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诅咒之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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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嗖”的一声,他低下头看着胸前。锃亮的金属箭头,正嘀嗒着殷红的血。身后是箭尾的嗡嗡声,即使人沸马嘶,这声音依然听得清晰。

血色在眼里弥漫,铺天漫地的红。红色的帷帐,红色的蜡烛,红色的盖头,慢慢破碎消散,又聚成一盆盆红色的血水,红色的襁褓。

他闭上眼的时候,所有的情景全部破裂成碎片,像尘烟一样,在空气里消散。

1.

白云寺,几千年传承,经诵绵绵不绝。寺里香火鼎盛,香客如织。演武场上,武僧们正在刀枪棍棒轮番演练。

突然,一阵嘶吼,喑哑地传来,密林上空笼在沉沉的黑云里。那声音压抑、愤怒、无望,还带了一种期待,还有些些的不甘。一声一声,声声撕扯着听到的人的心。

一声佛息,夹在吼叫声中传来:三千年了,一切都结束吧!声音虚无缥缈,似有若无。

众武僧身形不变,一招一式依然赫赫生威。是了,他们是听不到这些声音的。

我望向声音的方向:三千年了啊......漫长却又转瞬即逝......不知道那个男子如今是什么样子了呢?听这吼声,该是那毒又发作了吧?……

我不禁晃了晃伞盖 ,如絮的云朵,擦过我的树冠向更远的天边而去。

演武场的远处有一片密林,此刻覆了一层黑云,仿佛要吞噬一切。而我就在这密林内围,站了三千年,也旁观了三千年。

被林子围起来的那间屋子里面,有隐隐的红色流光。偶尔会有一两声低沉的闷吼,短促又躁郁,还有垂死挣扎的不甘。

与其说是一间屋子,其实更像一个亭台。八角的顶盖,八根浑粗的柱子,殷红殷红的,雕画着麒麟和青鸟。

一张剔透的寒冰玉床上,躺着一袭红衣的男子。是的,是一个男子,大约是这四五百年来才慢慢显出来是一个男子。男子身下,不断有一股无形的流,渗入寒冰玉床,在玉床内部翻滚,冲撞。

一种薄透的轻纱围在亭台四周。那纱围了三千年,从来没有换过也没有坏过,我也是很惊奇。

就这么小片地方,仿佛是世外,若不是有吼声时时传出,我时常都以为这里是静止的,是没有时间流速的。

一位不知年纪几何的老僧,每日不见饮眠,只是打坐。老僧鹤发鸡皮,眉毛和胡子长得都快要挨到地上。在佛号声里,一遍一遍不知疲倦在默诵着《安魂经》。

这佛号如实质,我也日日被洗礼着,感觉自己虽然只是一棵树,早晚也会羽化成佛。密林外沿,一排佛室,密密地挨着排列。

从外面看,就是普通的建筑,墙壁外爬满绿植,房顶日沐阳光夜沐月光。每一间佛室里,都有一位高僧,是白云寺历代历年得佛法大乘的高僧。

绵密的佛号就是从这些佛室里传出的。白云寺不知是不是三千年前就是这样,还是自从那个男子来了之后才这样的,年代太久远,我已记不清了,就连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站在这里的,也想不起来了。

也不知是怎么流传的,民间传说白云寺有怪物。所以这一片密林,根本就不会有人来,除了一位特殊的香客。而我这棵菩提树,则日日夜夜,年年月月,见证了那亭台里的男子,缠身的黑气一点一点被退化,红色流光一丝一丝地被净化出来。

喑哑的嘶吼突然止住,亭台里的红光冲天而起,直映上天边的晚霞。寺里的香客,山下的住民,都对着红光的方向,合什默呼阿弥陀佛。

我也诧异于这一景象,不经意间一颗熟透的菩提果落地,“啪”的一声,我不禁一凛:难道真的是那佛陀老僧所谓的时机已到,一切都要结束了?

2.

一名女子,正捡起地上的菩提果。眼睛里带着欣喜,对身后赶来寻她的母亲说:妈妈,你看,我真的捡到了菩提果。母亲满眼爱怜地看着她:你就是因为这个才一定要今天来白马寺的?

