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开《面纱》之下的秘密:到底什么样的人才能真正相爱?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文/有殷天乙汤孙师虎父
笔者近期在欣赏改编自威廉·萨默塞特·毛姆所著《The Painted Veil(通常译作“面纱”)》拍摄的 2006 版电影的过程中,始终抱有一个困惑:很多人曾经以爱为名走到一起,结果时间证明彼此根本没能真正相爱,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阻止了真爱的发生?或者说,到底什么样的人才能真正相爱呢?本文将结合电影和原著小说就这一话题展开深度解析。
1、对男女方彼此差异的误解
一个比较常见的误解就是:两个人的外形、性情、教育背景乃至社会地位必须基本匹配才有资格相爱,也即所谓 “门当户对”。当然这个前提的满足绝对是有帮助的,但是我们必须首先审视电影《The Painted Veil》中男女主人公各自的条件如何:
丈夫瓦尔特·费恩:细菌学博士,香港殖民政府普通雇员,工作乏味、待遇一般;个子不高但面容清秀,性格殷勤但冷淡、孤僻;当然原著小说中凯蒂也承认他是一位绅士。
妻子凯蒂·费恩:出身中层、平庸的律师家庭(所谓 “御用律师” 在英国本土至少有1000多位);容貌出众、被认为 “是一位绝顶美人”,但是错过了婚嫁的最佳年龄;没有教育和职业背景,用瓦尔特的评价就是一个 “愚蠢、轻佻、头脑空虚,胸无大志、粗俗不堪,平庸浅薄、势利虚荣的二流货色”。影片中凯蒂的扮演者娜奥米.沃茨曾经主演过《Mulholland Drive(译作穆赫兰道)》中的一位失意而又充满欲望和幻想的女演员,本片中部分地借助了她塑造的这个人设。
总体来讲,瓦尔特和凯蒂各自小有优势,但绝对谈不上出类拔萃,属于典型的社会中游且看不出有什么上升空间,总体来说只能是半斤八两。不过这对还算般配的夫妇真正相爱了吗?显然谈不上,或者说尽管瓦尔特 “曾经爱过” 凯蒂,但凯蒂对这段婚姻从一开始就不以为然。
但是如果我们再举另外一个例子 —— 尽管并非来自本片 —— 那就是曾经主演过《Casablanca(译作卡萨布兰卡)》的亨弗莱.鲍嘉最终获得第24届奥斯卡奖最佳男主角的那部电影《The African Queen(译作非洲女王号)》中,凯瑟琳.赫本主演的气质高贵、养尊处优的英国贵族女传教士萝丝最终与形容猥琐下流、一身酒气的老光棍船长查尔斯相爱了。当然你可以说这是两人在共同经历的险途中所取得的成就使然,但至少也证明了身份和外在条件的巨大差异绝非那个阻碍爱情的真实原因。
同样的道理,很多读者喜欢拿凯蒂的情人、身高六英尺二英寸(大约1.88米)且相貌英俊的英国驻港助理布政司查尔斯.唐生跟瓦尔特.费恩博士做比较,认为凯蒂和查尔斯之间的爱情是基于后者相比瓦尔特更为优越的地位和外形。我们必须说这点优势绝非什么决定两人是否存在真爱的充分必要条件,导致这段奸情进而整个悲剧发生的却是另一个原因,而小说中没有直言的那个原因则恰恰是整部作品在价值观领域的灵魂所在。
2、“死去的却是狗”
要想抓住《The Painted Veil》中隐藏的那个灵魂,就必须读懂瓦尔特在感染霍乱后弥留之际单独对凯蒂说出的话:
“死去的却是狗。”
尽管由于编导方的主观意图,2006版电影将这句最关键的话省略了,但是笔者感到仍然有必要重新将这个梗挖掘一下。单从这句话来看,毛姆的作品普遍带有两个非常重要的写作特色:非常注重内容上的前后呼应以及善于运用典故。说到这句弄得凯蒂一头雾水的典故出处,原著小说中负责提供一个敏锐的、穿透一切表象的上帝视角之人,海关职员韦丁顿,给出了明确的介绍:爱尔兰诗人奥利弗.戈德史密斯所作《An Elegy on the Death of a Mad Dog(译作挽歌)》的最后一句。
要理解这句诗在《The Painted Veil》中想表达的本意,我们首先需要理解原诗的内涵,这里截取该诗部分重要的片段:
......A kind and gentle heart he had,
To comfort friends and foes……
这首诗首先介绍了一位有名的善人,甚至同时为朋友和仇敌祈祷;
……The dog and man at first were friends;
……The dog……Went mad, and bit the man……
但是一条被他收留的狗有一天发了疯咬了那善人;
……The wondering neighbors……they swore the dog was mad,
They swore the man would die.
