我看出,是不是很有趣?其实我哪里会读心,他又哪里掩饰得到。有些感应,比血脉相连还要强烈啊。”阿瑛说着,主动探身过来,咽下一声叹气。碗里快要见底,我不再勉强阿瑛,递了清水给他漱口。“瑛儿,我知道什么也瞒不过你。”他将擦过的帕子给我,又握住我的手叹道:“难道你也像他那样,永远觉得我是小孩子么?”我不愿看到阿瑛难过的样子,忙将他揽过,和他额头贴着额头道:“瑛儿,很多时候,我只是很不满意我自己,从没有看轻你的意思,从没有想要欺瞒你,从没有想要不理你。”

  阿瑛抚摩着我的头发,就像老爷过去抚摩我的头发那样,给我无尽的安慰和宁静。阿瑛道:“你已经做得很好,外面人都说你好,那自然是好,要对自己有信心,不要太把这破宅子放在心上,你要多关心自己,明白吗?”

  在阿瑛还很小的时候,他便向我展示,悲悯无非是爱人的前提,而爱人无非是一种悲悯的本能。忧虑、烦闷、痛苦,如若有,也无非是因为关心得太多或是不够,而爱的本质从来不曾动摇。我好像回到刚来的时候,睡觉缩在墙角,小小的阿瑛爬过来,热乎乎的身子钻到我的身前,试图用细瘦的胳膊将我整个环住:“对不起,哥哥,”一面用眼睛寻找着我的眼睛,在我还在苦想他为何向我道歉的时候,轻轻地拍抚我的后背。我之后还将感受这样的温馨,许多年,许多安然的午后或夜晚,老爷侧身在榻上,轻轻拍哄着阿瑛入睡。我都感恩这种片刻,感慨这种幸福,连时光都不忍打扰,而我又是何其幸运,能够在这种温柔的爱而非流离中长大。

  阿瑛瘦得厉害,床褥垫得再厚也觉得身上酸痛,只是忍着不说。他在忍耐自身的不适上,有着超乎寻常的顽强,也就格外让人心痛。我多希望替代他。想起他曾说的“病”与“命”,难道病也是命?为何命中偏他承受如此?我为他按揉会痛的位置已很熟练,阿瑛不说话,我只好怀疑他故作坚强,待全身都按揉放松后,我将阿瑛孩子那样抱起,在房中走动,轻微的摇晃间,仿佛在我臂弯里的阿瑛真正是我的孩子,我为这种特别的感受动容不已。阿瑛问我:“哥哥,我重不重?”我笑着晃一晃他,说“好轻,阿瑛多吃饭,才好长高,阿哥带你放风筝、搭飞机…阿瑛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仿佛阿瑛真是我的孩子。如果我知道这样摇晃的时光此后不会再有,我应该向上苍乞求多几次这样抱抱阿瑛的机会,我要乞求的事情太多,或许频频错过提示也未可知。又或许,阿瑛亦在乞求,而阿瑛的愿望更纯真、更无畏,于是比我提前一步上达天听。

  我在无数个漆黑漫长的夜里,思念阿瑛却不能做梦的时候,想到这样的解释,虽然未免牵强,却当真令我好过一些。我开始渴望睡眠,渴望做梦,或许一梦醒来,阿瑛重新出现在我怀中。甚至无法遏止的,我多么憧憬死亡,那种令他人恐惧的远景里,却有我的伊甸,我的最温馨。

  老爷走了,不过半载,阿瑛也相继离去。世界上最爱我的两个人,终是撇下我。我看着阿瑛变作灵牌一块,是我从不认识的那样小,才确认了他已回去我不能到达的地方,比起最后一次于他停灵的地方看守更让人痛彻千百倍。我的白发一夜间如大雪将我覆盖,雪之深厚,原来纯白尽处是漆黑的永夜,原来瞬间已经足够衰朽,永远还未出口便经已夭折。

  那孩子跟着我,脚步声像小狗才能发出的响动,跟在我身后,从不离开,也不上前,永远垂头攥着衣角。我关上房门,便盆栽一样驻扎在门口。我望着她门前小小的一团影子,看不清是站是蹲是坐,一守便是整夜。寂然无声的整夜,仿佛零散的死亡,清晨又再度复来。我推开门,那孩子从梦中惊得弹开,立刻重新又要跟在我身后。近来我开始抽烟,只因我发现这东西,有时能够抑制颤抖,现在我极需要它。我只好深呼吸,胸骨好像被人紧扼,这种压迫感下,我还能够开口吗?但愿我能立时死去。

  我对那孩子说我要出门,让她去后园找娥姐,“让她带你换身衣服,去吃饭睡觉。”那孩子抬头望着我,眼神有种脆弱的执拗。我又一次觉得天地旋转。我对她道:“晚些我会回来,到时你再来。”话毕,她猝然露出极明媚的笑容,和我最爱的笑容那样相似,然后低下头跑开了。我不能止住自己去朝那身影张望。

  我坐在桌前,在某个时刻,站起已成为条件反射。钟摆不知疲倦地轮转,它哪里知道一瞬便是一生。管家跑来告知,阿瑛醒来后不久便昏过去,怕是不好了。奇怪的是我仿佛早已在心中排演这一刻,因此在它到来的当下,我是那么镇定。我赶回家,阿瑛已面如金纸地醒过来,要人扶抱着坐起,那孩子默然立在一旁,见我进来,阿瑛对那孩子道:“莺儿,你跪下。”要她向我叩头。见我愣在原地,阿瑛惨笑道:“大哥,有些事未先求得你同意,都是我自作主张,”说着,阿瑛望向那孩子,目光似有决然的眷恋:“这孩子同我有缘,也叫莺儿,娥姐从家乡带来,是个干净的孩子,家里没人了……”阿瑛闭目喘了一阵,我握着他的手,冷得像冰,寸寸冷下去,在这种寒冷中,我就要成为孤儿。