女子应道:是啊,昨夜梦到菩提果落,就想来看一看,还真的落了呢。

母亲看着女子娇俏的脸庞,脸上带着宠溺的笑,可是我仿佛能看到她心里的叹息:这病弱的身子骨,何时才能好起来呢?我不禁想到当年白云寺住持受老佛陀所托的批语,真想提醒她再去找住持问一问那个时间到底是什么时候,是不是现在呢。我有点按捺不住好奇。

我看着这女子,一下子就明白为什么那个吼声消失了。说来也是怪事儿,三千年里,这个女子不论是何身份,总是时时来白云寺。

她在寺里哪里都去得,甚至包括这片密林。不过,三千年来,她来密林的次数屈指可数。一次是在那个男子来了约几十年后吧,还有一次是男子差点从寒冰玉台上暴起,刚好女子循声进入密林,暴郁的男子瞬间安静。

不过彼时,男子还是被浓郁的黑雾包裹,看不清到底是一团什么。我在这里站了三千年,看了三千年,也参了三千年,却还是没能参明白。

密林上空的黑沉已经散去,恢复了朗日和风。女子收好菩提果,对母亲说声要去林子里看看,说好像听到有人在喊她。话落就提着裙摆像欢快的鸟儿般,转眼就没入了林中。

软软去吧......母亲的话音未落,女儿的背影已消失。母亲一顿,像是想起了什么,看着女儿离开的方向,摇摇头自语:还是去找住持大师问一问个明白吧。

我依然高高站立,默默看着母亲离去的背影,又看看穿过密林的女子,再望望天上的流云,摇了摇枝叶,嗯,看不懂的就保持沉默吧,时机到了自然就明白了。

女子直直地来到亭台那里,穿过那层薄透的轻纱,一眼就看到了寒冰玉台上的男子。她看起来有些失魂落魄。

老僧睁开眼睛,看着女子,嘴唇嚅动:你来了!

女子喃喃:来了! 我感觉她这回答带着我说不上来的情绪,一种我从来没见过也没经历的情绪。

红光流转,竟没有一丝黑气,缠绕着亭台上的男子,只是似乎比女子来之前的流速有些欢快。女子上前,虔诚地跪坐在玉台旁边。她抬起手,颤抖地抚上玉台上的脸。她竟然不怕寒冰玉台的凉,想来该是她的手指比寒冰玉台还要凉吧。

一声阿弥陀佛,从幽远传来:情缘注定,生生世世不息不灭。我被这佛陀的声音震得有些恍惚:生生世世啊,是三千年吗?还是会更久呢?我还是想不明白,就又晃晃已结出的菩提果,一粒也无落地。

民间有传说白云寺里镇的妖物,佛度了几千年,依然不死不灭,走不出去,也没人能走近。我听说了,真真是觉得这些不明真相人啊,和不知所谓的谣言啊,谁又能知道这里面隐着一段泣血千古的爱恋呢!

3.

女子刚抚上男子的脸,眼前就出现了一幅幅不可思议的画面。她惊呆了,她屏住呼吸,仿佛生怕将画面打碎。

兵临城下,年轻的主帅带领将士们挡住了一次又一次的进攻。连日来不分昼夜御敌,吃东西都是胡乱对付,更别提洗漱了。汗水流过干成硬痂的血渍,仍不能减弱他的英姿,反而增添了壮烈之感。

盔甲下一身暗红色战袍,已分不清是衣料的颜色还是浸染的血色。即使疲劳,仍然端坐在马背上,脊背挺直。束发的玉环已不见了,被血汗浸过的发丝,一绺一绺地,被冲杀的人掀起。

