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没有被看到的运动员，和他们未完成的奥运会

巴黎奥运会的每一天都有新闻——站在最高领奖台上的人，新闻最多，篇幅也最长，亚军次之，季军再次之，绝大部分参赛者，很可能只有一两条简单的成绩播报。

还有一个群体，在奥运会开始后，会几乎隐身，但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是更令人难以释怀的命运起伏：他们同样辛苦准备了4年，准备在巴黎一展身手，但就在比赛开始前的最后一刻，因为伤病或一些其他原因，他们不得不离开。人们看不到他们，更无从知晓他们的故事，只能在新闻的缝隙里瞥见他们的名字。可是，发生在他们身上的同样是奥林匹克故事，是一个人追求极致、强大，超越自我的全过程。他们的故事同样值得掌声和注视。

奥运会每四年一届，错过一次机会就要等待四年，赢不了比赛的时候，人们总说世事难料；抱憾离场的时候，也通常伴着另一句话，体育就是这样残酷。

竞技体育的确残酷，但人不应当如此。他们也有前半程的故事，他们的备战，他们的训练，他们的感受，也许我们也可以不那么健忘，不那么残酷，不用只让他们活在新闻的缝隙里。

以下是《人物》想要在奥运会即将结束之时讲述的奥运故事——这是巴黎奥运会的另一种人物报道，他们都不是新闻头条人物，但他们为奥运付出的心血同样动人。这是一群没有被看到的中国运动员，和他们未完成的巴黎奥运会。

文｜查非
编辑｜金石

  李玲  

35岁，中国女子撑竿跳高运动员

李玲第一次练习撑竿跳高那一年，北京成功申办了夏季奥运会。那时候只有12岁的她有了一个清晰的人生目标——她要参加奥运会。为此她努力训练，非常自律，每次想出去玩的时候都会自己敦促自己，「要是偷懒，怎么参加奥运会呢？」

12岁的时候，她觉得未来的人生满是希望，她很年轻，又很聪明，那时候觉得未来充满了「一定」：一定会参加北京奥运会，一定能站上领奖台，一定能破世界纪录。长大之后她才明白，竞技体育里没有「一定」，向上每一步背后都充满了艰辛。

2008年，19岁的李玲如愿参加了北京奥运会。当时比赛在国家体育馆「鸟巢」举行，这是她人生第一次进入奥运赛场，到了现场发现这个项目是真的孤独，田径项目别的比赛都结束了，只有撑竿跳高还在继续。赛场给她的感受一开始是新鲜、紧张、兴奋，但渐渐变成了焦虑、压力、自卑，还有巨大的恐惧。她突然觉得自己身上全是缺点，年龄小、经验少、体能差，不知道自己如何跟别人抗衡，只跳出了4米15，排名第37位，连决赛都进不去。那一天，场上最耀眼的是卫冕冠军伊辛巴耶娃，李玲见证了这位女子撑竿跳高界的传奇挑战她自己保持的纪录，以5.05米创造了新的世界纪录，赢得金牌。

备战第二次奥运会的时候，李玲一边在北京体育大学读研究生，一边跑训练基地练习。她依然很努力，2012年伦敦奥运会周期里，她是国内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达到奥运A标的女子撑竿跳选手，她给自己定的目标更现实了，「进入前八名」，可惜她最终的成绩是4米25，还是无缘决赛。奥运赛场上，她再一次见到了伊辛巴耶娃，那一年已经30岁的她仍在比赛，最终获得铜牌。

备战人生第三次奥运会之前，时年27岁的李玲正值田径运动员的巅峰时刻，从2013年到2019年四次刷新亚洲纪录，是亚洲最出色的女子撑竿跳高选手，获得过两枚亚运会金牌、两次亚洲田径锦标赛冠军，并且在2014年改写了中国田径历史——她以4米55的成绩夺得国际田联洲际杯女子撑竿跳高冠军，成为第一个在世界三大赛中赢得此项冠军的中国选手。

2013年全运会，李玲夺冠并打破亚洲纪录。
图源视觉中国
 

但她的第三次奥运依旧坎坷，在里约奥运会无缘决赛。起初她还能安慰自己，再等一个四年。她曾经把「34岁的伊辛巴耶娃还在比赛」当成自己的标杆，但在里约奥运会之后，一次次打破世界纪录的伊辛巴耶娃也宣布退役，结束了自己的撑竿跳高生涯。

