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玄武门无情刃尽染兄弟血 北邙山鸳鸯冢对怜零丁人
武德九年,六月初三,季夏傍晚,天色忽暗,阴云骤聚,惨雾浓侵,乍又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即下起滂沱大雨来。风驰雨急,恶劣气象,来得突然,长安城内百姓纷纷回屋避雨,街道上空无一人。可皇城内一条巷子里,却有两名道士装扮之人,以斗笠遮住脸容,仍旧冒雨匆匆急行,直至天策府门前,其中一人便上前叩门。许久,一名小厮应声开门,探出头来,小心翼翼说道:“何人前来骚扰?”那人压着嗓子说道:“西岳华山云台观观主受秦王之邀,前来为秦王禳灾祈福。”那小厮一愣,随即四下张望一番,见外头左右并无旁人,即小声说道:“请真人随小的来。”
小厮领那两名道士方入府内大殿客堂,便有一名青年迎上来招呼:“二位兄台别来无恙。这些时日教二位安身华山云台观,也着实委屈了两位兄台。”两名道士解下斗笠,其中一人不及寒暄,便开门见山说道:“辅机兄竟也在此,可知秦王急招我二人归府,所谓何事?”原来这青年复姓长孙、名无忌、字辅机,河南洛阳人,其祖出自北魏献文帝第三兄,为拓拔氏,后因战功封王改姓长孙,而其父更是曾以一箭射双雕,大名鼎鼎的前朝隋右骁卫大将军长孙晟。此刻长孙无忌还一脸凝重,说道:“数日前战报突厥郁射设犯边,数万大军入塞,如今已围住乌城。北境告急,故秦王传人请玄龄、如晦二位兄台归回。”这两名道士,竟也来历不凡,一名房玄龄,一名杜如晦,两人原是“秦府十八学士”中人,只因不久前交恶了太子李建成与齐王李元吉,这才不得不往华山暂避风头。房、杜智略过人,何能听不出话外之音,房玄龄闻得此言,即说道:“秦王战无不胜,屈屈胡虏亦不会放在眼里,今夜约我二人,莫非是宫中因此而有变?”长孙无忌说道:“玄龄兄所料无差,今晨陛下召齐王北征,齐王请尉迟敬德、程咬金、秦叔宝、段志玄等将与之偕行,并欲简阅秦王帐下精锐之士,以益其军,陛下已然允之。”话音刚落,便有人抢着说道:“长孙大人不必拐弯抹角了。齐王征北,招我等从行,其心昭然,乃欲夺天策府精兵,将以相图。今日秦王约我等同至,必为此事!”说话之人,还一个黑大汉子,正是尉迟敬德。
其实秦、齐二王相争,由来已久,也是众所周知之事,不过这其中还夹了一个太子,如此一来,兄弟构隙,涉及国之根本,这事处理起来,便是相当棘手,连唐帝李渊亦为此身心交瘁,头痛不已。但如今太子李建成忌秦王之功,站在齐王这边,此前已屡屡谮秦王于唐帝,欲加害之,照此看来,齐王上书带走天策府众将及精兵,显然只为剪除秦王羽翼,削夺秦王兵权。想到此处,房玄龄思索片刻,忽然面色一沉,说道:“今嫌隙已成,一旦祸机窃发,岂为府朝涂地,实乃社稷之忧。莫若劝秦王行周公诛管、蔡之事,以安家国。存亡之际,间不容发,正在今日!”管叔、蔡叔与周公同为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此言分明是要秦王断手足之情,行弑逆之事,长孙无忌闻言一怔,可他沉凝了半晌,却回道:“久怀此谋,未敢披露。公今所说,深会宿心!”