手中的戟斧,挑甩砍刺,招招毫不手软。背上一张玄木弓,箭囊已经空空。当他刺穿一个偷袭的敌兵的胸口时。背后传来一阵风哨声,他躲避不及。

他缓缓地低头,尖利的带着倒刺的箭尖,刺透护胸的甲胄,玄铁的精光刺眼,他摇了摇头,仿佛想甩掉这种感觉。

女子捂着嘴呜咽着不要,我也紧张得叶子都停止了抖动,仿佛凝滞了。

他似有所感,看了女子的方向一眼,握着戟斧的手垂了下去,松开了。可是身体还是那么笔直地坐在马背上。

双方的厮杀近乎疯狂,麻木的疯狂。没有人发现异样。马儿突然嘶鸣,仿佛打破了时间的流速。厮杀的双方有了一瞬的暂停。

他麾下的将士发现了他的不对劲儿,爆发出如大海飓风般的杀意,敌方节节败退。

回到城内,军医对他的伤束手无策。箭头上有倒刺,箭杆上是与箭头倒刺相对的倒刺。军医只能先斩断背后的箭翼,包扎伤口,使他能躺下来。

说来也奇怪,被箭刺穿的伤口竟然不流血。除了射穿胸口那天箭头上带出殷红的血,之后就一直没有流过血。

军医束手无策,君王派来一批又一批的御医也无可奈何。直到大军班师回朝前夕,军营来了一个须发皆白仙风道骨之人。

众将士莫名其妙。老仙人也有耐心,说自己得天机指点,特来此接引他们的大将军。问接往何处,老仙人只言天机不可泄露。

将士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当听闻接走后可以保大将军正常地活下来,众将士们咬牙同意让老仙人接走了大将军。

4.

摇曳的烛火,在昏沉的夜里,闪着微弱的光。即使已经点起了那么多蜡烛,这飘摇的光亮,还是不能让男子安心。

我看着这个场景,恍惚间觉得似曾相识。却又自嘲,自己不过一棵没有脚的树,又能去哪里见过这样的场景呢?

男子焦急地踱步,不时看向摇摇欲坠的烛光。天暗沉沉的。 一切声音仿佛都安静了,仆妇来来回回端进热水,又送出一盆盆血水。

突然一声凄厉的尖叫,男子像射出的炮弹一样,直直窜进内室,扑向床边。

床上的人脸色苍白,气息时急时缓,眼角余光看到男子,眼里一下子亮起了光。

男子倾身上前,用手拭去女子鬓角的汗珠。目光里滚动的爱怜,看得我不忍地悄悄卷起了叶子。

男子垂眸,仿佛掩下心中的千般不舍,万般柔情,用力握了握女子因用力轻颤的手。

女子转眸,眉眼轻弯,像一个破碎的娃娃,凄美让人忍不住想呵护。我簌簌抖着叶子,也抖去那诡异的感觉。

女子唇瓣轻启,声音缥缈:君郞安心!男子不忍放开手,女子稍用力,男子无奈松开手。喉结滚动,终是什么都没说。

稳婆抱着大红的襁褓,脸都笑成了菊花:恭喜将军,喜得麟儿!男子匆匆看了一眼皱巴巴的小生命,又回头凝了一眼有些欲睡却强撑着的女子,终是道出一句:阮阮等我!

男子提脚出门,接过贴身亲兵递来的马鞭,大踏步地走了。

女子眼角的泪终是落了下来,慌得贴身的婆子一叠声地说:可不敢哭!可不敢哭!夫人宽心些,将军定会平安归来!

我感觉有什么从叶子里涌出,我想,我应该是需要和人一样擦擦眼角。我又悄悄舒展开叶子,在暮色里摇动着。

寒来暑易,院子里的花落了又开,秋千依然摇摇晃晃。只是推秋千的人不是他而是她,坐秋千的也不是她而是一个小小孩童。

她的脸色带着病态的苍白不复红润,身体有些摇摇欲坠,贴身的丫环眼明手快地扶住了她。

感受到秋千的晃动停了下来,孩童扭过头,焦急地直接跳下秋千:娘......娘......一滴晶莹的泪无声地滑落。

我的心里突然堵得喘不上来气。此刻,如果我也有心,一定已经碎了。

我很想像人类那样有手,就可以伸出手去抱抱那个孩子了。盯着孩子的面容许久,总觉得有些面熟。我以为是自己看多了男子面容的原因。

晚霞好像越来越红了,红得我的眼里都是一片红,看到的景象也染上了一层红。那红让我没来由地有些发慌,忍不住摇摇偌大的树冠,哗啦......哗啦......悲伤好像并没有少一点儿。

5.

