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不老
郑重声明,本文系作者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加镂月裁云第七期有奖征文活动。
秦可坐在窗前看风景,她已经一个时辰没动了。像极了一个木雕简笔画。
窗外是她亲自打理的园子。园子正中是两畦子豆角,这时候豆角秧子绿油油的,上面挂满了紫莹莹,胖乎乎的秋不老豆角,这个豆角她喜欢吃。每次炖豆角,都让她想起小时候,想起母亲,想起姐姐。母亲炖豆角放几片腊肉,放点山杏核磨碎的杏仁沫沫,紫莹莹的豆角经过大锅翻炒,一会儿功夫就变成鲜嫩的绿,大锅里升腾出缕缕白雾,腊肉独特的香气混合杏核的香就激发出来。闻着就流出口水。翻炒后大锅放水,豆角在大锅里“咕嘟咕嘟”欢唱,整个小院子都让那“咕嘟”声染上了一缕香。小时侯秦可特别崇拜姐姐秦珊,秦珊喜欢的她都没缘由地喜欢,比如秦珊爱吃脆枣,她会和她比赛啃脆枣。秦珊喜欢爬高,她会和她一起爬到高一丈有余的墙上看风景。更何况这肉嘟嘟香喷喷的豆角,即使秦珊不喜欢,她也是爱惨了那个味道。所以秦可每年都在自己的小园子里种上两畦秋不老豆角,她没有腊肉和杏核,就用五花肉炖,她没有母亲的大灶,炖不出母亲的味道,但是她每年都炖自己种的秋不老豆角。秦可想秋不老豆角藏着岁月的味道,藏着亲人的香气,更何况还有一个人喜欢她炖的秋不老豆角呢!每每吃上秋不老豆角,她的思绪就随着天上的白云飘,飘得好远好远。
喜欢吃他炖的秋不老豆角的人,就是她曾经的初恋明朗,心里一想起明朗这个名字,秦可的心就钝钝地痛,她不明白曾经跟她说“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明朗,为什么就人间消失了,为什么一句告别语都没有。几十年了,她怕敢想这个问题,不经意地碰触一下,她的心依然会鲜血淋漓。
挨着秋不老豆角的是两畦黄瓜,黄瓜长得也很好,东边那棵黄瓜秧上有两个顶花带刺的嫩黄花瓜妞儿,阳光给黄瓜妞儿渡上一层朦胧的金,金光闪闪的小娃娃般,刹是好看。
母亲喜欢吃拍黄瓜,黄瓜洗净,放在案板上,拿起菜刀,“啪啪”几下,黄瓜就破了肚儿,鲜嫩的带着汤汁的籽籽就裸露出来,拿菜刀横栏几刀,拍上几瓣蒜,淋上几滴香油,麻酱,放盐、味精拌匀,一盘可口的拌黄瓜就齐活了。这拌黄瓜秦可百吃不厌,母亲看着她的吃相,常常边笑边摇头叹息,她这个二丫头啊。
挨着黄瓜的是两畦西红柿,这是秦可每年必须种的,西红柿她从小就喜欢。西红柿好啊,既可以当水果又可以当菜。小时候,秦可和姐姐秦珊看着母亲的菜园子,每天不知道巡视多少回,她们俩的小眼睛尖着呢,小黄瓜妞儿伸个懒腰,西红柿冒出星星点点的红,都休想逃过她们的火眼金睛。凑够了三四个红的西红柿,两三根捺长的绿黄瓜,她们就急切地提醒母亲。唯恐母亲事情多忘了。母亲或者摘下一个西红柿,从中间掰开,那红红的溢满汁水的瓤,就裸漏出来,“吸溜”一口,那酸甜味,瞬间精神了五脏六腑,光想想都让人流口水。母亲再拌上一盘白糖西红柿,吃得小姐俩儿把汤水喝了,把盘子也添得干干净净。