里约奥运会之后，李玲结婚了，也找到了稳定的工作。她已经进入了一个大多数同行会选择退役的年纪，但她留了下来。她成为了北京体育大学田径教研组的老师，一边上课教学生体育，一边自己训练。她比过去更用功，训练计划规定做一到两组，她会主动做三到四组。她还给自己定下了非常详细的备战目标，2019年她成功跃过4米72，创造了新的亚洲纪录，并一直保持至今。

东京奥运会的那一年，李玲已经32岁了。这是一个田径选手黄金年龄的尾声。比赛那天，东京一直在下雨，一开始只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可是等到她即将上场时，雨突然变大，比赛不得不延迟，她在雨里等了很久，再次上场时已全然不在最佳竞技状态，三次试跳4米55失败，无缘决赛。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一讲起这段经历就会忍不住哭起来，也认真地想过要不要退役。但她真的喜欢这项运动，过了一阵子，她再次出现在公众视野中，她的决定是留下来，继续备战巴黎奥运会。

巴黎奥运会本将是李玲的第五次奥运会，或许也是最后一次。她依旧是亚洲纪录保持者，去年，她在杭州亚运会刷新了自己保持的赛会纪录，夺得金牌，实现了个人亚运会三连冠。赛后接受新华社采访时，对于即将到来的巴黎奥运会充满期待，「我喜欢竿子把我抛向空中的停滞感，这是我向往的感觉」，「希望能创造我的历史」。

和撑竿跳高一起的23年间，赛场上记录了一个有趣的李玲。她说她和自己的撑竿是朋友关系，比赛前拿出来的时候会对它说，「开始上班啦！」结束把它收回去的时候，她也会说，「今天辛苦啦！」她总是在比赛期间自顾自地碎碎念，几乎每次赛后采访都会有人问她，比赛之前你到底在念什么咒语？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她本来也会在巴黎的赛场上这样碎碎念，也可能会在那里告诉大家，她是在反复提醒自己技术动作，告诫自己要在最后三步才发力，这是撑竿跳高的道理——欲速则不达。越是想要跳得高，越容易一启动就着急加速，但是撑竿跳高的助跑距离有30米，它考验一个人的耐心，要等到最后三步再加速，才能取得真正的胜利。

2024年7月23日，距离巴黎奥运会开幕只有3天，李玲在专项训练中拉伤腘绳肌肌腱，不得不宣布退出奥运会。公布这个消息的时候，李玲是这样写的——

「我的第五届奥运会，由于出发前这次意外的伤病止步于此了。本来想在奥运会的赛场上冲击亚洲纪录，奈何天不遂人愿，确实非常遗憾。对我而言，过去四届奥运会每次都是一种成长，能穿着中国队队服站在赛场上，就是我最喜欢的事，但这次职业生涯的第一次大伤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成长。接下来我会好好养伤，重视身体的每一次反馈，当下次站在赛场上时，目标依旧是突破自己。希望到巴黎的队友们加油，展现出自己最佳的状态，顺利平安完赛，我和大家同在！」

就这样，35岁的李玲在距离巴黎仅咫尺之遥时，与自己的第五次奥运会擦肩而过，她留在北京接受了手术，目前正在术后休养期。她没能去巴黎参加奥运会，下一届洛杉矶奥运会，她将39岁，一个超越了绝大多数田径参赛选手的年龄。很多人为她惋惜：梦想真的是努力就可以实现的吗？为什么一个人努力了那么久，面对的还是如此残酷的现实？

好在李玲已经释怀，一个人拥有梦想，并为之全情付出过——这已经是了不起的经历。现在，她的目标也已经渐渐改变，她从没有站上过奥运会的领奖台，但她依然喜欢撑竿跳高，如果日后还能站上赛场，她只希望自己——「离天空更近一些」。

