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 . 游』武夷笔记④ 探秘,大红袍

武夷山,是武夷茶的产出地。在我国茶叶的饮用和贸易史上,武夷茶都有夺目的重要地位的。

在武夷山中,如今武夷岩茶的核心产区,有“三坑两涧”的说法。“三坑”是牛栏坑、倒水坑、慧苑坑,“两涧”是悟源涧和流香涧。

当地管出产茶叶的地域称为山场,其中的慧苑坑就是“三坑两涧”中最大是一处山场。它所涵盖的区域,包括我上文提到的从水帘洞到慧苑寺一线的章堂涧,以及溪水汇集的慧苑寺周边区域。历史上的慧苑坑有八百名枞的说法,就是说这里曾产出八百余种上等名茶,因此也被称为“名茶大观园”。即便如今,这里仍有铁罗汉、白鸡冠、白牡丹、醉海棠、白瑞香、正太阴、正太阳、不见天等名贵品种,都是被本地茶庄视若珍宝的上等名茶。其中的铁罗汉、白鸡冠,还在武夷四大名枞中占得两个席位,足见慧苑坑在武夷茶人心中的份量。

在这个大区域中,还有内鬼洞、外鬼洞和竹窠等小区域分布其间,其中处于竹林深处的“竹窠”,便是“铁罗汉”的原产地。我是后来买茶时,在当地茶庄喝了些茶,又与茶庄老板多扯了些闲篇,才知道这多名茶八卦。

而有些地方,在当地茶人心中,那是有如圣地般的存在,他们总会有意无意地问问,这地去了没,那地去了没。有些地方,我确实是在指示牌上见到过,但当时却也不懂它存在的意义,因而也就便错过了,离慧苑寺不远的“竹窠”便是一处。

回京后我检索“竹窠”资料时,读到了清人查慎行在《武夷采茶词》中的一句,“黄冠问我重来意,拄杖寻僧到竹窠”。我也曾重来慧苑,但我依旧不知那个“竹窠”圣地在哪里,只我是知道应去何处“寻僧”的,自是那座不大的慧远寺。如今那小寺旁还有个石库门的阴暗石室,门楣上有个泛黄的小木匾,就写着“吃茶去”。遗憾的是,我也过于着急行走了,未能参透禅意,终是没有去到那个黑咕隆咚的小室里,去寻一位僧,去讨一杯茶。

慧苑寺旁茶室

说到武夷山的茶,我想还应在这里,多少做些吃茶历史的探讨。当然这是一个很宏大的话题,而宏大却又往往会被忽略,只是简单地知道了。但许多伟大的影响,往往就这样含混于一个宏观的知道中,而变得你未必知道。

说的国人悠久的吃茶历史,我想多半人会先说起神农氏的传说的。《神农本草经》中说,“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荼而解之”,注意这里说的是“荼”,是上古对茶的一种称谓,当然,这样对茶的称谓还有很多,比如“槚、蔎”,比如“茗、荈”。关于神农的传说,可能更多是后人杜撰的成分,但稍微拓展下想象力,似也觉得那是可能的。

神农时代的人们多还处在以采集和农业混合的新石器时代,那时人们吃茶,更可能是在采集充饥的原始本能驱动下的一种发现。不是神农要“尝百草”,是那个时代的人们为了充饥要“尝百草”,不是神农懂得“荼”能解毒,是那个时代的人们“尝百草”后发现了荼的药用价值。

而后从周秦到汉晋,茶确实是以一种菜食、羹饮的形象出现在我们先人的餐桌上,这或也是茶与“柴米油盐”并称的缘故所在吧,现在有些地方吃茶,还是要添加些盐和香料的。而现代意义的饮茶文化的盛行,是应比我们想象的神农时代晚很多的,它仅始于唐,更准确地说是起始于那本著名的茶学专著、茶圣陆羽所撰写的《茶经》。