小园子周围,秦可种了几棵倭瓜,倭瓜开满了黄花,常常有蜜蜂蝴蝶在上面流连跳舞。那年儿子铁锤给她栽了一株圆锥绣球,这个花好啊,初夏的时候,绣球就开始长花骨朵儿。绣球花开始是绿色的,到了立秋,花就变成白色的,一大串一大串的白,密密麻麻的小花儿,簇簇拥拥,晶莹剔透,就像一片片云霞落在枝头,美极了。这绣球花花期很长,到了深秋这洁白的花球就变成红色,好像她也懂秋的含义似的。冬天白雪皑皑,这花儿也立在枝头不落,和白雪争奇斗艳,给单调的冬添了些许热闹与繁华, 让秦可喜欢得不得了。
小园周围她还栽了秫秸花、步步高、百合、菊花、牵牛花、大丽花、狗尾巴花儿,现在这个时节,花儿们姹紫嫣红,开得正艳。
今天秦可有点魂不守舍,她感叹时间真是快啊!怎么一眨眼功夫都不见了呢,父母走了,云龙也消失在岁月的长河里,姐姐因为一场车祸香消玉殒。真是应了那句“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那年,父亲先走了,父亲走的时候,她的小铁锤刚刚会叫姥爷。母亲不能承受失去至爱之痛,苦熬三年,终于撒手人寰。
姐姐,那个最疼爱她,懂她的姐姐秦珊,一场突入其来的车祸,夺去了她鲜活的生命,姐姐弥留之际,打开她锁了几十年的铁匣子,颤颤巍巍递给她,跟她说了三个字:“对不起。”就缓缓合上了双眼。
那几年,不知道是怎么了,所有的破事烂事像赶集似的,往一起凑热闹。那个秋天,丈夫单位组织体检,身体一向强壮的丈夫刘云龙竟然查出肺癌,秦可觉得天都塌下来了,她和儿子铁锤,媳妇方云,整天奔波在医院和家的路上,云龙经过八次化疗放疗,眼看着他一头乌发根根飘落,就像秋后的落叶,到最后一扫而光,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云龙的身体日渐消瘦,原本170的体重,几个月功夫就干瘪得跟个瘦茄子似的,没有几两肉了。
经过半年的煎熬,云龙终于还是败给了病魔,放开了她和儿子的手,在那个落英缤纷的秋天,走了。
秦可每想起这些,心情就特别失落。她觉得一切仿佛是一场梦,一场不真实的梦。他们都走了,到一个她不知道的世界去了,那个世界冷吗,那里的冬天下雪吗,那里的雪厚吗,厚雪可以堆雪人吗,可以坐在雪爬犁上滑雪吗?那里的秋天也是五彩斑斓,果实累累吗?那里有圆锥绣球吗,那里的圆锥绣球也白得像雪,红得像火吗?
秦可有一大堆疑问,可是她的疑问没有人回答,只有秋风在呜咽,诉说着她的孤独与凄凉。
昨天,是云龙三周年祭日,秦可和家人去墓地看云龙,石碑上的云龙依然年轻,依然健硕,丝毫没有被病痛折磨的痕迹,屡屡青烟升起的时候,秦可终于明白,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了,她再也不会感受到云龙的温度,有的只是眼前冷冰冰的石碑了。
从墓地回来,秦可就想收拾一下东西,云龙已经离开三年了,秦可一直沉浸在悲痛中不能自拔,秦可想,她已经68岁了,属于她的日子不知道还有多少,但是她想好好规划一下,她应该珍惜余下的时光,种好她的小园子,看好她的圆锥绣球,喂好那只懒洋洋又聪明无比的小花猫。有些路注定要自己走,自己走也要好好走啊!