女子满脸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地啜泣。寒冰玉台上,带有薄茧的手指,似乎微微蜷缩弹动了一下。

我觉得有什么要从树身里跳出来,那种感觉,是我站了三千年从来没有过的感觉。我想可能大概也许是因为晚霞太过炙热吧。

我还沉浸在那个感觉里没转出来,那个凭空的场景又是一转。也是这样漫天的红,比晚霞还要红。到处都是红色,喜气洋洋的红。一顶大红的花轿,一条十里红毯的长街。一座门楣挂红的府邸,一院子穿红戴绿的喜笑宾客。

满堂红的房间里。一身喜袍的男子,正把几样精致的点心和小吃食,从食盒里端出放在小桌上。门口悠悠的珠串,偶尔碰撞的声音,让空间显得更加静谧。盖头下的女子,紧紧抓着手里的红色丝帕。

男子眼光看到女子用力的指尖,放下最后一样小点心,上前。女子看着停在面前的绛色靴子,盖头下的脸颊飞起红霞,像这个房间一样红。

男子俯身,轻轻抽了一下丝帕,女子的手不由得松了一些。男子回手扶起女子,女子有些迟疑,男子温言:阮阮,乖,吃点东西。时间要很久的。

女子顿了一下,就起身跟着男子坐到小桌边。男子欲掀起女子的盖头,女子柔婉轻语:君郞,与礼不合。

男子痴痴轻笑,伸出的手拐到了一碟栗子糕上,移到了女子面前。栗子糕的大小刚好一口一块。女子捏起一块放入口中。大约栗子糕是女子爱吃的,也许是因为熟悉的栗子香,女子唇角染上了笑。男子竟然像是能看到盖头下的笑容一样,也是一脸痴痴的笑。

看女子吃了两块栗子糕,男子又挪了几样放在女子手边,女子每样吃了一两块。末了,男子又递上一个水晶小碗,碗里是晾到正适口的鸡丝粥。看着女子小口小口地喝完,男子又扶女子回到床前,温良地交待他去前院,会尽量早些回来。

看着男子在前院里推了那些敬酒的和灌酒的,笑得春风得意,我觉得有什么正在融化,觉得我是不是也需要像人类一样揉揉有些嫩的心脏。

宾主尽欢,男子忍不住心头雀跃,清洗了身上的酒气,回到房间里,喜娘正笑盈盈地和盖头下的人儿说着什么。

喜娘一眼看到男子走来,招呼端着喜称的小丫头上前,叽哩嘟噜地说了一大堆吉祥祝福的话,把喜称递给男子。男子佯装淡定地接过喜称,耳尖已经红得欲滴。

屏住呼吸,微微抖着手,喜称轻轻穿过盖头的流苏,挑起那红艳的一角。缓缓往上撩动,细白的下巴,闪着光一般。男子直直地盯着,嗓子像要冒烟。手臂机械地移动,盖头滑落。喜称一动不动。

我感觉我不能呼吸了,好像时间在这一刻也静止了,寒冰玉台边的女子也静止了——那张脸,竟然与她的脸一模一样!

女子抬起羞涩低垂的头,看到男子痴愣的模样,泛红的脸颊漾上一抹恬笑。有机灵的丫头上前拿过男子手上的喜称。

终于,只有女子和男子了。春宵良短,一刻千金。

低垂的帷幔,用红丝线绣着鸳鸯交颈,手臂粗的红烛,析出红泪。窗外的月儿躲进了云里。窗下的花儿也羞得悄悄地合拢。

我紧张地看天看地看树木,晃着满脑袋的叶子,"沙沙沙"地仿佛在说:这是老夫能看的吗?

6.

老僧倏地睁开眼睛,抬手轻轻一挥,画面又转。

翩翩君子如玉,在秋千架旁舞剑,一招一式,一板一眼,凌厉迅势。

忽然一个小子连滚带爬地跑来,口呼:公子……公……子,快……快……用手指了一处方向。

青年的气定神闲瞬间换了急色,撒开腿就往那个方向的院子奔去。

院子里静悄悄的,仆妇来往,有序穿梭,脸上都带着悲切。青年三步并作两步奔进院子,放轻了脚步。

在正房门前,略做停顿,深吸一口气,平复了狂奔而来的喘息,然后撩起遮帘儿,轻手轻脚地进了屋内。

东隔间里静悄悄的,微弱的呼吸声清晰可闻。青年抚了抚心口,似乎是怕自己的心跳吵到妇人,微微低头走过小丫头打起的珠帘。

一名十七八岁的女子,正把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棉柔绢布,从轻倚床头的妇人嘴边拿过。

青年快走一步接过绢布,打开,一团殷红刺入眼睛。青年颤着手又递给女子,眼神示意女子先下去。

青年接过一仆妇递来的一迭细棉绢布,席坐于妇人床前脚踏上。

妇人从青年进来就一直唇角微扬,爱怜的目光舍不得从青年脸上移开。

青年低声,像耳语般:娘,我真的很像爹爹吗?