之所以说是从那本《茶经》开始,是因为那本书将饮茶提升成为一种生活境界,将茶从饭桌带到了书桌。不是说《茶经》之前没人去这样理解茶(一定会有,但应星星点点),而是说《茶经》之后推动了更多人去这样理解茶,它掀起了一场改变性的社会运动。从这样理解来讲,《茶经》真是一本“经”,陆羽真是一位“圣”,他(它)们是一种神一样的存在,仅仅看到它的“历史第一部”是远远不够的。那本书引领了一场生活时尚的文化运动,就如《新青年》对新文化运动的影响。只是这场饮茶运动在如今已经变得稀松平常,但这更说明了它影响的深远与巨大。

也是从唐开始,茶始销世,茶始征税,茶成为了和盐铁一样的国家税务的重要来源。也是在那部专著中,茶圣将“荼”字去掉一笔改造出了“茶”字,并由此一统了茶的江湖。

现在一般观点认为,“茶兴于唐而盛于宋”,这种茶文化在以文人为主体的宋代一下子蔚为大观。宋人吴自牧在其笔记《梦粱录》中说,“烧香点茶,挂画插花,四般闲事,不宜累家”,从中也道出了宋代文人雅致生活的“四事”。宋人好点茶,做茶要经过一番繁复的过程,因而也好斗茶来比拼结果,而茶也因宋人的总总喜好,真正成为了他们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说到这里,武夷山就要登场了。吃茶成为宋人的日常习惯,也推动了茶叶经济的蓬勃发展和茶树种植、茶叶制作区域的广泛分布,宋时的产茶区基本遍布今天秦岭淮河以南的大部分地区,其中许多地方靠出产贡茶名扬天下,围绕武夷山就有建茶和武夷茶,这是名茶中的佼佼者。

但说到宋代名茶中最牛的茶,还得一提代表宋代制茶工艺最高成就的“龙团凤饼”。这一种团茶,只在当时地处建安的北苑御茶园出产。宋时建安,就在今天的福建建瓯,那座北宋的皇家茶厂,就地处武夷山的东南麓。它虽不在如今武夷岩茶“三坑两涧”的核心区域内,但也相去不远,在同一个大武夷的范畴之中。

或者说,北苑御茶厂的存在,为其后武夷山茶叶经济的发展、茶树优等品种的引进栽培、茶叶制作工艺的优化,都奠定了雄厚的基础。

流香涧一瞥

慧苑坑是“三坑两涧”中最北一道山场,其它区域都在慧苑坑之南。

出慧苑寺南行,很快就进到玉柱峰与三仰峰夹持的一条山谷,那条山谷就是流香涧,它便是“三坑两涧”中的两涧之一。我在户外专用的六只脚地图上大概观察了一下两山的地形,三仰峰在涧西,玉柱峰在涧东,三仰峰更高峻更雄伟一些,它的海拔有710米,相对来讲,玉柱峰就有些小可怜了,只有390米。

只你真的身处在两崖对峙的古道上,那是见不得这山、那山的高矮的。这两山依旧是红崖陡壁的丹霞地貌,它们各不相让地挤在一处,真就有些“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的“峥嵘而崔嵬”。好在这里不用“朝避猛虎,夕避长蛇”,倒是有些青萝垂蔓、空谷幽兰的仙气儿。湿润的山风从峡中吹过,淡淡的花香、茶香连同饱满的草木气息萦绕身畔,行走其间,你真就会觉得这流香涧名不虚传。

那玉柱峰终是小可怜般的存在,走不了几百米就过去了。过玉柱峰紧接着便是真就如飞来一般的飞来峰,只是流香涧中的溪流在飞来峰前拐了个大弯,它继续沿玉柱峰和飞来峰所夹持的峡谷深入进去。我在六只脚地图上却也在这两山间,发现了一条红线的徒步路径,能一直通往天心岩东的永乐禅寺,对比“三坑两涧”的位置分布,我想那条路径所经过的区域,就应是三坑中的“倒水坑”了。