回到家,秦可想清理一下东西。她想,许多东西该扔就扔吧,断舍离是对的,如果一个人从出生开始,就背负着所有的过往,不累弯了腰才怪呢。
秦可把过去的东西倒腾出来,姐姐秦珊留下的 铁盒子赫然蹦到她眼前。她的心开始“怦怦怦”地跳起来,她一下子想起姐姐秦珊欲言又止的眼神,还有姐姐那句喃喃的“对不起”。姐姐为什么说对不起,姐姐做了什么和自己说对不起。秦可忽然有些害怕,拿着铁盒子的手颤抖起来。铁盒子一下子沉甸甸的 ,有些拿不动了。
这些年,家里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多得秦可忽略了许多事情,忘记了许多事情,就如眼前的铁盒子,姐姐给她,她就放在一边了,料理完姐姐的丧事,她已经糊里糊涂地忘记姐姐的铁盒子,一向身健如牛的刘云龙最先病倒了,让秦可每天疲惫不堪,许多事情她都记不起来了,她想,可能是年龄大了的缘故吧。
今天忽然出现在秦可面前的铁盒子,好像一下子给她打开了一扇窗子,一股清新的空气吹进她心田,让她的心鲜活起来。秦可迫不及待地想打开铁盒子,她想铁盒子里一定有什么她想要知道的秘密吧。
铁盒子是暗红色的,嵌着淡黄色的边。秦可打开,发现盒子里面有一条粉色的丝带,丝带束着两封信,最上面的信封是淡粉的,信封上写着:秦可收。寄件人:秦珊。
秦可楞了一下。姐姐给自己写信,真是新鲜,这许多年,姐妹俩从来没有分开过,有什么事情,还需要信使帮忙呢?秦可真有些好奇了,不禁露出一抹疑惑的笑来。
信封并没有胶水封死,秦可轻轻一抽,一张薄薄的信纸舒展开,姐姐还怪浪漫的,给妹妹写信,亏她想得出。
靠着落日的余晖,秦可颤抖着手,读起信来。
可可:
你好!
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姐姐一定已经不在了。否则你怎么会读到信呢?
姐姐首先跟你说一句:我亲爱的妹妹,对不起。
关于明朗的事情,姐姐其实一直和爸爸妈妈是一伙的,欺瞒了你。
可可,姐姐明面上是你的知心姐姐,暗地里却给爸爸妈妈第一手你的讯息,替爸妈出谋划策,做双面间谍。可可,你是不是有些恨姐姐了。说句心里话可可,姐姐有时候也觉得自己挺卑鄙的,你千万不要生姐姐的气啊,姐姐没有想伤害你,姐姐和父母一样,都想小心翼翼地保护你。认为你的爱情是幼稚的,是不可靠的,况且明朗的家远在万水千山的南方,你真和明朗好了,你去了南方受欺负怎么办?想家了怎么办?越想越觉得害怕,你可是我们家的小公主啊!
基于以上原因,我和爸爸妈妈联手,生生拆散了你和明朗这对有情人,而你还不明所以,甚至现在还在埋怨明朗为什么突然人间蒸发,再也找不到了。(其中细节我会在下一封信告诉你)姐姐在心里一直都很愧疚。
可可,你和明朗失联以后,表面上你很平静,可是姐姐知道你的内心是痛苦的,你其实是一根筋的孩子,表面上你忘记了明朗,常常姐姐看到你强装出来的笑容,那个笑那么苦涩,笑得我心里很疼很疼,不知道爸爸妈妈做得对不对,不知道姐姐这个暗中的帮凶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可可,好在你遇到了云龙,云龙是爸妈看好的女婿,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孩子,云龙责任心强,温柔体贴,父母没有看走眼,是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你们的婚姻生活,就像潺潺奔流的小溪,虽然没有轰轰烈烈,但是也还好,你们从来没有吵吵闹闹,你们相敬如宾,互相体贴照顾,尤其是有了小铁锤以后,我看你的笑容明显地多了。不经意间观察你,有时候你看着某个物件,某个地方,表情半天凝固不动,我就想,你是不是又想起了明朗,我的心里就替你难过。
可可,姐知道你心地善良,虽然心里有着刻骨铭心的爱情,现实生活中,你一心一意对待云龙,精心地侍弄你们小家,你只是把你的爱深深地埋在了心里,姐知道这么多年,其实你的心里是很苦的。
可可,姐姐不能因为云龙的好就减少一分欺瞒你的罪责,爱情的好坏、对错不能让父母,让我这个自以为是的姐姐给定义,给书写结局,是不是?
可可,云龙已经去世三年了,我看到你沉浸在痛苦中不能自拔,有几次我都想告诉你,明朗其实一直都爱着你,他为了你一直没有结婚,可是我又没有勇气告诉你,你已经辜负了一个真心爱你的男人,告诉你了能怎么样呢,毕竟已经错过了。
可是做错了就不能改正,不能修复了吗?
可可,姐姐告诉你,你的明朗不是无情无义的男人,至于为什么,我想你自己去寻找答案,好不好?
可可,你是聪明人,姐姐希望你快乐幸福。
爱你的姐姐:珊珊
秦可忽然有些透不过气来,心里闷闷的,她急切地翻出下一封信,快速地浏览起来。
可可;
你好!
