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27‖简一
百灵村长大的张简一几乎没见过父亲几次面。
在母亲口中,他知晓爸爸张莫宇年轻时便去大城市打拼,凌晨起,午夜睡,日夜奔波在车水马龙的街道。年少气盛,憋着一口气,说要拼一场不负韶华,节假日举家团圆的时候,他依然在各大工厂默不作声埋头苦干。
没有大学文凭的农村工人,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泥沼中,扑腾挣扎,却还是要努力伸手去触摸头顶灿烂的光明。
每年春节回家,张莫宇的父母都会催问他的婚事,可他哪来的钱和时间再去追求浪漫,于是便接受了父母的包办婚姻,娶了村里的卫秀姑娘,新婚之夜是在大年初一的夜晚,前脚八抬大轿,后脚张莫宇又独自赶往城里,把卫秀连着肚里的孩子留在百灵村老家。
毕竟,在城里,他还没挣得一个家。
“你爸爸,是为了我们能拥有更好的生活。”每当简一问妈妈父亲去哪儿了,她总会停下劳作,在围裙上擦擦手,摸上简一的头,这么对他说。
于是,简一小小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伟岸的父亲形象。
每年春节,爸爸带着城里好玩儿好用的东西回来,都是简一最快乐的时候。
父亲带回家的城里玩意儿,一年比一年更好。
每年爸爸回来,妈妈会更频繁地发自内心地笑,笑得融化了寒日冰雪,温软了整个流年岁月。
妈妈高兴,简一也跟着高兴,张莫宇把他抱在怀里,硬刺刺的胡子蹭他软萌萌的脸蛋,他也不闹不哭。
于是便这样过下来。
卫秀和简一母子在百灵村,守候花谢花开,流水东去,日光流淌,星辰拂过柳梢,参与春耕秋收,采撷赶集,晒谷高歌,蓑衣漫步雨中;
张莫宇在白峰城,静看夜城霓虹,车水川流,汽笛争鸣,路人行色匆匆,加入人潮汹涌,排队购物,蜗居一角,雨里发泄奔足。
一家人命运的丝线,化作两股,向不同的方向流淌。
直到简一五岁那年,母亲答应带他想要的布老虎玩具回来,独自前往集市购置需要的物资。
太阳移到西边,在黄昏垂落之际,卫秀依然没有回来。
在田里劳作的爷爷面色惊惶地赶回了家,然后奶奶抱起简一,便出了门。
村口的河畔,黑压压地围着一群人。
等到简一一家赶上,所有人自动让开了一条道。
卫秀闭着眼睛躺在河畔的土地上,面色苍白,脸部浮肿。
村民看到这一家人沉默着走上前来,原在絮絮叨叨谈论着闲话,此时都安静下来。
整个河畔唯独回响着简一的哭声。
他日思夜想的布老虎被水浸透,从娘潮湿的布衣口袋里露出半个怏怏的身子。
卫秀不会水,是怎么落入河里的,没有人知道。顺着漂流的河水,她被冲回了生她养她的村子。
张莫宇抛下城里的所有事,来参加妻子的葬礼。
简一看着父亲的眼睛,那双浸染疲惫操劳的双眸。他感觉到那里缺少了什么,没有他渴求的共鸣情感。
没有悲戚和哀痛,只是疲劳。
他被抱起来的时候,触摸到父亲身上的衣料,丝绸般顺滑,不像以前那样粗糙朴素。
这一次张莫宇是西装革履地回来的。
简一五岁那年,张莫宇的踏实勤奋被一家公司的老板看上,试着录用,给他工作的机会,然后惊讶地发现他似乎有销售的卓越天分,只要稍一提点,就能想出绝佳的销售点子,从这时开始,张莫宇青云直上。
同事说他是天才,他总是笑笑。只有他自己知道,绝妙的点子,都来源于无数个不眠不休的夜晚和抓破头脑绞尽脑汁的产出。他毕竟不是天才,只是个想要努力攀登的普通人,去追寻其他人都有而他被封闭在外的,那一方世界。
至少,长大以后的简一是这么觉得的。
葬礼上,悲歌四起。简一从爷爷奶奶和父亲的表情上,感觉出了悲痛和哀伤的情绪在弥漫。
每个人白衣白袍,一身缟素。
简一也哭起来。
棺木沉入土下,无声沉默地被封于地底。简一泪眼朦胧地望去,知道再也看不到妈妈回来。
那只布老虎皱巴巴的,还有被水流冲刷的裂口,被他放在小床的枕畔,当做珍宝。
爸爸低头看他,粗糙的大手轻轻抚顺他头顶翘起的头发,目光柔和似溢满同情,低声说道,“简一,等你七岁,爸爸接你去城市上学。”