  “答应我吧,哥哥,让她做你的孩子。怎样都好,把她养大吧,长大了,给她一个名字,让她陪着你,百年之后,为你养老送终。所有你愿意造就的,以后就由她来还给你。”阿瑛说着,眼角划下一滴泪来,只有一滴,在我怀中细细地颤抖,对我耳语道:“让她代替我来还给你。”

  我于傍晚跨进院门,管家迟疑地望着我,对我说那孩子已在餐厅等我。“瑛儿”二字,自他去后,自然成为宅中的禁忌,我一日不接受那孩子,她便一日鬼影一样在宅中摇晃。我叹了口气,心知不能再拖,一定要割舍放下,新的才能到来。阿瑛说得没错,如何造就,便如何还给。那孩子有什么错?何况是他临别托付给我。我可怜的瑛儿!

  那孩子换了衣服,面庞白净清秀,说不出哪里像,或许是我先前不曾仔细看过她,是眉目吗?还是神韵?我太思念阿瑛,叫她不必站在一旁,坐下吃饭吧,她应了一声,垂头坐在阿瑛的位置,只敢坐一小角。我又是一阵晕眩,回过神来,发觉泪已湿了满脸。我不能如阿瑛所说,等她长大。长大太远了,我怕自己等不到,于是寻了最近的吉日,为她行了仪礼,改了名字,叫作“舜华”。她很聪明,知道我握着她的手,写下的就是她的名字。我对她道:“明天,记得让娥姐为你梳个好看的头发。”她点点头,很高兴地望着我,脸慢慢地涨红了,我说:“舜华要改口,要叫我什么?”我原也只是试探,只听她静了几息,开口道:“阿爸”,我又在流泪,却不是因为悲伤。我知道是阿瑛,用他全部的苦心血泪,为我浇灌一个家,而不是荒宅一座。

  在最后,阿瑛要他们都出去,只我留下,我和阿瑛寻常一样并肩躺着,很久默然无声,我屏住呼吸感受着阿瑛的气息,我看着阿瑛安静的侧脸,忍不住摸一摸,像触碰一朵夕阳下的小花。阿瑛轻轻唤我“阿洛”,我便捏捏他的手,像小时候一样叫他“少爷”,阿瑛便轻轻地笑,轻轻地叹气,要我帮他解下玉佩。

  我将玉佩从他腰间摘下,放在他的手边,阿瑛摸索着,仿佛用尽全力再一次感受它。又过了很久,说道:“阿洛,你不必有任何歉疚,其实,我们三个,是天注定要成为的一家人。同你一样,我也并非老爷亲子。”我告诉阿瑛,对于这消息,我虽是第一次知道,却并不觉得讶异,好像本该如此。阿瑛又笑,引来一阵呛咳。

  待他喘息平复,我要他休息一阵,以后再讲,他不肯,将头转向我,对我道:“还有一件事,你或许也已明了,”我们一同看着那块玉佩,阿瑛从小戴到大,无一日离身,纹样很是特别,廿载光阴,温润隽永。阿瑛道:“这玉佩,我和他一人一半,上穷碧落下黄泉,我和他之间有割舍不断的结,坚固过夫妻同心,深刻过血脉相连。”阿瑛抚摩过玉佩,拿起贴在胸口。又对我道:“我生来身体特殊,连他都未敢想我长寿,只求他在一日,便多看顾我一日罢了。”提起那人,阿瑛惨白的脸上蓦然浮现出一抹红晕,仿佛雨后天幕上的流霞。“他的确也做到了。大夫曾说我能活过十四岁已是奇迹,于是那一年,在他的寿辰,我与他互通心意,其他誓言都太远太浅,只有约定,死生同赴。”

  “阿哥,我不曾食言。”这是阿瑛在世上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他睡着的样子像一位天使,两手交叠护在胸口。铜镜易老,玉镜则不会,怕什么呢?刀山火海、碧落黄泉,所爱之人就隔着天河清浅等待着。

  阿瑛去后,我重新让人修缮了后园,清理那倒塌的戏台时,往日里的一段月影云烟一样向我飘来。我恍然大悟,那年金钗斜堕,原来不曾跌落回廊,那人珍之重之,好端端拢在怀中,烙印心间,许到生生世世。但愿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舜华在后园藤架下念书,她很有语言天赋,这点和阿瑛很像。我听她不知疲倦,如歌如诗吟了很久我不懂的外语,想起她从前名叫“莺儿”,不由觉得有趣,一切果然是天注定。一面念一面踱步,又像一只俊俏的小鹿。我的宁馨儿,她会有怎样光明的未来?我已殷勤向上天祈愿自己长寿,以期待未来的到来。

  我听她念念停停,于是亦走到藤架下,再行几步,她便会看到我。又或者无论她行到哪里,我都会在她看到或看不到的地方,怀着耐心、期许与爱,看顾她,守护她。

  我不像阿瑛识画画,只好留下照片,收藏在我厚厚的相册里,也许有一天,她会离开我,飞到又高又远的地方,那时我便把这相册拿给她。我在相片背后写道:“阳光下的小鹿,影于舜华十四岁。”

  这时,距离老爷和阿瑛重逢,也已经过许多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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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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