我真不希望你读到这封信,因为这封信的内容对你实在有些残酷。我还是以信的方式告诉你吧,否则姐姐心里难安。
你一直奇怪明朗为什么突然失踪了,姐姐告诉你,因为你一直倔强地要跟着明朗去南方,母亲急中生智,她想了一个方法,到部队状告明朗纠缠她的女儿,破坏她的家庭关系。祈求部队领导让明朗放弃纠缠,还我们家平静安宁。部队领导调查时,要求明朗解除你们的恋爱关系,明朗坚决不同意。明朗倔强地说你们的爱是相互的,没有纠缠。结果部队开除了明朗的军籍,勒令他立即回原籍老家。明朗哪有机会和你告别?母亲又找到明朗,跪下求他不要告诉你原因。明朗是个善良的孩子,他看着母亲满头银发,含着眼泪答应了。当时我看着明朗默默离开的背影,我就后悔了,我真想拽住他的手说,别答应母亲啊!
可可,那时候我真的后悔,后悔以爱为名,辜负一个妹妹对姐姐的信任,自己揣摩着、编织着爱的谎言捆绑你。
可可,就在你结婚前,你和云龙买东西那天,我看到了明朗,阳光下,你和云龙手挽手说笑着,一个角落,明朗就那样傻子似的看着你们走过。
我不知道明朗当时想什么,他也许想把你抢回去,可是看到你幸福的笑,他退缩了,他不希望他爱的姑娘流泪。我看到他黯然离去的背影,我真的痛恨我这个帮凶了。可可,这些年,我一直偷偷地打听明朗的消息,听说他回到家乡,因为是被开除,政府没有给他安排工作,他的生活不是很好,听说他靠打零工过日子,我还听说他一直没有结婚。
忏悔的话姐姐就不说了,姐姐只是告诉你真相,别带着怨恨活着,别去埋怨明朗了,那样对你对明朗都是不公平的。一切都是姐姐的错。
姐姐执笔
抱着铁盒子的秦可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她就胼着腿坐在客厅里,任泪水如决堤的洪水,咆哮着宣泄着滚滚而下,她不知道是为明朗哭,还是为她自己哭,她甚至不知道为啥哭。就这样一个人,坐在客厅上,哭着哭着她又笑了,这麽多年,就好像憋了许久许久的难题终于找到了答案,让她有了畅快淋漓的出口。就像阻塞许久的堰塞湖忽然“哗啦”一声,豁然贯通。秦可依然明亮的双眸让泪水泡得有些朦胧了,朦胧中她看到了那片轻纱帐,看到了明朗。
那是个秋天的中午,20岁的秦可,刚刚放大一的暑假,那时候她们家住在一个农场,外婆家住在另一个农场。母亲要去给外婆送药,秦可自告奋勇地请缨。母亲说,去外婆家要穿过那大片的轻纱帐,母亲眼里有一丝犹豫,秦可一下子从床上蹦下来,对母亲说:“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难道还有狼不成?”母亲被逗得”扑哧“一声笑了,拍秦朗屁股一下,笑呵呵地说:“就我们可儿能。”秦可已经出落成漂亮的大姑娘了。
她皮肤白皙,大大的眼睛就像水汪汪的黑葡萄,清澈明亮。她的腰肢很细,大腿又细又长,一头乌黑的秀发,高高地吊着一条马尾辫,这时候,秦可饱满浑圆的乳房,像两只可爱的水蜜桃微微隆起,这使得秦可穿衣服凹凸有致,走起路来婀娜多姿,她上身穿一件粉色衬衫,下身着一条蓝色牛仔裤,整个人看起来活力四射,青春气息扑面,秦可分明是一道亮丽的风景,让人移不开眼。
秦可背上母亲准备好的小包,一路哼着歌,冲着狗窝喊了一句“黑剑”,一点动静也没有,她想黑剑一定是跟着姐姐去采药了,于是自己悠哉悠哉地出发了。
一路风吹着路两旁的庄稼“哗啦啦”响,两旁的玉米地已经一人高了,玉米就像一个个站岗的士兵。庄稼地里蝈蝈使劲地唱歌,与稍远处高树上的知了遥相媲美。太阳火辣辣的,让人心中莫名地有些烦躁和心慌。
忽然,“哗啦哗啦”,比人高的庄稼地窜出个人来。秦可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前街游手好闲的王瘪三,在街里,王瘪三几次见到秦可都主动凑上前搭讪,秦可见到他都撇撇嘴,躲得远远的。
“小可可,大中午的,你这是要去哪啊?”王瘪三嘻皮笑脸地搭话。
秦可瞟了王瘪三一眼,心里有点慌,声音打颤:“去姥姥家送药。”
“大热天的,急什么,陪哥耍耍?”王瘪三说着话,往秦可身边凑。
秦可更是慌了,白皙的小脸涨得红彤彤的,连忙摆手:“外公等着药呢,不能耽搁了。”
”臭丫头,别不识抬举,过来,陪哥耍耍。“说着话向秦可逼近。
秦可迈开步子就想跑。王瘪三哪里肯依,伸出他的咸猪爪,一把抓住秦可的胳膊,嘴里嘟囔着:”小美人,你可想死哥哥了。”边说边往旁边的玉米地里拖。
秦可使劲地拍打王瘪三的手,一边大声地喊:”别动我,我要喊人了。“
“你喊呐,你喊呐,这可不是在大街上,你喊破喉咙也没用,还是省点力气,乖乖地从了哥哥吧.”