妇人几不可察地点点头,看着青年,眼里有亮晶晶的光。

青年定定地看着妇人,眼里蓄上了泪:娘……青年哽咽,轻声道:娘,爹爹……我们还能……见到么?

妇人还是浅淡地笑着,伸手摸了摸青年的头,声音里染上一些不易察觉的苦涩:会的。

青年听出了苦涩和落寞,他自己好像也是呢。

妇人顿了顿,平复了喘息,又对青年说:还记得娘……这些年……一直跟你念叨的……事情不?

青年有些不情愿:娘,不提这事儿……

妇人微微叹气:君念啊,乖……咳......跟娘说……咳......还记得吗?

青年不再任性,把眼泪眨回心里,对着妇人重重点头:娘,我记得的,一直都记得,娘放心,我会听娘的话。

妇人的目光在青年的脸上流连,慈爱又留恋,像是在看青年,又像是透过青年在看别人。

青年握着妇人瘦骨的手,轻轻地搓着,似乎是想把凉意暖去。妇人动了动手指,青年慌忙抬头,妇人示意他扶自己躺好。

青年把妇人的手贴在脸上,终是落下了眼泪:娘,不要……眼巴巴地看着妇人,摇头。

妇人:君念,乖……我可怜的孩子,要......好好的,娘要……去找你爹爹了......

青年,还是起身把妇人身后的倚靠之物取过,小心翼翼地扶妇人躺好。

妇人气若游丝:好孩子,娘……熬不住了……以后,娘不能……再陪着你了……

青年把脸埋在妇人心口,眼泪濡湿了妇人的衣襟,带着浓重的鼻音:那,娘跟爹一定都要好好的,等着我去找你们。

妇人的声音里染了浅浅的笑,仿佛是想到了一家三口相聚的情景,可是啊,她现在连笑的力气好像都快要没有了。

一个“好”似乎已经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妇人的心跳渐渐平息,青年呆呆地趴在妇人的胸口,任眼泪就那么不停地流着。

仆妇们已经有眼力见地通知了管家。府里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白云寺的隐僧,也如约而来。在隐僧的指引下,青年护送已换好衣服的妇人,一路不停,来到爹爹当年镇守的城寨。

那座城早已褪去狼烟滚滚,如今已是边境最繁荣的互易之地。

守城将士,大多是爹爹当年麾下之人,他们恭敬地迎入青年的车马队伍。督城主又派人一路护送青年的车马队伍,到了和乌木国交界处。领头的将领再三嘱咐青年要小心后抱拳和兵士离开。

7.

青年领着车马沿着一条山路,一路往深山里去。山路曲曲弯弯,像是被人来来回回地走过无数趟。妇人睡的那辆马车,宽窄刚刚好走在这山路上。

青年叮嘱众人轻慢些,莫扰了妇人的平稳。车马缓缓移动,路像是没有尽头。两边的密林渐渐开始不见天日。

车马不停,所有的人都随意补充了体力。一直走到前方有隐约的白光,青年握着缰绳的手已经骨节发白。

野狼的吼声,像海浪一样扑打岸边,一波一波地传来。随行的车夫、家丁,和照顾妇人的那些仆妇们,竟如若惘闻。

林间路渐渐开阔。车马队伍停在了一面陡峭的山壁前。山壁前一潭碧水,风过无波。潭底似乎有什么在蠢蠢欲动。

青年满脸厌恶,转过头清冷地吩咐:开门!峭壁绽开一条缝,轰隆隆地移动,打开一个通道,车马动起来,进入后又轰隆隆地合了起来。

山腹里面像一个街市,有人家,有铺子。街市上的人司空见惯了这队车马,默契地让开道路。车马穿过街市继续前行,出了山腹又进入一个山腹才停下来 。

山腹里,亭台廊榭,都和之前的王城里的居所一般无二。青年着人把妇人安排到内室,就去前院寻一路随行而来的隐僧。

隐僧看着青年的眉目,欣慰地扶起青年:不必如此大礼!青年执拗地行了个完完整整的礼,垂着手毕恭毕敬地对隐僧说:此事还要劳烦高僧,万望能促成我一家人早日团聚!

