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张机的玄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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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小说《射雕英雄传》中,不但有黄蓉与郭靖的爱情缠绵,还有上一代人,瑛姑与周伯通的爱恨纠葛。金庸的小说中,古典诗词出现的很多,最让我难忘的还是李莫愁:“问世间,情为何物?只叫人生死相许!”可惜的是,李莫愁的感情戏,纯是侧写,只能从她反复吟咏的这两句中,自我遐想一番。

相对来说,瑛姑与周伯通的故事,虽说断断续续,散于英雄三部曲中,但是总的说来,故事大线交代的还是清楚明白的。当白首鹤发之际,瑛姑犹能吟出“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瑛姑之爱周伯通,深矣。

当年电视剧热播《神雕侠侣》时,我还是个不谙情愫的稚子。三年前,曾一气读完金庸先生的全部武侠小说作品,但对于瑛姑的映像,还主要保留在当年的视频形象上。这个“四张机”不诗不词,不知所谓的韵文,读时只能猜测是哪个不知名的曲牌。不想今天在《中国俗文学史》中见道了此“词”的原貌:

九张机

无名氏
《醉留客》者,乐府之旧名,《九张机》者,才子之新调。凭戛玉之清歌,写掷梭之春怨。章章寄恨,句句言情。恭对华莚,敢陈口号。一掷梭心一缕丝,连连织就九张机;从来巧思知多少?苦恨春风久不归!

一张机,织梭光景去如飞,兰房夜永愁无寐,呕呕轧轧织成春恨,留着待郎归。
两张机,月明人静漏声稀,千丝万缕相萦系,织成一段回纹锦字,将去寄呈伊。
三张机,中心有朵耍花儿,娇红嫩绿春明媚,君须早折一枝浓艳,莫待过芳菲。
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洛[1]红衣。
五张机,芳心密与巧心期,合欢树上枝连理,双头花下两同心处,一对化生儿。
六张机,雕花铺锦半离披,兰房别有留春计,炉添小篆日长一线,相对绣工迟。
七张机,春蚕吐尽一生丝,莫教容易裁罗绮,无端剪破仙鸾彩凤,分作两般衣。
八张机,纤纤玉手住无时,蜀江濯尽春波媚,香遗囊麝花房绣被,归去意迟迟。
九张机,一心长在百花枝,而花共作红堆被,都将春色藏头里面,不怕睡多时。

轻丝象床,玉手出新奇。千花万草光凝碧,裁缝衣著,春天歌舞,飞蝶语黄鹂。
春衣素丝,染就已堪悲。尘世昏污无颜色,应同秋扇,从兹永弃,无复奉君时。

歌声飞落画梁尘,舞罢香风卷绣茵。更欲缕成机上恨,尊前忽有断肠人。敛袂而归,相将好去。

《九张机》郑振铎先生把它放在《鼓子词与诸宫调》章节中,是所谓文人受“变文”影响而发展出来的鼓子词

读《鹿鼎记》看韦小宝唱艳情小曲,我颇怀疑,这些文字会不会就是金庸少年孟浪生活经验。现在探得“四张机”的来历,我唯有佩服:金庸先生学识真是渊博,这种小调都能读得,且娴熟用之于文,如同自己创制一般,天衣合缝,真是厉害!那么《十八摸》之小调,从《挂南枝》《山歌》之流而得之,亦非难事。金庸先生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又完美起来了。

说完《神雕侠侣》再来说这《九张机》。

先说性质。作者自言“写掷梭之春怨”,所以这是表现春怨的作品,而且是写织布“掷梭”时的春怨。

不知道“一张”“二张”具体含义,我猜测是织布时一次上机的经线全部织完,叫“一张”。起初我怀疑,“张”是织布时拉机框,收紧交错的经线,使布匹密实的一次“哐当”,而且有就是说“张”是一个动词。这更让我一度犹豫。但是又想,这样织一次的动作,时间非常的短,熟练之后,一秒中甚至可以完成两次。如果把这么短的时间算为“一张”,就算慢点,一秒一次,“九张”不过十来秒而已。十来秒的时间里心理变化固然可以很多,但能像韵文描述那样条理的思绪,似乎不太可能。所以,最后还是认为“一张机”就是织就一整机的布匹。从“一掷梭心一缕丝,连连织就九张机;从来巧思知多少?”来看,作者正是要通过“连连织就九张机”来突出,“思”的多,那么我理解的“一张机”大概不会相错太远。

现在就是农村也少能见到手动织布了,我年少时,还见到母亲织布。那时织布只用来作被单了,织出的是简单的红蓝黄白诸色竖条纹而已,致于“仙鸾彩凤”“交头鸳鸯”这些图案能“织出”,无法想象。