2023年杭州亚运会田径女子撑竿跳决赛中的李玲

图源视觉中国

  孙炜  

28岁，中国男子体操运动员

孙炜有一个梦想，他希望能和队友一起赢下男子体操团体冠军。这是他从进入国家队就有的愿望。2011年，只有16岁的孙炜第一次进入国家队，他当时看着体育总局体操馆墙上有一整面的「世界冠军榜」，采访时说自己也希望在墙上有一个位置。那时候整个团队正在备战伦敦奥运会，可是他刚加入不久，就遭遇意外的受伤，在单杠比赛中腰部受伤，他是被抬出赛场的，很快也不得不退出国家队，回到地方队。他是在电视上看着那一年的国家队拿到了伦敦奥运会的男子团体金牌，蝉联冠军。

当时，孙炜的诊断是腰椎间盘突出，三节压迫坐骨神经，这对于一个体操运动员来说几乎是职业毁灭性的打击，养伤恢复后再次参加比赛，他的成绩也并不理想。但孙炜还是坚持了下来，留在体操馆里一天又一天地训练。他喜欢说自己是灰太狼，微信头像很长一段时间里也是灰太狼，「我比较喜欢灰太狼这个人设，怎么样都宁死不屈，一直往前」，「不管遇到什么样的伤痛，他都要自己爬起来」。刻苦的坚持为他赢得了第二次机会。2014年，国家队教练王国庆把他调到自己的组，孙炜回到了国家队。后来孙炜老说自己是「走后门进来的」，但教练说，这个后门就是他的执着，他对体操有执着，退出国家队三年了还在坚持，还在一天天想要进步，竞技体育需要这样的执着。

里约奥运会的男子团体比赛中，中国队出现重大失误，没能实现三连冠，最终只拿到了铜牌。孙炜没有参加里约奥运会的比赛，但是他和整个队伍一起憋着一口气，训练时宣誓要加倍努力，「力争在东京奥运会上打赢翻身仗」。事实上，他的付出也开始慢慢回报他，成绩不断进步。孙炜和队友一起两次拿到了世锦赛男子团体冠军，他自己也拿到了2020年全国体操锦标赛的全能冠军。

孙炜的第一次奥运会就是在东京奥运会，当时，他即将年满26岁。

团体比赛上场之前，孙炜特意没有给左手贴肌贴。他说这是最重要的比赛，「不想影响动作感觉，想百分百拼出来」。在团体倒数第二项双杠比赛中，孙炜拉伤了左手手腕，当时就非常疼，但他忍着完成了剩余的四个动作，落地后才默默摸了一下手腕。当时他还剩一项单杠比赛，他担心影响团队士气，受伤的事跟谁也没有说，跟队友、教练碰了拳后，自己坐在场边，裹在衣服里忍着疼。单杠比赛里他第一个出场，当时左手已经很疼了，他说自己是靠意志力完成了比赛。

最终，孙炜的18个成套动作零失误。在东京奥运会的男子团体比赛里，他们拿到了铜牌。但是，这次受伤影响了他后续的个人项目。个人全能决赛时，他是打着麻药上场的，最终他以0.233分的微弱分差，获得第四名，没能站上领奖台。

赛后接受采访，他说团体决赛那套动作是他人生中最高的一次分数。他既不后悔带伤继续比赛，也不后悔因为受伤没能得到个人单项的奖牌。「疼我是不怕的，十级的疼我也能忍着，体操最害怕失去掌控，一旦对肌肉失去掌控力，动作就会开始变形，会影响团队，影响大家。」他笑着在镜头前解释，「拼团体必须要出这份力，这是中国队的传统。先把团体放在第一位，个人的都可以往后放一放。」

东京奥运会上的孙炜 图源视觉中国
 

离开东京的时候，他发了一条微博，配图是斗志昂扬的灰太狼，「灰太狼喊话，我一定会回来的！」他还在26岁生日的时候许了一个愿，「向巴黎埃菲尔铁塔的顶端射一支长达三年的『远程箭』！」

为了自己的愿望，孙炜更加刻苦了。他在体操队一直有个称号，叫「全勤王」。每次记者来采访，他讲自己的时候话都很少，总说自己不够强，还要努力，赢的时候都是靠运气。但所有人都能看得出他的成绩在稳定提升，每次体能测试都有进步，大赛表现也越来越稳定，「没有差一套动作，没有偷懒一个动作，百分百完成了布置的每一项任务」。测试躯干稳定性的时候，一开始他只能控制三个角度的力量，现在可以努力控制八个角度的力量，他笑着说自己要成为「八角战士」。