侵夜渐深,却依旧雷电交加,风雨饕虐。自武德四年东都之役落幕,中原、河北一举而定,此后未过多久,李靖、李孝恭以风卷残云之势扫灭湘州萧铣并安抚了岭南,至武德六年八月,随着江南林士弘、辅公袥等相继为唐所破,隋大业末年来十数年战乱终于结束,天下再度归于一统。不过谁料到华夏大地劫后余生,百废待兴之际,李唐尚未坐稳江山,这长安城宫闱之内,又是暗流涌动,一场腥风血雨已然酝酿而生。此刻长孙无忌与房玄龄正说话间,尉迟敬德忽又插嘴说道:“秦王来了。”话音未落,只见李世民带着张公谨、高士廉、侯君集、独孤彦云、公孙武达等一干天策府幕僚,疾步入殿而来。
李世民解下斗笠簑衣,未待更换潮湿衣袍,便说道:“诸位卿在此久等了。适才自宫中归来,听闻父皇已然下诏,令三弟为帅,节度关中兵马,三日内出师北征。三弟已传人告我,集府上兵将,明日午时受其检阅,编入齐王府军。”不料这事进展如此之快,唐帝今晨才下的诏书,齐王傍晚便来讨人,众人闻言,尽皆愕然,只有尉迟敬德性烈如火,且与太子、齐王有隙,他当即说道:“齐王勾结太子,心怀不轨,有目共睹。秦王肱股羽翼尽矣,身何能久?齐王那里,某誓死不去。”李世民听罢,沉默不语,暗中凝思。
眼下看来,太子、齐王与秦王已势成水火,两不相容,大动干戈也是迟早之事,尉迟敬德见李世民缄口不语,又忍不住说道:“太子假齐王之手,欲图秦王,但我等一走,必相加害。事急矣,若不行权道,社稷必忧!不若趁其尚未作难,连太子一并诛之,以绝后患,以安天下!”语出惊人,可李世民并不显得诧愕,只是轻叹一息说道:“骨肉相残,古今大恶,我诚知祸在旦夕,莫如俟其先发,再以义讨之,则可正名顺言。”尉迟敬德说道:“先发制人,后发受制于人,待我等若随齐王从征,敢问秦王与谁共去讨逆。且周公圣人,岂无情于骨肉?为存社稷,大义灭亲,理所当然,秦王临机不断,坐受屠戮,于义何成?”毕竟事关重大,成与不成,或许都是千古骂名,李世民还犹豫不决,便问长孙无忌道:“未知卿于此有何看法?”长孙无忌迟疑半晌,郑重说道:“敬德言之有理,不从其言,事必败矣!”长孙无忌老成持重,连他都如此一说,想此事确实已到了毫无回旋余地之时。
但有道是:“背人伦而禽兽行”,试问秦二世胡亥、前赵昭武帝刘聪、南朝宋孝武帝刘骏、北魏明元帝拓拔嗣,自古来这哪一个弑兄夺嫡登基之人未遭唾弃,而前朝隋帝杨广离经叛道之劣迹,更是相去还不过二十余年,世人皆记忆犹新,而今莫非自已真要步其后尘,想到此处,李世民眉头紧蹙,缓缓踱步至堂前,背手立于檐下,又抬望殿外犹落个不停的暴雨,禁不住自言自语念道:“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话音未落,尉迟敬德却“扑通”一声拜倒在地,疾言厉色说道:“秦王若不用敬德之言,请恕敬德将窜身草泽,不能留居秦王左右,交手受戮也。”李世民闻言一愣,还未答话,长孙无忌亦随之拜倒在地,说道:“秦王若不正断,使太子、齐王肆其毒心,群小得志,则社稷非唐所有。请恕无忌相随而去,不能复事秦王矣。”言方毕,天策府众僚将竟也跪拜,齐声说道:“秦王若不见听,容恕我等请辞离去!”
屋外又一惊雷乍响,动天彻地,振聋发聩。雷声余音未绝,李世民眼中闪过一道凶光,杀机骤现,他俄然回过身来,声色俱厉,于长孙无忌说道:“卿速于我起草奏表,今夜即密奏父皇,曰:儿臣与兄弟无丝毫负,今太子、齐王却欲杀儿臣,以为王世充、窦建德报仇。儿臣今枉死,永违君亲,魂归地下,实耻见诸贼。若父皇疑之,可即宣太子、齐王登殿与儿臣当面对质!”长孙无忌听罢,欣然起身,便去取纸笔。而李世民立刻又于尉迟敬德说道:“卿即刻往玄武门,可以掌宿卫兵云麾将军敬君弘、中郎将吕世衡为内应,拿下城门屯军将领常何,接掌北衙禁军,控制宫门。”尉迟敬德应声立起,二话不说,受命而去。李世民又于张公瑾说道:“卿率兵伏于玄武门外,以拒东宫、齐府援兵,务必使之不得入朝。”张公瑾接令亦去。
事到如今,开弓没有回头箭。大计已定,布置妥当,李世民回到殿中,取下他那支长弓,挥指一弹弓弦。“嗡嗡”弦颤声中,他义正辞严,于余众说道:“事非得已,大义灭亲。太子、齐王外结敌寇,意欲谋反作乱,颠覆社稷,今为我所知,诸位速点起秦府兵将,随我共往玄武门讨诛逆党!”