但这些不是重点,重点的是织布的过程极枯燥,极无聊。织出布卷,宽约半米,长度却能达到十几甚至二十几米。这十几二十米,不单是经线的长度,也是一根根纬线排列的出的长度。一根线有多细还是容易想出的吧?纬线在梭的带动下,在交错的经线间穿梭往来,生生排出了这十几二十米的长度。而每一次的穿梭,都是一次抛梭、踏机、框实这一套的机械动作。织完整机布,往往需要几个月的时间。在这几个月的时间里,常常就是一个人在织机上不停的重复这些动作而已。《木兰辞》有句:“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但现实的织布的声音,不是悠悠的“唧唧”声,而是恼人的“哐当”,“哐当复哐当”,绝不会有人听此而能生出音乐的美感来。

所以我认为,“九张机”可以看作漫长而无聊的织布过程中,织女的内心活动。从描写看,很像是织女在为自己准备嫁装。

“一张机”还是有些着急的,“兰房夜永愁无寐”这是连夜赶工,“织梭光景去如飞”,大好春日都错过了,整日都耗在了“呕呕轧轧”的织布上,难不“成春恨”。但更“愁”误了婚期,所以虽“恨”,却还开心地“留着待郎归”,怀春的期盼,青涩中透着甜蜜。果然“寄恨”又“言情”。

“两张机”接着赶工。但明显没那么紧张了,心思开始不停的飘到情朗身上了,开始想着织好回字相思帕送给情朗了。织女大概还能看到情朗羞赧又开心的表情吧?

“三张机”是设计花枝纹样,又从花枝想到了情郎,报怨情郎来的迟,“君须早折一枝浓艳,莫待过芳菲”,大有“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的意味。

“四张机”织鸳鸯,整段都是描写鸳鸯的画面。“可怜未老头先白”是说“鸳鸯白头”而已,“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这正是鸳鸯戏水的经典画面,“红衣”鸳鸯的毛色而已。不信各位找张鸳鸯的图片看看,雄鸳鸯,头部围着眼睛的一圈,毛色不是白的吗?脖子的主色不是红的吗?当然了,这样说,不是要排除作者这里借“鸳鸯戏水”的画面来,来暗写自己的心思。就像瑛姑,她引用的时候,已经是满头白发,她会不自我带入画面?但那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五张机”写绣合欢树。合欢树,又叫合昏树,乔木,羽状叶,其叶昼开夜合,黄昏叶子聚合拢到一起,因此叫合昏树。合昏树不是什么名贵的木材,北方非常常见,见过它的人不少,知道它的人却不一定多。我在大学校园中,来来往往,一年之间不知从其下走过多少遭,直到有一次树枝碰到了我的脑袋,我努力避让,引起了通行的同学的注意,他告诉我这是合昏树,我才认识到它。

“花枝”“鸳鸯”“连理合欢树”这些大概是当时婚礼服饰的经典图案。

“六张机”是绣图案,这算女红中细工了。季节也转移了,需要“雕花铺锦半离披”来“兰房”“留春”,春天已过,夏日已来。“日长一线”,这是说还没有到夏至吧?昼日长了,绣工有快,心态悠闲下来了,点上了篆字香,大概婚期更近了,而嫁衣的制作也接近完成了。

“七张机”是裁剪婚服,这基本可以断定。从文字上来说,《九张机》中,金庸运用于小说中的“四张机”最优美。其次“七张机”的段落也很整饬。“七张机”大概是从“春蚕到死丝方尽”衍出。但是“七张机”里去掉了李商隐诗的模棱两可,明明白白显出是这纯是春怨与相思。这样情感比《无题》强烈多了。

“八张机”似乎是在缝制被褥,或者绣被面。“九张机”好像继续绣被面。“八张机”和“九张机”具体描写为何,不太确定。如果认定“蜀江濯尽春波媚”说得如果是绿绿的蜀锦,那么“八张机”说的大概是被褥里子的制作,再看“纤纤玉手住无时”,这是强调蜀锦顺滑的触感吧?而“九张机”的重心在“百花枝”,“红堆”这些纹饰、颜色上,这全是视觉的部分,那么大概是被面了。

这个过程让我想起来《受戒》里英子的姐姐赶制嫁衣。不知道汪曾祺先生创作《受戒》时,有没有想到《九张机》呢?

从“九张机”后面的描写看,似乎最后没有成婚。“更欲缕成机上恨,尊前忽有断肠人”,婚礼现场发生了什么突发事件吗?

而“敛袂而归,相将好去”这不是故事的内容,这是表演结束,表演者对观众老爷(相将)说的话,类似一部书的最后的“完”,电视剧最后的“全剧终”。


  1. 洛,他本有做“浴”字。我看的电子版本,大概是用光学文字识别软件来制作的,很可能是 “浴”字之错愕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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