教练在采访中说起他的时候甚至笑了，说他对自己要求比较高，他很执着，有时候太执着的时候还得把他向后拉一拉。

在这样的努力中，孙炜迎来了自己第二次的奥运会。他们在2022年世锦赛拿到冠军，拿到了巴黎奥运会的直通名额。抵达巴黎的时候，他和队友们一出戴高乐机场就被媒体围住，他推着行李走在中间，队长张博恒则被记者团团围住，那时候他们还很有信心，说今年要努力完成这场期待已久的翻身仗。

比赛前一天，体操队在贝尔西体育馆进行赛前适应性训练。孙炜在第二次尝试跳马动作落地时，伤到了右脚脚踝。过了一会儿，他再次回到了体育馆，他还想要继续完成自由操的训练，但当时右脚的状态让他实在没办法继续了。2024年7月25日，中国体操队确认用苏炜德替换孙炜。在巴黎奥运会开幕的前一天，孙炜搭乘飞机离开巴黎，回国接受治疗。

就在孙炜回国不久后，巴黎奥运会男子体操团体比赛进入决赛。上场的中国队选手是张博恒、肖若腾、邹敬园、苏炜德、刘洋，他们在前五个项目总分领先，并以3.267分的巨大优势进入单杠项目，最终因为苏炜德出现两次重大失误，在最后时刻被日本队反超，得到了男子团体银牌。

赛后，社交网络上掀起滔天巨浪，巨浪的中央，遭遇网暴的苏炜德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也有人提起孙炜的名字，为他惋惜。远在北京的孙炜默默看着巴黎发生的这一切，他清楚那一刻的滋味——2019年斯图加特体操世锦赛男团决赛，也是单杠比赛，孙炜不慎掉杠，中国男队在最后一刻被俄罗斯队反超，卫冕失败。赛后，孙炜痛哭，央视转播间里，前体操奥运冠军黄旭留下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任何失败都可能变成最好的成功。

5年后，孙炜来到巴黎，期待将那次失败变成「最好的成功」，只是，命运没有给他这次机会。而2028年，洛杉矶奥运会开始的时候，他将年满33岁。

  潘臻琦、金维娜 

29岁、32岁/中国女子篮球运动员

潘臻琦和金维娜是在奥运村拍完合影之后离开巴黎的。

她们作为亲历者，跟随中国女篮夺得了2022年世界杯亚军和2023年亚洲杯冠军，也一直参与备战巴黎的热身赛。2024年6月26日，中国篮协公布了巴黎奥运会的参赛运动员名单，潘臻琦和金维娜都在其中，直到出发前最终公布的12人正式名单里，才剔除了她们的名字。

不过，她们还是跟着国家队一起飞到了巴黎，出发前还和大家一起拍了出发大合影。中国女篮抵达巴黎后还有两场热身赛，为了防止正式名单里有人突发伤病，她们是留到了最后的替补队员，一直陪练到开幕式前两天，所有正式球员都已入住奥运村，她们才算完成了自己的奥运使命。在奥运村，她们跟领队姚明和教练郑薇拍了合影，然后踏上了返程航班，结束了自己的奥运之旅。

就在中国女篮公布16人名单后的第二个礼拜，潘臻琦迎来了自己29岁生日。她一直备战巴黎奥运会，直到得知12人名单中没有自己，她还在积极地参加训练，甚至在抵达巴黎后的热身赛，她也依然上场比赛。她是篮球场上的「蓝领」球员，负责抢篮板、专注防守、防止对手进攻篮下，换句话说，专干「脏活累活」，她要不惜一切代价防住对方核心球员，为队友创造机会，自己却不怎么能得到关注。在场下，她的媒体采访也很少，说话慢条斯理，不怎么喜欢抢风头。

只在篮球场上，才能看到潘臻琦强悍的一面。她的特点是防守能力很强，不管对方如何进攻，她总有办法缠绕住对方。这种能力一方面来自潘臻琦的身体天赋，她的腿部力量很强，能够在篮下施展力量。东京奥运会之前，她的负重深蹲已经能达到120公斤，几乎达到了举重运动员的条件。和同等身高的人相比，她的突破能力、动作幅度都很有杀伤力优势。