秦可拼命地挣扎,撕咬着王瘪三,“吭呲”一口,王瘪三的胳膊被咬出深深的牙印,王瘪三急了,大声骂:“臭婊子,敢咬老子,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咣咣”两个耳光,王瘪三抡起胳膊,打得秦可眼冒金星,秦可的力气有些弱了,她还是不停地呼喊;“救命啊,抓流氓啊!”王瘪三一下子把秦可扑倒在地,一个高大的黑影压了上去。
秦可哭泣着,挣扎着,她的天眼看着要黑了。忽然她身上的重物一下子没有了。
逆着阳光,秦可看到一名穿军装的年轻男人,一脚踩着王瘪三,一手扯下自己的上衣,扔给秦可:“披上衣服。”
原来在厮打中,秦可粉色的上衣早已变了颜色,胸前的扣子已经脱落。
秦可慌乱地穿上男子递过来的衣服。那一刻,她觉得眼前的年轻军人有如天神一般,那么英武、那么高大。
秦可觉得自己遇到的事情既可怕又丢人,她不想告诉爸爸妈妈,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要是传出去,还不知道有什么后果呢!人言可畏啊!
秦可用拳脚把王瘪三好一顿招呼,直到王瘪三又是姑奶奶、祖奶奶,爹娘一顿乱喊,告饶不止,量他再也没有胆量行凶作恶,才让鼻青脸肿的王瘪三滚蛋。
过后秦可了解到,那个如天神一般的军人叫明朗,他是一名现役军人,因执行公务路过这里。
秦可想起明朗,那个如阳光一样明亮,如月光一样温柔的男孩,嘴角便漾出浅浅的笑意。也许,当初明朗救自己的事情应该让父母知道,否则父母不会那么一意孤行地替自己做许多决定,秦可想。
秦可和明朗因为归还明朗的衣服,一天天熟悉起来,两个年轻人成了朋友。
有意思的是,秦可的学校和明朗的部队在一个城市,这样一到休息日,秦可就去找明朗玩,两个人大多数的时候去公园,他们常常坐在绿草如茵的草地上,看蓝天上的白云,看地上的蚂蚁打架,听小鸟在树上唱歌。
有时候秦可拿一本书,明朗躺在草地上,听秦可如清泉一样的声音读书,秦可读《瓦尔登湖》,他们一起听瓦尔登湖破裂的冰声,看瓦尔登湖里的月亮,看瓦尔登湖的小动物嬉戏,两个人在一起的日子,美得就像澄澈的瓦尔登湖,清澈透明。
秦可想起那次她和明朗去登山,山上的泉水清冽,野花芳香,山上的空气,吸一口,甜津津的。他们站在山顶,听松涛阵阵。调皮的山风温柔地拂过面颊,明朗把一朵野花儿别在秦可发际,明朗说她像月亮,还带着野花的清香!下山的时候,秦可一蹦一跳地走,一不小心,扭到了脚脖子,脚踝一下子肿得老高,明朗就背起秦可,一步一步往山下走,那一刻,秦可觉得明朗的背好温暖,好宽广。她听到她的心跳“咚咚”响,她听到他的心也跳得“咚咚”响,她真希望这条下山的路长长,长到地老天荒。
那一次下山休息的时候,明朗情不自禁吻了秦可,他的吻有如松树的芬芳,让秦可迷恋。那一天,他们约定,以后永远在一起,毕业了、转业了就去明朗的故乡。那次下山,秦可就在她的宿舍,为明朗炖了秋不老豆角,吃得明朗眼睛亮闪闪的,他说要秦可给他炖一辈子秋不老豆角,他吃一辈子也吃不够的。
秦可打开那个铁盒子,她的情绪是复杂的,生气、愤怒、高兴、豁然、了然,五味陈杂,她抱着铁盒子,笑一会儿,哭一会儿,她想喊,她想骂人,其实她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最后她倚在沙发上睡着了。醒来时已是华灯初上。窗外月光如水,万家灯火通明。秦可觉得自己是那么形单影只,孤独无助。