隐僧望着青年良久,轻嘘一口气:罢了,也是缘分,那就留在这天地间吧!

接着问询了青年一些必备事宜是否已妥当,青年皆回复已备齐。隐僧合目,青年不动如松。约摸半个时辰光景,隐僧睁开混浊的眸子,干枯的唇瓣蠕动,青年专心听记于心。

一个瓢泼的雨夜,青年命人去潭底提上来一个人形圆物。那个圆物看到青年,激动得浑身都在发抖,喑哑地喊:君郞......君郞......

青年好看的剑眉,蹙成一团。圆物又仰天嚎笑:不要我,就去死!去死!不!得!好!死!

青年死死咬着牙根,攥起的手青筋突起,骨节绷紧没有一丝血色。

圆物还在干嚎,上气不接下气:杀了我!杀了我!我要君郞!君郞!一声接一声地凄厉。

青年手里握着一柄箭头,正是当年穿透男子的那枚,似乎还幽幽泛着莹绿的血光。

圆物的目光落到箭头上,凄厉的嚎叫顿时变成了嚣张得意的哈哈大笑:生不如人,死不如鬼!生生世世,死生不得见!哈哈哈......诅咒,诅咒......如牛的喘息,浑身的肉都在哆嗦着,像是狞笑。

8.

青年挥手,几人上前带走了圆物。青年喃喃:爹、娘,孩儿这就送你们相见!

圆物被清洗干净后,固定到池子上方。青年一步一步顺着台阶而上,手上的箭头闪着兴奋的光。

圆物猛然看见箭头上的光,似乎有些失神。片刻后不知想起什么,仿佛疯魔一般:

君郞,君郞,还记得那年初见,你也是这样清风朗月,我的一颗心从此就落在了你的身上啊。可我一国公主的身份都未能打动你分毫。

你义无反顾地娶了心上的女子后,我恼羞成怒,父王的那个番邦妃子讨好我,寻了一个阴毒的咒法,恶毒地蛊惑我置君郞于死地——生不如死的死地,让君郞和所爱之人生生死死不得见。君郞,我不想的,真的不是我。

她取我的心头血,祭上我的青春和美貌,凝了一道只有我能解的诅咒。又着她部落的奇人专门打制了一枚箭头,把这道用心头血和青春美貌凝成的诅咒,灌注于箭身,覆于箭头之上。趁君郞鏖战之时,派一名神箭手伺机将箭从背后射穿君郞你的心口。诅咒脱留于君郞体内,只有我的心头血可解。

我以为这样我可以夺得君郞了......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凌厉:君郞,你不该留下话,拒绝我,拒绝所有跟我相关的东西的,君郞,君郞,你在哪里?

她又恨恨地瞪着青年,突然桀桀怪笑不已:死生不得见......

青年不为所动,还在一步一步地踏着台阶而上。圆物终于哀嚎:你要做什么?你别过来!

青年踏过最后一级台阶,站定到圆物面前,清冷道:这些年被灌得滋味如何?

圆物打了个寒颤,脸上浮上一层恐惧,眼神充满恨意,复又转成退缩。她终于发现自己是被吊着的。突然又歇斯底里在笑起来:

那些被圈禁在潭底的日子,我一点儿也不要再想起。我不知道你圈禁了我多久,我只能不停地吃不停地吃,不吃你就让人打我,把我关到水牢里。那种没顶的窒息,我一想起来灵魂都颤抖。