简一牢牢将父亲的承诺放在心里。小小的他不知道两年是什么概念,只知道有一天,父亲会回来接他,带他离开这个处处散落悲伤回忆碎片的地方。
两年,对大人来说,如弹指一瞬。而对于五岁的孩子来说,是沧海桑田。
六岁的简一已经渐渐遗忘了丧母的哀伤,有邻村时常来找他玩的表哥天一帮衬,他打起架来毫不逊色。
那一年春节,父亲没回来。
七岁的简一已经习惯了在外面疯耍,时常帮爷爷奶奶做点跑腿的活计。
他不再把父亲当做榜样,可能在母亲死后,感觉不到共情,再加上太久没见父亲,又没有人向他讲父亲的故事和苦衷,小孩子忘性使然,便在心灵上渐渐疏远了这个男人吧。
可是张莫宇没有忘记自己的约定,在简一七岁那年的夏日,回到了百灵村。
简一奔出房门迎接父亲,却在半途顿住了。爸爸身旁,还跟着一个穿着素雅长裙的女人。
“简一...见一下孙阿姨。”
爷爷在屋内抽着闷烟,奶奶挂着笑容出门前来迎接。简一突然什么都明白了。尤其是父亲在母亲死后未充盈哀痛的双眸。
想起那只浸水的布老虎,简一眼里充盈了泪水,扭头发狂地跑离家门。
“张简一!”张莫宇的喊声消散在呼呼作响的疾风之中。简一的眼泪逆着风滴落在空气里。
他一口气跑到后山的河边,颓然跌坐在地,对着湍流的河水放声哭泣。
泪眼模糊的简一哭得四肢都不再灵活,还是挣扎着着站起来,蹒跚爬到山顶的墓园。
找到那座再熟悉不过的墓碑,简一便蜷缩在碑底,低声啜泣。
他想起幼时,温暖的手掌曾摸过他头顶,温柔的眼光曾打量他调皮的鬼脸,还有温软的怀抱,好像能吸纳一切烦恼和忧伤。妈妈的一切都从模糊的记忆匣中流泻而出,逐渐清晰。
卫秀的声音宁静而祥和,向他讲述父亲是怎样为一个家操劳。
呸。
想起那个一身长裙的长发女性,简一对父亲的所有设想瞬间覆灭。那个男人就是这样对待世界上最温柔的妈妈的。
很快,悲伤哀痛的心情转化为气愤恼怒。小小少年举起手,恶狠狠地抹去脸上的泪光。
突然间,一串铃铛般清脆稚嫩的声音飘飘扬扬在墓地上空响起。
“铛铛啦啦~”
“当啦当啦~”
探出头去,简一看见一个扎着小辫的小姑娘在墓地之中穿梭。手上一捧野花,走至一个墓前,就放一朵在碑上,嘴里哼着曲儿,两条小腿在蹦跶。
很快蹦到简一母亲的墓前,女孩刚准备放下野花,简一便跳上前粗暴地推开她,“你干嘛?”
女孩倒在地上,见简一狰狞的表情,眼神好像能喷出火来,“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手上的一捧小黄花,散落一地。
女孩的哭让简一瞬间清醒过来。他看了看地上飘零的花朵,意识到这个女孩不是在做什么坏事。
“哎哎哎,哭啥啊。你不就是想放花吗,放放。”简一拾起一朵金黄的油菜花,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母亲墓前。
女孩悲戚的哭声依旧回荡,简一想起自己的烦心事,看着卫秀墓前孤零零的黄花,抑制不住地跪在地上也哭起来。
女孩见简一哭了,反倒止住哭泣,从地上捡起一朵黄花,轻轻走上前,放在简一头上。
女孩挂着晶莹泪珠的脸上,绽放出一个和太阳一样温暖的金色笑容。
简一止住哭,摸到头上的黄花,不禁也笑了起来,脸上还湿湿地流满了眼泪。
“妈妈说,金色的花可以驱散死亡和悲伤。”女孩开口,嗓音还带着刚哭过的沙哑味道,却是甜甜软软的,像小猫爪子挠着心扉,搅得人心生怜爱。
“你叫什么名字?”简一突然问道。
“陈离,你叫我阿离就好了。”
“我叫简一。”
小孩子间,一下子自来熟起来,两个孩子坐在墓园里,泪痕未干,便天南海北地互相扯起了家常,不时咯咯地笑出声来。
“夏天过后,我就要上村里的小学了。”阿离说。
阳光撒在她身上,染上柔和的光彩。云朵轻轻带来微风,吹动女孩垂落在额前的刘海。
简一下定了决心。
他不跟爸爸走了,他要留在百灵村,在这里上学。
共有 0 条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