这么多年,就那么悄然流逝了,当初明朗就如人间蒸发了一样消失了,天大地大,她就是踏破铁鞋,也无处寻他啊。一时间,她心灰意冷,索然无味。大学毕业了,她无奈回到家乡,做了一名中学英语老师。也是在这时候,父亲领来他老战友的儿子刘云龙,一个温文尔雅的大男孩。秦可淡然如菊,对刘云龙说不上喜欢,说不上讨厌。如果不是明朗,其他任何人又有什么区别呢?秦可不想看到母亲担忧的眼神、父亲焦虑的眼神、姐姐期待的眼神。那个春天,他把自己嫁给了刘云龙,秦可在心里默默地说“明朗,这辈子我把你弄丢了,下辈子希望我们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相遇吧!”
秦可想,这麽多年,她是单位的好员工,是学生的好老师,是父母的乖乖女,是姐姐的好妹妹,是公婆的好儿媳,是丈夫的好妻子,是儿子的好母亲,是儿媳的好婆婆,是孙子的好奶奶。可是唯独她是自己什么呢,这麽多年,秦可唯独没有的是她自己,忽然她发现,她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或者她怕敢想自己喜欢什么,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
望着那个暗红的依然保存完好的铁盒子,秦可忽然想明白了,她已经68岁了,人生能有几个68呢?心里有什么想法和念头就去做吧,”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刚刚秦可给儿子铁锤,儿媳方云打了电话,电话里她和儿子儿媳说,晚上下班回家一趟,她有重要的事情和他们说。
于是秦可准备了四个菜:牛腩炒尖椒、红烧鲤鱼、老虎菜,还有一个凉拌土豆丝。牛腩炒尖椒和凉拌土豆丝是方云喜欢的,红烧鲤鱼是铁锤点的,老虎菜是铁锤喜欢的。秦可自嘲地笑笑,全心为他人着想的毛病是很难改的,自己喜欢什么菜呢,秦可真的不知道了,也许他们喜欢的就是自己喜欢的吧!
五点半,铁锤和方云先后按响门铃。这两天家里事情多,方云把儿子楠楠放姥姥家了,秦可叫她回家有点急,方云就没接孩子。秦可想,孩子不在跟前,正好可以谈事情。
铁锤进到屋里,就大声嚷嚷:“妈,你有啥大事儿啊,电话里说不就得了,大老远的还让我们跑啥?”方云发现婆婆的神色有些凝重,悄悄地拽了一下铁锤的衣襟,示意他别乱说。
铁锤乖乖地摆碗筷,没再乱说话。娘仨第一次沉默地吃了一次晚餐。饭后,铁锤和媳妇方云在沙发上坐定,秦可坐在他俩对面的椅子上。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说:”铁锤、方云,妈打算出一趟远门,想跟你俩商量一下。“
铁锤“噗嗤”一下笑了“哎呀妈呀,我寻思啥大事儿呢,你想出去旅游哇,那就去呗,这两天我和方云还商量着想给您报个团呢!”
"锤,妈不是想去旅游,妈想着去寻个人。”
“寻谁呀?”方云问。
“寻找我曾经的一个朋友。”秦可的脸几不可见地红了一下,瞟了两个孩一眼。
“啥?朋友,妈你没开玩笑吧?啥样的朋友需要您亲自寻找,我怎么觉得不对劲呢?”铁锤略显激动地说。
秦可没再说话,把姐姐秦珊的信递到铁锤手里,说:“你俩看看吧!”