潘臻琦图源视觉中国

她的另一个特点是灵活，为了让球离防守员更远，她特意训练让自己的左右手同等熟练，她不仅练习运球，日常生活里她也刻意用左手吃饭、左手刷牙，直到自己完美适应左手运球。3年前的东京奥运会，潘臻琦在最后一刻入选正式名单，虽然中国女篮最终未能进入四强，获得第五名，但是她们在东京的表现依然让很多球迷感到振奋。转年，中国女篮就获得了世界杯亚军，那次比赛中，潘臻琦的表现令人印象深刻。

不同于潘臻琦，巴黎奥运会是金维娜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奥运会。她第一次入选国家队的时候已经30岁了，是整个球队里年龄最长的球员——她在21岁就曾入选过国奥队，参加过仁川亚运会，但此后很长时间只能回到江苏，代表地方队打比赛。但她依然在磨练自己的能力，成为了WCBA的三分王，也曾去美国接受训练，她有一个外号「指挥塔」，作为后卫，大家喜欢叫她「场上战术操作者」。2022年女篮世界杯，因为李梦受伤，金维娜替补上场，在决赛上半场结束前，投进了一个压哨的三分球。

金维娜图源视觉中国

这两年，曾经和金维娜一起打球的同龄人陆陆续续都退役了，接受采访的时候，别人总问她怎么看待自己职业生涯的起伏，金维娜的回答很平淡：「我反而认为人生起起落落很正常，这才是对一个人最好的磨练。」还有人问她到了国家队只能当替补，心理上会不会不平衡，她认真地想了想说，替补的意义就是解决问题，因为当场上出问题了，教练才会让你上场去解决TA的困扰，所以对她来说，替补也有很重要的意义。

巴黎奥运会上，中国女篮以1胜2负在小组赛排名第三，总排名第九，无缘八强，结束了这一次的奥运会。4年后的洛杉矶奥运会，潘臻琦将33岁，金维娜36岁，都是几乎不可能再出现在奥运参赛名单上的年纪——离开巴黎后，金维娜晒出了自己在奥运村的合影，配文：「山水一程，三生有幸。」潘臻琦也在社交媒体上发了一张自己在海边奔跑的背影，配的文字是，「因为热爱，无关其他。」

拍完这张合影，金维娜和潘臻琦告别了巴黎奥运会。
图源金维娜微博

  孙华东，Lady Chin 

33岁，14岁/中国马术运动员，中国马术用马

奥运会改变了孙华东的人生。他出生在河北省香河县，家里人都是普通农民，16岁出去打工，第一份工作就是在马场当饲养员，每天喂马，一干就干了四年。这是一份辛苦的体力活，但他从马场的工作中学到了一个重要的信息点——马术是一项运动，甚至能上奥运会。

于是，他开始努力学习马术知识，慢慢当上了骑手，去了马术俱乐部，在那里开始接触真正的马术。他第一次见到温血马的时候，还惊叹这种马又高又大，和他从小见到的国内马不一样。2018年，为了备战东京奥运会，中国马术协会招募骑手，孙华东成功入选中国马术队。他因此得到机会出国训练，去了欧洲很多国家，认识了许多外国教练，见识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在欧洲，孙华东见到了把马当成宠物的家庭，第一次知道了一整套的马术产业链，专业服务于马的医疗设备、专业赛事、大大小小的马场，就连给马钉蹄都有专门的机构。那种感觉让他想起了国内的那种乒乓球热。

27岁那一年，他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搭档马，出生于2010年的藏格尔舍得母马Lady Chin（LADY CHIN V'T MOERVEN）。孙华东很喜欢它，总是用「她」称呼这匹马，还给它取了一个中文名字叫做「淑女」。「她是一匹非常自信的马，特别在越野赛中总是勇往直前，从不惧怕，我非常喜欢她。」孙华东在当时的采访中，特别详细地讲述Lady Chin的不同。他还有一匹备用马Brent，这匹马总是精力充沛、活力四射，从不知道累，相比之下，Lady Chin性格沉稳的多，「她在家里的时候特别乖，非常安静，喜欢和人在一起。出去训练有点紧张和兴奋，在赛场的话，她需要一两天的时间去适应新环境和新场地。」