每天的每天,我不敢闭眼,一闭眼是就被放到池子里,锁上盖子。在一片漆黑里,水像附骨之蛆,慢慢地从脚底爬上来,一点一点地夺走空间。漫过口鼻,漫过头顶,我逃无可逃。

你让人死死地按着我,掰开嘴巴,把吃的东西粗鲁地给我灌下去,甚至用那种玉势往我的胃里捅。你还是人吗?那是玉势啊!她崩溃地哭喊,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我不敢恶心不敢反胃,我敢吐出来你就让人逼我再吃下去。我哭过闹过,也恐吓威逼过,你什么都不怕,你什么都不怕。我也想到过死,可是,身边你一直安排有人看着,我连死的机会都找不到。

这些我都咬牙忍下来,以为总会过去的,最恐惧最无助的,是那种暗无天日里的无望,我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她呼呼地喘息,像个破风箱:这么多年了,我已经不能走路了,七八个年轻力壮的家丁把我从那个潭底抬出来的时候,我知道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我看着她的身体肿胀得像被吹起的气球,皮肤似乎也快要承受不住她的血肉了,原来这都是被青年灌喂的呀,我心里也叹息:确实够狠。再一想到她断断续续说的那些,她也是罪有应得,活该!

是时候偿还了!一道阴狠冰冷的声音,在她耳边炸起,她的哭喊一噎,生生打了个寒颤,本能地摇头:不......不......我不要偿还!青年倏地出手:由不得你!养你,不过为你一身血水,否则你何能活到今日!

那圆物生生打了个冷颤,她仿佛又想起了那些被无休止灌喂的日子,又感受到了那些她无法承受却不得不受的痛苦。为了目的,他无所不用其极,这些年她是见识过的。她看着那张与君郞极其相似的脸,心中的爱欲更是泛滥,嘴里呢喃:爱而不得......爱而不得......

复又哭笑:君郞,君郞......我后悔了......后悔了......你放过我吧........

9.

青年有些失神,看着手里黯淡的箭头和那一池红色的液体,缓缓吐出心底的积郁之气,吩咐人保持池里的温度,又抱过妇人,小心地放入池中。红色的液浸没妇人,青年对妇人道:娘,你忍忍,很快就好!

隐僧的那尊黑木鱼,大嘴一张一张,似乎在无声说解这天下的不公。隐僧稳稳端坐,枯唇翕动。一串串金色的佛符飘出,鱼贯没入池中,没入红色液体,没入妇人体内。

金色的光符不断涌出,涌入池中。池中的红色在一点一点褪去,直至如一汪清水。青年发现娘亲不见了。隐僧低呼佛号:小施主勿慌,夫人已去了该去的地方。

青年淡定地走进池中,隐僧轻喃:小施主可想好了?青年坚定地看着隐僧。

隐僧双手合什,呼一声“阿弥陀佛”,又闭上眼,木鱼的嘴巴又一张一张地颤动,像是欲言又止。

银光的佛符飞绕着包裹青年。池里的水静静上涨,青年纹丝不动。水慢慢地漫过的胸口,漫过肩膀,漫过下巴,鼻子,眼睛,头顶......直到水波轻漾着从池里漫出。

隐僧的嘴唇还在一翕一合。水波突然停止了涌动。水流声消失,隐僧睁开混浊的眼睛,眼里有一闪而过的精光,这是成了的感觉。

再看池里,已经没有了少年的身影。

此情此景,好像有什么正在从我的每一片叶子上积聚起,又抽离,像一种精气神在流失,又像是在聚起天地间散落的碎片。

女子看着空荡荡的不见人影的清水池,突然站起,声音像被撕裂:不,孩子!不......不!女子满脸泪水,慌张又无措。寒玉床上,男子也一下子睁开眼睛,眼底一片猩红。

我茫然地看着这一切,像踩在云中。这被佛号养了三千年的被人们称为怪物的,醒了,完全地醒了。突然我感觉有一道目光在看着我,好像老僧。我不由地瑟缩着叶片打了个颤颤,我怎么感觉那一眼那么不意呢?我好想摸摸是不是自己也像人类一样起了鸡皮疙瘩。