而与此同时,东宫之内,也并不安宁。后夜时分,太子李建成仍未就寝,来回踱步于堂中,坐立不安。正此刻,齐王李元吉入堂来见,两人还无暇客套,李建成便焦躁责怪说道:“三弟欲谋秦府,事已败露,方才父皇唤人来传我等天明入显德殿与李世民当庭对质,这可如何是好!”李元吉本欲待领走天策府兵将后,再设计铲除李世民,哪知筹事不严,走漏风声,还被告到唐帝这里,他闻言一怔,心中慌了神,忙说道:“势成骑虎,有进无退。如今万事俱备,大哥干脆就此起事兵谏,先斩后奏......”话还没说完,李建成即连连摆手而道:“秦府上下,兵强将勇,时机不熟,草率行事,只怕不敌。”说起天策府一干兵将,李元吉倒是冷静下来,细细一想,便觉此事蹊跷,于是说道:“大哥莫急,小弟看来,李世民并无真凭实据,只是我等夺他兵柄,他怀恨在心,狗急跳墙,便上父皇那里参了我兄弟二人一本。”李建成闻言,寻思有理,心中略宽,点头说道:“三弟所言极是,必是李世民谮我兄弟二人。看来此人不除,终是心腹大患。”
太子参与秦、齐二王纠纷之中,明争暗斗,也是从未消停过。此前李建成为削弱秦王势力,费劲了心机,先以重金利诱尉迟敬德、段志玄等人不成,后又设计陷害尉迟敬德,使之下狱,辛亏秦王固请,尉迟敬德方才幸免;而数十日前,房、杜二人被迫离开天策府,也是拜其所赐。如今突厥犯边,好容易逢北征之机,获许带走秦府众将士出师,不料此举反而成为导火索,李世民居然冠冕堂皇,先行发难。两人同时沉默片刻,李元吉又说道:“大哥,此事多有古怪,宜勒宫府兵,托疾不朝,以观形势,再谋后动。”李建成不禁犹豫起来。但毕竟此前兄弟相诬,每及奏到唐帝那里,李渊总是偏袒自己多些,想到此处,李建成说道:“托疾不朝,显得我心虚,反教人落得口实。我看三弟随我一同入参,面见父皇,我堂堂太子,也不怕与李世民当庭对质。”李唐自太原起兵以来,立国战争及统一战争之中,太子之功绩与秦王相比,可谓望尘莫及,李渊若是真有心向着李世民,怕是早已废长立幼,由此可见,确实也不必担忧在唐帝面前与李世民论辩,于是李元吉说道:“如此也好。不过大哥可传翊卫车骑将军冯立与护军薛万彻集你我二府兵于东宫候命,以备不测。”兄弟两人商议得当,立刻各自去前去召集府兵,准备入朝面圣之事。
暴雨止歇,天色渐明,时六月初四,这一日,风云突变,注定将为史册永载。平旦,唐帝李渊方才更衣完毕,登上显德殿,左仆射裴寂、右仆射萧瑀便急步上殿来谒,奏道:“陛下,大事不好!报东、西宫、齐府各集兵马,欲动干戈,且秦府兵已至玄武门外!”李渊闻言,俄然懵怔,哑口无言。昨晚李世民密参太子、齐王欲加害之,他也未曾放在心上,只是说了句:“明当鞠问,汝宜早参。”便将来人打发走了。本以为与平常一样,兄弟呕气,只消将三人传上殿来,各打五十大板,即可抹息此事,孰知这一觉醒来,嫡系三兄弟居然操兵执刃,准备大打出手,而李世民更是兴师直逼皇城内宫,这分明就是一场蓄谋兵变!血光之灾迫近眉睫,李渊脑中一片空白,直气地浑身作抖,拍案连声骂道:“逆子!逆子!都是逆子!”同室操戈,手足相残,为人不耻,贻笑千古,裴寂拜倒在地,声泪俱下,疾呼而道:“陛下当断不断,终至此祸。今请速下诏,调集北衙禁军,务必武力勒停太子、秦王、齐王,莫要令其铸下大错!”李渊一脸铁青,吹嘘瞪眼,半晌才气急败坏说道:“家门不幸,竟出这等逆子!汝等速去,领北衙禁军,将三个逆子一同缚来见朕,若有不从者,就地正法!”