我没去到倒水坑,而是沿着脚下的岩香古路,顺着飞来峰一侧山岭上山,因为我要寻找一个更重要的地方。

那山岭上分布着梯田般的茶园,层层叠叠,翠绿可人,就如某个戏剧中劳动场面后边的背景墙。山路在茶的梯田间逶迤,淡淡茶香和滋养茶树的岩壤气息缭绕在山谷中,那气息真是让人陶醉。多年以后,当我沏上一杯朋友送的大红袍时,我似乎一下子就找到了那山的味道,一下子就回到了那山之中,一下子就回到了那段行走中的温润宁静的时光里。

沿着层叠的茶田上山,最高能到一道绿树葱茏的山梁。翻过那道山梁,再走过一片片插着各个不同标牌,如名枞标本园一样的苗圃,就便到了被武夷岩茶奉为至尊的圣地,“九龙窠”。

如今景区的峡谷北侧,在陡峭的天心岩石壁的半山腰上,由乱石磊就出两个如长花盆一样的土坛,来保护岩间珍惜的土壤,那里便是“九龙窠”。“窠”的释义是鸟巢的意思,它自然寓意狭窄和高悬。但即便是鸟巢也能养出龙来,只是这里的龙不能飞走,这里生长着六株粗壮挺拔、枝叶繁茂的茶树,它便是有着“茶中之王”美誉的大红袍母树。

武夷山有四大名枞之说,它们分别为大红袍、白鸡冠、水金龟和铁罗汉,其中当之无愧的王者自然是大红袍。在武夷,能称为大红袍的茶树,均是从这六株长在崖壁上的植株,无性繁殖而来,因此,这六株大红袍母树被武夷茶民视若神明,要年年祭奠。而这六株活着的“神明”,也有着三百四十余岁的高寿,我算了算那个想当初,大概应在明末清初的年代了。

其实单论这几株茶树的寿命并不算长。2023年,我国云南普洱景迈山古茶林文化景观入选“世界文化遗产”,那些茶园的栽培历史大多轻松超越两千年,有的古茶树单株寿命就要超过一千岁。从历史渊源来讲,我们悠久的茶文化很可能就起源于我们国家的西南地区。

不过,在前文简述我们茶文化的流变时也能强烈感受到,随着饮茶文化的兴起,自然会带动起了长江、淮河流域茶树种植和茶叶制造的快速发展。这也很好理解,其一是大体在同纬度地区,雨热气候相仿,方便茶树的引进和栽培;其二自唐以降中原江南水陆畅通,贸易便利;其三吃茶人和种茶人不再相隔遥远,这都促进了茶叶经济的发展。而这一切的改变,也造就了茶叶种植和生产中心的巨大转变,从我国的西南转向了东南。

一个成熟经济的发展,首先必是在贸易利润驱使下广泛铺开,当生产过剩,或者有更高端的消费者需求更高端的商品时,生产者为了谋取更高利润就会自然而然地优中选优。宋代北苑茶园生产的龙凤团茶,就是武夷山为宋朝的高端消费者——皇家御用打造出的最高端商品。

只是到了明代,国人的饮茶习惯又有了大的改变。平民出身的明太祖朱元璋厌奢华,他废除了宋元以来的团茶,而大力推广散茶。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从明代开始,民间的饮茶习俗也逐渐从宋代的点茶转变为更便捷的泡茶。

如今国内的许多名茶在明代大都已崭露头角,这其中武夷茶依旧占据着重要的地位。明人许次纾在《茶疏》中说,“江南之茶,唐人首称阳羡,宋人最重建州。于今贡茶,两地独多。阳羡仅有其名,建茶亦非最上,惟以武夷雨前最盛”。