老僧若无其事地垂下眸,淡定地再抬手,一个精致的白玉盒子,精致无瑕,赫然出现在掌心。老僮打开盒子,一尊可爱的小白玉童子,扎着一个圆鬏,正俏皮地笑着。

我看着这玉童子:这不就是.....就是.......赫然就是之前画面里的青年小的时候——荡秋千的那个孩童。我激动,激动地想转圈圈儿,想要亲近那个玉童子。

女子抬眼看着玉童子,哆嗦着嘴唇,眼里含着期翼:是......他?老僧不语,入定般。女子小心地接过,抚了又抚。

老僧突然问:夫人是否需要知道你这些年......?女子缓缓从玉童子上抬眸,摇摇头。顿了一下,又略有些难为情地启齿:我......是否有嫁过人?老僧摇头:未曾。体弱,未为人妇便玉殒。如今亦然。

女子原本欢喜地转头,准备再看男子,闻言错愕:亦然?老僧又不语。我瑟缩的叶片,嗦嗦地摇着风,想要抒发心里的压抑。

老僧又看了我的摇叶一眼:有。伸手捏过玉童子:直接就是他灭或你灭!女子使劲睁大眼睛不让眼泪落下:不......不......不能这样残......忍......话还未完全出口,已经泣不成声。

老僧使劲闭了闭眼,咽下叹息:还有一法,抽出将军识海里的你,重新灌入这具身体。这样一来,也算是一种夺舍重生,或痴傻或不醒都是可能的。

女子几乎没有犹豫:那君郞会怎样呢?

只是识海里少了你,记忆还是在的。记忆会让他在识海里重建你的。

会有别的副作用吗?老僧摇头:不会。

女子看向寒冰玉床,一双猩红的眸子正一转不转地看着她,嘴巴努力地开合:阮阮......只有口型没有声音。

女子轻抚上那双眸子,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君郞,你且忍耐一二。

新婚之夜。大红的喜烛一如当年。红色的帷帐,红色的喜被,红色的凤冠霞帔。只是多了一个老僧。

男子挑开盖头,喜称又静止了。老僧无奈,上前取过喜称。又递来两杯酒水:这是化了那颗菩提果的汁。

男子接过,递给女子一杯。二人对视,交缠喝下。老僧又交代一遍:夫妻伦理一切如常,切记莫让玉童子离身,小公子方能回来。二人凝重应下。

老僧退出房间,在门口摆开法坛。那个黑色的木鱼,嘴巴一张一张,老僧口中的《安魂经》也越念越快。

“噗”,老僧一口鲜血喷出,男子也恰在此时打开房门,衣衫有些凌乱,像是慌乱间胡乱穿起。房间内的喜床上,女子面色红润,安详睡着,呼吸轻浅却,是叫不醒的。

老僧睁开眼睛,对男子轻轻摇头:无碍!且去安歇!明日自会醒来……

佛号杂着《安魂经》又歙歙嗡嗡响起……

10.

白云寺。我还如从前一般站立,老僧正在我投下的光影里入定。

风吹过,沙沙叶响。

这日,男子怀抱一个大红襁褓,牵着女子,缓缓来到我的伞盖下的阴影里,停在老僮跟前。

我看着这一家三口,想起老僧说要谢谢我那颗菩提果,助女子得已还魂。我再看那襁褓里的婴儿,我产生了一种这一家人跨越三千年齐齐重生了的感觉。

想起我的枝叶曾温养过那婴儿的三魂七魄,就觉得这一切,是那么悬幻,又是那么真实。

老僧悠然抬了抬眼皮,男子忙把襁褓放低。老僧看了婴儿愣了下神:还真是被言中了。反手就塞了一个金符在孩子的怀里:保此一生安然!

然后对男子挥挥手:去吧,缘至此尽!男子和女子惊呆了,我看着这一切,有些烦燥地晃动枝干。

那个符,乃是佛陀老僧以心头之血所化制,而老僧也因此即将灯油耗尽。

良久不见老僧再睁眼,男子才与女子无奈离开。

老僧合目喃喃:真好,有情人终成眷属。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却见老僧正慢慢羽化,却没有捏佛诀。

我想大喊,却只能拼命摇晃枝干。叶落纷纷,弥天盖地。

那个无人能进的密林,也像幻境一样,一点一点地虚化。

后来,白云寺又有了新的传说:怪物一夜之间吞噬了那片密林,然后遁逃出了白云寺,很是让人类恐慌了一阵。

而我,还依然站在那里,不灭不动,如入定的老僧,这人间的风风雨雨啊,也许我还要再上看三千年又三千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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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dingd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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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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