邻居不但诅咒那条狗发了疯,也咒那善人该死;
But soon a wonder came to light……
The man recovered of the bite,
The dog it was that died.
但是最后奇迹发生了,善人从咬伤中康复,死去的却是那条狗。
这首诗讽刺了社会上芸芸众生的市侩嘴脸:善人收留了狗却要被狗咬伤,之前赞颂善人的众人一边咒骂狗发了疯,一边却咒骂善人该死。谁让你做了圣人呢?那你就活该去死。当然结局和所有人开了个大玩笑,善人从濒死中康复,而死去的却是那狗。
现在问题来了,到底瓦尔特临死前引用最后一句诗的用意是什么?或者说到底谁才是那条狗?很多试图对《The Painted Veil》进行解读的文章都误以为死去的瓦尔特对应着死去的狗,其实不然。因为原诗最后一段明显使用了转折的语气,而所有小说的译本也都明确说死去的 “却是” 狗,也即狗的死亡与瓦尔特的死亡之间是转折和否定的关系,所以这里的 “狗” 明显是另有所指的。
现在就需要借助毛姆作品的另一个常见手法——前后呼应——来进行解释了。事实上与 2006 版电影故意将这部分隐去的做法不同,小说原文在凯蒂最终离开香港回国之际,与查尔斯.唐生的最后一面时给出了答案:
“我没觉得自己是人,我觉得我像一只动物。猪、兔子、或是狗。……我不是一个可憎、放荡、像野兽一样的女人,我绝不是那样的人……而那个躺在床上对你充满了渴求的人,她绝不是我,她是藏在我身体里的野兽,邪恶的可怕的如同魔鬼的野兽。我唾弃她,憎恨她,鄙视她。从此以后,每当我想起她来,我都将会恶心得必须呕吐。”
也即凯蒂认为自己同时拥有善、恶两面,“狗” 指的就是她内心深处可憎、放荡、曾经与唐生通奸且自私和邪恶的一面,也即瓦尔特曾经尖刻奚落过的那个 “二流货色”。自从瓦尔特死去之后,她已经幡然悔悟,和藏在内心深处的那个邪恶、可怕如同魔鬼的自己决裂。于是 “狗” 此时确乎已经死去了,唐生以后也别再想出现在她眼前了。
现在回头来看,瓦尔特临终的遗言 “死去的却是狗” 所表达意思其实是很明确的。当凯蒂询问此句来历时,早已对这对夫妻之间秘密心知肚明的韦丁顿一开始并没有正面回应,而是告知对方瓦尔特之死实际上是由于其故意在试验中感染了霍乱病毒。如果属实的话,韦丁顿显然已经意识到瓦尔特希望通过主动求死来激发凯蒂内心的良知,触动并促使她和自己自私、庸俗、虚荣的一面做个了断。而戈德史密斯原诗之中的 “善人”,在小说中对应的则是瓦尔特内心世界中通过自我牺牲来拯救他人的圣洁形象。尽管这个人在生理上已经死亡,但是其善良的灵魂直到今天仍然生活在史书之中,生活在庙堂之上,生活在每一个懂他的读者心中。
反观那些故意把瓦尔特曲解为死去的 “狗” 的人们,不就是戈德史密斯原诗之中所谓的邻居们或众人吗?他们肤浅,势利,狭隘,见不得别人比自己还要崇高。一旦刚好见到善人不幸跌倒,马上就幸灾乐祸,巴不得他们为自己所戴的王冠马上付出代价。这些人接受不了毛姆塑造的瓦尔特这个心灵圣洁得有些离谱的光辉形象,希望他不得好死,盼着他成为那个生时发疯咬人、死了也不招人待见的 “狗”。
3、凯蒂之前到底错在哪里?