铁锤和方云头凑到一起,开始看信,这时候,屋子里鸦雀无声。
过了十分钟,两个人几乎同时抬起头。
铁锤说:“妈,我大概看明白了,明朗叔叔确实人很好,但是这麽多年过去了,人的感情都会变的。我不同意你贸然去找人。”
“妈,我也觉得不妥。您如果觉得孤单寂寞,再找老伴我们不反对,但是去那么远的地方,一我们不放心,二,我感觉也没有必要。”方云说。
”锤、小云,妈今天叫你俩回家,我有两个想法。一,我想告诉你们妈的决定,你们支持我最好,你们不支持妈不怪你们。但是,今天这个事情妈想好了,妈必须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今天你们谁也不能给妈做主。妈现在身体没有任何问题,妈出门,不需要你们任何人陪伴。”秦可斩钉截铁地说。
“可是,妈——”铁锤站起来,还想说什么,方云拽住铁锤的衣襟,亲热地对秦可说:“妈,既然您决定了,就按您的想法去做吧,我支持您。”
秦可长长舒了一口气,关键时候,还是方云这孩子通透。秦可转身对方云说:“妈去南方找明朗,并没有说一定要嫁给他,许多事情妈心中有疑团,妈不能心里揣着解不开的谜团,糊里糊涂地进棺材!你们放心,妈会保证手机畅通,及时给你们发讯息的。妈定了明天中午十一点的高铁,锤送妈去高铁站就行。”
铁锤瞅瞅妻子方云,瞅瞅老妈,右手搔了搔头发,终于什么也没有说,他这是同意了。
第二天上午,铁锤早早来到秦可的院子,不一会儿,方云也来了,毕竟秦可这次出门不同于以往的旅游。他们俩昨晚回到自己的小家就想明白了,秦可这辈子不容易,他们应该尊重母亲的决定。
东西秦可早就收拾好了,秦可叮嘱他俩照看好她的小园,她的秋不老豆角,秦可说,过些天回来,她还要炖秋不老豆角吃。让他们也照顾好自己的猫咪花花,不要渴着饿着了。
铁锤和方云都一一答应了,嘱咐秦可注意安全,及时发讯息,铁锤说,发讯息晚了他会追过去的,秦可笑着答应了。
秦可走了开始,铁锤就每天盯着手机,他生怕错过秦可的消息。
第一天,静悄悄地过去了。第二天,静悄悄地过去了,第三天,静悄悄地过去了。第四天,铁锤就有些坐不住了,捧着手机在屋子里来回晃动,晃得方云头都跟着迷糊,方云拍拍铁锤的肩膀说:“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忽然,方云拿着手机尖声怪叫:“妈妈来讯息了,妈妈来讯息了。”
两颗脑袋立刻贴到一块,紧张兮兮地开始看手机,真是秦可发讯息了。手机讯息写着
锤、小云:
你们好!
妈于第二天下午四时,就到了你明朗叔叔的城市。我见到了你明朗叔叔,是在医院里。
你明朗叔叔病了,他没有亲人在身边,妈妈在医院照顾他。
说来奇怪,几十年没见,你明朗叔叔一眼就认出了妈妈,更奇怪的是,看护你明朗叔叔的小护士,也一下子知道妈妈是谁,小护士说你明朗叔叔床头柜上的照片,就是年轻时候的妈妈,锤、小云,你们说妈妈老了吗?还有年轻时候好看吗?
你明朗叔叔病好多了,不用惦记,小护士说自打我来了,你明朗叔叔的病眼见着好转,你们说夸张吧?
好了,不聊了,你明朗叔叔叫妈妈呢!
妈妈执笔
铁锤看完秦可的讯息,很久没有说话。方云拍拍铁锤说:“妈妈喜欢就好。”
过了两天,秦可又来信息,秦可说:明朗叔叔出院了,我们去我读大学,你明朗叔叔服兵役的城市看看。
铁锤望着园子里一串一串紫盈盈胖嘟嘟的秋不老豆角,给秦可发信息:老妈,秋不老豆角成熟了,等待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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