裴寂、萧瑀得令,一刻都不敢逗留,连忙转身离去,但二人还不知北衙禁军早已被尉迟敬德接掌。而此刻,李建成、李元吉也已带着数十护卫从骑自玄武门过,入太极宫。一行人至临湖殿,李元吉忽然勒马而停,环顾四周,只见前头苑囿湖畔林中,草木枝叶飒飒而动,隐隐透来一丝阴森寒意。李元吉迟疑一阵,说道:“大哥,若是李世民那厮矫诏宣我兄弟二人上朝,又于宫内布伏,岂非瓮中捉鳖。”李建成闻言,骤然警醒,忙说道:“速归东宫,携兵将再来!”可其言方毕,身后有人叱咤一声,直呼其名道:“逆贼李建成、李元吉何处去!”声若霹雳,惊得两人回头看去,只见一队人眈眈虎视,持兵掣马,并辔而立,皆为天策府僚,分别是:长孙无忌、侯君集、刘师立、独孤彦云、公孙武达、杜君绰、郑仁泰、李孟尝。而其列前,李世民金盔金甲,盘马弯弓,箭指李建成,一双悍目冰冷无情,更是令人不寒而栗。
骤遭伏击,变故突然,倒是李元吉先反应过来,他强持镇定,当即厉声呵斥道:“大胆李世民,莫非想在父皇眼皮底下作乱造反不成!”可李世民既然已狠下心肠,亮出锋刃,又岂会教人三言两语吓唬回去。此刻,李元吉话音未落,但闻“砰”一声弦响,还李建成震诧之中,激矢破空尖啸而出,迅雷不及掩耳,奔电不及瞬目,在场众人皆尚未看清,即“噗”地一响,利镞已穿喉而过,李建成一声不吭,仰面落马坠地,身已不再动弹,只有双目睁圆,还一脸愕然,直瞪着李世民。
“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同胞兄弟,血脉相连,即便是当年杨广弑兄,亦非亲自操刀,究竟何以使人如此罔顾骨肉亲情,冷面痛下辣手,李元吉亦如梦初醒,知道李世民这一次决不会放过自己。而此刻又闻一声喊杀,尉迟敬德领百余秦府兵自林中涌出,如狼似虎,直扑上来,李元吉手无寸铁,如何敢当,他当即嘶吼一声:“李世民弑杀太子,罪大恶极,死有余辜,速速将其拿下正法!”好在随行数十骑,皆宫府兵精英护卫,闻言操刀而上,即与秦府兵将混作一团厮杀。
刀剑来去,血肉横飞,众人皆杀红了眼,李世民也是横眉冷目,咬定牙关,又张弦再射。孰料李元吉身手矫捷,避过流箭,又趁乱纵马窜入林中,往显德殿方向奔去。斩草务必除根,李世民岂容李元吉漏网,他不假思索,大喝一声,便急起直追。两人你追我赶,转眼穿过半个树林,眼看既要追上李元吉,不料李世民坐骑忽为枝桠所绊,一个失蹄,便将他甩下马来,直摔得人七荤八素,头晕眼花。命悬一线之间,这等天赐良机,不容坐失,李元吉见状,猛然露出狰狞恶貌,回身跃下马来,一把夺过李世民手中长弓,横过弓弦,往他脖子上一套,扼住其颈。
兄弟俩舍命相杀,拼到这个份上,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谁还顾得了人伦道义。只见李元吉胀青了脸,目眦尽裂,凶相毕露,扯着嗓子嘶声吼道:“汝等不过长我几岁,何德何能,凭何备受李渊宠溺!今李建成已死,再送你与那庸人同去,这天下便为我所有!”说话声中,他一面使劲绞勒弓弦,一面狞笑着咆哮道:“今日且让汝等拭目瞧个清楚,究竟谁才是这天下之主!”可正此千钧一发之际,有人大喝一声道:“休伤我主!”李元吉还没回过神来,尉迟敬德已应声而至,不由分说,手起鞭落。又“砰”一响,血花喷涌,脑浆迸溅,李元吉两眼翻白,闷哼一声,栽倒在地。
死里逃生,惊魂甫定,余悸犹存,李世民面无人色,还不住喘着粗气,许久方才缓过劲来。不过此刻,尉迟敬德手脚利索,早已枭了李元吉首级,提在手中,而秦府众将士也已杀散宫府护卫,携李建成首级赶至。未过多久,张公瑾亦驱兵抵达,报东宫、齐府兵将闻讯来救,亦被击溃于玄武门外。长孙无忌听罢,立刻上来于李世民说道:“太子、齐王合谋作反,如今贼首伏诛。不过秦王还需面见陛下,将此事原委奏于陛下。相信陛下圣明之主,必有圣明决断。”李世民经此提醒,当即起身,整好衣甲,与众人说道:“太子、齐王图谋变乱,为保父皇无虞,诸位随我一同入宫上殿。”众人闻言,皆会其意,纷纷绰起兵刃,簇拥着李世民,便往显德殿去。