而这还远不是武夷茶的颠峰,它还要引领一个Tea时代的到来。

十六世纪初,因大航海而称霸世界的葡萄牙人来到中国,他们在今天的广州采买诸如瓷器、丝绸等销往欧洲的货物,其中就包括茶叶。那时欧洲人没有喝茶的习惯,因而茶也不大可能是中葡贸易中的大宗商品。而在葡语中的“茶”,跟我们的发音一致,就是“cha”。

茶在海外贸易中的勃然兴起,是在一百年后,荷兰和英国先后以东印度公司的名义进行扩张,并逐渐从葡萄牙人手中抢夺并控制了东亚贸易航线。为了获得更多利润,他们又逐渐放弃广州的茶商,而深入到福建去寻找更好更便宜的茶叶。而这时他口中所称的“茶”,也逐渐从葡语中的“Cha”,转变成了英语中的“Tea”。原因很简单,闽人称茶即为“Tay”,英国人钟情于闽地的红茶,他们称上等的红茶为“Bohea”,就是武夷的谐音。

也是为了获得更高、更持久的利润,英国的海洋贸易商在英国本土也掀起了一场茶文化的革命。从国王到贵族,再到平民,开始了一场自上而下的下午茶运动。英国和欧洲本土的茶叶需求,反过来又带动了中英之间的茶叶贸易,闽茶尤其武夷茶也从此成为中英贸易中最大宗的商品,为中国赚取了大量贸易逆差的白银。而这由茶叶获利收来的大量白银,最终又会以购买鸦片的形式输出回去,并最终引发了近代史开端的中英鸦片战争,当然那就是另外的一个故事了。

大红袍铭

种植大红袍母树的“九龙窠”石壁下,有一个清瘦的石柱,上边篆刻着红字,题写着《大红袍记》。文章不长,但读来让人感慨,其中说“茶树饮露沐风,日曜雾浸”方得“枝干粗壮”,又说“本是平常之物,坚持的久了,使岩骨花香,成为神灵”。而这种坚持所缔造出的神灵,非但只有名贵茶王大红袍,更是武夷茶人精神之所在。

而反观我们的茶文化史,它的根脉不也是一种历久的坚持所打造出的,有如神灵般的存在吗?

我国近代的茶叶贸易,曾因为英国东印度公司主导的阿萨姆红茶和锡兰茶叶的出现而有过衰落。新中国建立后,我们的茶人依旧在历久坚持,我们又在自己引以为傲的茶文化邻域重回世界之巅,如今我国又成为了世界第一茶叶生产国和出口国,我们国家的茶叶产量超过了其它国家的总和。而要问我国的茶叶第一大省,福建依旧当之无愧。

2022年,“中国传统制茶技艺及其相关习俗”,被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这不也是一种历久的坚持所打造出的,神灵般的存在吗?它得到了世界的认可,并成为世界人民共同的遗产。

而当我们从那个广阔的世界回来,走进武夷山,走到那六株母树的身下。或回到自己的书桌旁,再翻开那本古老的经,你会不会对它们的存在,又多有了一分敬意呢。

这或许才是,我跨越千山万水,跨越历史千年,寻找那几株大红袍的意义所在吧。

视若珍宝的大红袍母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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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云行笔记,在此潜心打造属于自己的《文化苦旅》,让我们来一次,有文字感的旅行吧!


 《武夷笔记》全集(待续):

『云 . 游』武夷笔记① 初到的尴尬

『云 . 游』武夷笔记② 朱夫子的水帘洞

『云 . 游』武夷笔记③ 徒步,章堂涧

『云 . 游』武夷笔记④ 探秘,大红袍

『云 . 游』武夷笔记⑤ 遇险,一线天

『云 . 游』武夷笔记⑥ 美哉,九曲

《一个人的黄山》全集:

【文字之光】黄山② 山水女孩

【文字之光】黄山⑨ 塔川风景与尬聊午餐

『云 . 游』黄山(终)两个村的徽州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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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lichengx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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