在理解了 “狗” 到底指什么之后,我们其实可以发现,凯蒂最终从认知上被这次湄潭府之旅改造了,并与瓦尔特取得了某种高度上的一致,并把希望寄托在即将出生的后代身上以求 “重新做人”。不过之前的凯蒂到底存在哪些误区?或者说她内心深处那个咬人的疯狗到底对应了她行为和认知中的那些问题?
首先,谈到瓦尔特执意要带凯蒂去湄潭府的动机,基于前文的分析其实已经很容易看清楚。从客观需求来讲,当地确实发生了严重瘟疫并且急缺医护人员;对于瓦尔特来说如果能够取得防疫成果将会带来许多荣誉。就其主观意图而言,一方面希望促使凯蒂去跟唐生摊牌从而认清这个渣男的品行;另一方面就是希望此行能够改变凯蒂的价值观,通过一场充满风险的远行重新塑造她的灵魂,也许就像《The African Queen》当中查尔斯船长和女教士萝丝经历过的那样。
从事后的结果来看,瓦尔特理想中重塑凯蒂灵魂的过程,就是希望她从之前的感性境界也即只知道爱自己,进步到伦理境界即懂得去爱别人,最后升华到信仰阶段的爱上帝。简单说就相当于丹麦哲学家克尔凯郭尔所总结的本能、理性和信仰三个阶段。在这样的价值观体系中,对任何事物的认知和期许都是递进式的,也就是说每一阶段都是以前一阶段为基础的,那么对前一阶段也是包容的。
假设凯蒂确如瓦尔特所期待的那样,实现了从本能到理性和信仰的进阶,那么瓦尔特其实还是能够包容凯蒂结婚后所有荒唐过往的,因为那本来就是递进过程必须经历的每一步。所以凯蒂一直纠结的那个关于瓦尔特是否已经原谅自己的问题其实根本就不存在,而当瓦尔特之死终于触发了她精神世界的升华之后,她就再也没去纠结这个虚无的话题了。
当然这对凯蒂而言似乎要求太高了,她一开始对湄潭府之行的目的又是如何理解的呢?在她看来,人与人或者人看待周遭世界的角度从来就不是递进式的,而是基于完全对立的两分法。她认为瓦尔特只能站在两种立场之一:要么就得公开承认已经原谅她,要么就希望她也感染霍乱而死,完全没有考虑到其他的可能性。
凯蒂的这种非黑即白的对立价值观有很大程度上继承自她所来自原生家庭中存在的偏见。凯蒂姐妹俩和她们的母亲一样,一直对于父亲的平庸十分不满,因为其没有能够获得高额收入以供养母女三人更加奢靡的生活。对于这母女三人而言,伯纳德.贾斯汀要么就成为地位崇高的成功人士,要么就是个一文不值的失败者,从来没人懂得用对待丈夫和父亲的爱来关心他,也不会用递进的、发展的角度来鼓励和支持他,更谈不上去包容他暂时的不成功。所以在原著小说的结尾,贾斯汀先生对妻子的过世和女儿的孀居都是冷漠的,将来也不愿意与她们生活在一起,更没有兴趣保存这个家庭过去使用过的家具或者其他痕迹。
4、到底什么样的人才能真正相爱?