马术是一项传统意义上的贵族运动，它曾被视为阶级差异最大的项目，只有贵族才有闲情逸致去磨练人马配合，也只有殷实的财富才能负担昂贵的马匹和训练经费。有趣的是，它也是奥运会里最平等的一项运动。所有竞技项目中，只有马术比赛允许人和动物同时出赛，比赛不区分性别，女性和男性在同等条件下竞争，年龄也没有参赛限制，马术比赛现场经常可以看到50岁左右的选手，日本马术运动员法华津宽参加伦敦奥运会的时候，已经72岁了。

马术的难关就是人和马的相互配合。马是一种非常敏感的动物。一匹成熟的马拥有7岁人类的智商。参与马术比赛的选手常常有欧洲家庭背景，不少人是从小在贵族学校长大，因为一直学习马术作为爱好，所以熟悉马。神奇的是，在农村长大的孙华东，因为也是从小跟马打交道，同样对马很熟悉，也凭借这种经验得到了奥运参赛资格。

东京奥运会那一年，孙华东选择了11岁的Lady Chin跟他一起去比赛。他们的合作不错，这一年的中国马术队得到了团体赛第九名，是中国队在奥运马术比赛中的最好成绩。2023年杭州亚运会上，中国队赢得了马术三项赛团体金牌，再一次取得了历史性的突破，团队中，一对人马组合就是孙华东和Lady Chin。

2020东京奥运会马术，孙华东和Lady Chin
图源视觉中国

这对不断刷新成绩的搭档很期待巴黎奥运会。巴黎是马术的发源地。巴黎奥运会的马术也将成为明星项目，比赛在凡尔赛宫举行。为了迎接巴黎奥运会，孙华东从年初开始就带着Lady Chin备战训练，先去了西班牙恢复体能，又去了英国参加比赛，后来在荷兰的训练基地做冲刺准备，出发前，他非常用心地为Lady Chin做好防护，亲自从荷兰把它运到了巴黎。

抵达巴黎的第一天，Lady住进了凡尔赛宫的马房，孙华东还在那里跟它笑着合影，说这里是它住过条件最好的地方，堪称「马的五星级酒店」。那天还有媒体记者去拍摄他们的训练，孙华东在镜头前介绍他和Lady Chin合作的六年经历，还说今年它刚好14岁，正是竞技状态最好的年龄。

马术三项赛要求选手在三天内连续参加三项比赛，第一天进行盛装舞步，第二天是越野赛，第三天是场地障碍赛。2024年7月27日，巴黎奥运会马术项目的第一项比赛在凡尔赛宫举行。孙华东和Lady Chin在盛装舞步个人赛中亮相，那天的巴黎下着雨，但这没有影响他们的配合，排名第36位，赛后还一起向观众致意——虽然参加奥运会的马不会得到奖牌，但是只要表现出色，它们可以得到胡萝卜和方糖。

然而，第二天抵达越野赛赛场后，Lady Chin看起来和平时有点不一样。在赛前验马环节，兽医团队诊断确认Lady Chin左前腿伤病浮肿，无法继续比赛，孙华东也不得不宣布提前退出比赛。这很可能是Lady Chin的最后一届奥运会，因为等到洛杉矶奥运会的那一年，它已经18岁了，是真正意义上的老骥伏枥。

2024年7月28日，孙华东在社交平台上发布了这样的消息：

「2024巴黎奥运会对于我来说已经告一段落了，很遗憾没能参加后两项越野赛和场地障碍的比赛！那能怎么办呢！有遗憾，向前看！毕竟Lady的健康是第一位的，她给与（注：应为「予」）我的太多了，不能再奢求什么了！我只希望她健健康康……」

今年的孙华东33岁，Lady Chin14岁。他们的第二次奥运旅程就这样结束了，但是故事还将继续，毕竟马术的赛场见证过许多意想不到，这里有过白发苍苍的参赛选手，上场的也有老马，有过贵族，也有过穷人家的孩子。或许，这也正是奥林匹克运动在向我们展示——一切皆有可能，每个人都会有机会。图片

图源孙华东微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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