现在让我们回到本文的主题上来,到底什么样的人才能相爱,或者真正的相爱是什么样的呢?在《The Painted Veil》当中,我们见识过形形色色的爱:
瓦尔特和凯蒂的婚姻算是真爱吗?也许瓦尔特有过对凯蒂长期的迷恋,同时也对凯蒂有着清醒的认识,所以能够算得上是基于本能、进而是理性的爱;如果考虑到他通过求死来希望重塑凯蒂的灵魂,那么他的爱可以算得上是达到了信仰的第三层次。而凯蒂纯粹是为了不输给样貌不及自己、却捷足先登嫁给准男爵的妹妹多丽丝才仓促决定结婚并远离原生家庭的。所以凯蒂的爱纯粹是为了她自己,勉强进入了第一层次,但是她在这个层次里毫无继续提升的可能性,因为她的价值观不是递进性的,而是对立性的。在她看来只有输给妹妹、让母亲和朋友瞧不起或者相反这两种选项,非此即彼而没有余地。
那么到了香港之后,凯蒂和唐生的红杏出墙算是真爱吗?唐生对凯蒂的感情首先是基于生理上的吸引,因此满足了爱自己的第一个层次;但是当奸情败露的时候他仍然坚持维护自己的家庭和名誉,因此唐生也是理性的,所以他甚至也进入了第二层次,也即维护了对自己妻子和儿子的爱,尽管很多人对于当凯蒂跑去向唐生求助时这位声称爱她的人反应如此冷漠而口诛笔伐。那么反过来,凯蒂爱唐生吗?她和唐生发生关系纯粹是因为她嫉妒唐生夫人多萝西拥有着高贵出身和助理布政司夫人的头衔、但是样貌比起自己却明显已经衰老。在凯蒂看来,要么自己永远作为一个细菌专业雇员的妻子被人们当做无足轻重,要么就得把唐生抢过来并且把多萝西比下去,就像她看待所有事物那样的非黑即白,非胜即败。
当凯蒂绝望、挫败和无奈地跟随瓦尔特去湄潭府之后她爱上丈夫了吗?在很长时间内仍然没有,即便在她主动提出要去修道院帮忙之后也是如此。因为在凯蒂心里,瓦尔特只有非此即彼的两个选项:要么宽恕自己,要么把自己用病菌害死。由于瓦尔特始终对这个无聊的话题嗤之以鼻,所以基于好胜心凯蒂才想去修道院帮忙。她内心世界里对瓦尔特的潜台词是:人们都赞颂你的高尚,现在我也去了修道院帮忙,所以我也很高尚了。我在道德方面一点都不输给你,你还有什么理由鄙视我?所以此时她仍然没有学会爱自己的丈夫,也即没有跳脱出第一个层次,直到瓦尔特最终主动求死之后,凯蒂心中的 “狗” 才终于死去。2006 版电影《The Painted Veil》在处理这个问题时极为肤浅地让凯蒂与瓦尔特之间恢复了夫妻生活并且重归旧好,实际上掩盖了原著作品的真正意图。
现在我们一直追寻的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在男女关系甚至任何异性关系之中,只有摒弃一切条件反射式的非黑即白、你死我活的两分法,才能脱离基于本能的第一阶段,走上迈向基于理性和信仰的第二、三阶段之路,才能从只知道爱自己升华到伦理层面的爱他人,然后才有然后。或者简单说,就是要学会彼此宽容,而非将二人世界定性为敌对的胜败两方。
5、关于《The Painted Veil》中文译名的误解
当搞清楚男女能够真正相爱的条件之后,基于前述结论我们再来看看另一个关于这部作品的秘密。
通常《The Painted Veil》被译作《面纱》,这是一个由来已久的误解。如果原著本来叫作《The Veil》,那么从字面上确实勉强可以译作 “面纱” 或者 “布帘” 等。但既然是 “The Painted Veil”,就肯定不是指 “面纱”,而是一张在画布之上画出来的面纱,或者说是根本不存在的面纱。
如果你有机会看到了毛姆理解中的这个 “面纱”,并且试图伸手去揭开它,想要发现下面隐藏的那个真相到底是什么的时候,结果却是什么都看不到。这正如同笔者前文反复批判过的、形形色色的凯蒂们所抱有的那种非黑即白的简单两分法一般:当你非要找到表象之下掩盖着的那个对立面的时候,结果很有可能只是徒劳无功。因为事物之间的关系并非那样简单到非此即彼,而可能采取一种递进式的、不断进阶的动态模式。
笔者也曾经看到有人发布过这样的言论:凡是有意点拨你的,不是你的贵人,就是前来找麻烦的杠精云云。这也是一种典型的两分法思维方式,也即非此即彼、非黑即白。在这种人眼里,指出他的错误或者向他揭示一个未知新领域的人,要么必须给他带来利益,要么就是来欺负他的坏蛋。
为什么会产生这种狭隘、孤僻和市侩的心态?其实很简单,说这种话的人内心极度自卑。如果别人比他高明,那就得马上给他好处,否则他完全接受不了别人的存在。因此并非完全是两分法误导了这种人,而是这种人的灵魂里只能装得下简单的两分法。这样的人既不可能拥有更加丰富的知识和开阔的视野,也不配拥有真正基于理性和信仰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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