一行人杀气腾腾,由尉迟敬德领宿卫擐甲持矛,于前开道,所过之处,人人趋避,无敢拦者。直至显德殿前,李世民却不觉驻足一顿,抬望大殿,毕竟接下来面对的,是自己亲生父亲。但历史为胜者所书,成王败寇,亦是亘古不变的铁律,此时此刻,进则成王,退则成寇,已不容人再收手回头,想到此处,李世民不再犹豫,便登殿前玉阶。不料正他迈步刹那,忽闻一声娇叱,便有灼眼金光掠起,驰袭而来。众人皆大吃一惊,尉迟敬德急忙举鞭呼道:“保护秦王!”言未毕,时已晚,一道红影疾捷,与之擦肩而过。独孤彦云、公孙武达亦各操兵刃,自左右来拦,却也不及那道红影飙迅,截之不住,只落在后头。长孙无忌正在李世民身旁,一个箭步而上,欲待拔剑相迎,可剑未出鞘,亦被一道金练撂翻在地。
飞影电跃,猝不及防,逼上前来,李世民仓促间举弓一档,哪知手腕一吃痛,长弓脱手坠地同时,眼前一道铓辉已锁喉而至。天策府众僚将皆失声惊呼,此刻方才瞧个分明,只见杨玄瑛挺槊而立,以槊锋抵着李世民咽喉,只消再往前轻轻一送,便可夺人性命。尉迟敬德与独孤彦云等人都曾见过她武艺,若论单打独斗,未必敌不过她,可要论出手之快,在场之人却都是自叹弗如。眼下无人有信心于她槊锋下抢出李世民,自然也无人敢轻举妄动,诸人将杨玄瑛与李世民团团围在当中,也只能干瞪着眼静观其变。
自武德四年洛都战事结束后,杨玄瑛随东征大军回到长安,宇文博与王婉儿之死总令她耿耿于怀。也是自觉此一役杀孽太重,于心难安,故归西京后,她即奏请唐帝,获许搬出皇城,迁往城外独居,潜修身心,古佛青灯相伴,也算如愿以偿,过起清净日子。五年来她深居简出,也未曾再过问朝中军政之事,早已为人渐渐淡忘,尉迟敬德、长孙无忌等与李世民合谋兵变,怎么也想不到最后关键时刻,竟是她出手拦住去路。眼下一众人僵持在那,无计可施,尉迟敬德耐不住性子,便扬起手中双鞭,威胁而道:“公主若伤了秦王,恐怕也难全身而退。”可杨玄瑛置若罔闻,依旧瞋目盯着李世民,丝毫没有退让之意。独孤彦云曾与她交情深厚,更不愿看着她与李世民两败俱亡,见状亦上来好言劝道:“玄瑛妹子有话好说,都是自家人,先把金槊放下。”独孤彦云算个正人君子,竟然也会从李世民行弑逆之事,实令人失望透顶,杨玄瑛想着心中恼火,当即冷冷回道:“我乃唐国华阴公主,玄瑛之名,岂容你直呼,简直尊卑不分!”独孤彦云愣怔噎语,一时也说不上话来。而杨玄瑛又面色铁青,怒视李世民道:“双眉逆生,巨门化忌守兄弟宫;当年在太原就看出你这杀兄弑父之面相,我何以还这般糊涂,助你征战取得天下!”
“这李公子虽有日角龙颜,可小妹瞧他双眉逆生,巨门化忌守兄弟宫,这面相与那杨广如出一辙,料他将来必定也是个有才无德,罔顾情义,杀兄弑父之人,若让他得了天下,又与杨广何异!”一语成谶,当年太原城郊一席话又回响起来,如今历尽千难万险,一路披荆斩棘,好容易迎来太平之世,可眼下即将登基之人,竟又与杨广一样,是个薄情寡义之徒,这如何对得起那些抛洒的无数血泪,杨玄瑛又悔又愤,只恨不得一槊将其扎死。但李世民还一副大义凛然,振振有词说道:“太子、齐王觊觎大位,合谋造反,欲图我命,并害父皇,我亦不得已而诛之,以安天下,何错之有!”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却依旧理直气壮,当初霁月阁上之杨广,又何尝不是如此,杨玄瑛闻罢此言,更是怒不可遏,她盱衡厉色,斥责而道:“骨肉相残,狼心狗行。你与那无道昏君杨广又有何异,我岂能容天下再落到个残暴无情之人手中!”
当年其父杨素助杨广登基,却扶上了一个断送江山之人,杨玄瑛又怎愿重蹈覆辙,看这情形,已无妥协余地。尉迟敬德心中一急,踏上一步,狞髯睁目,张牙舞爪喝到:“秦王德才兼备,救世之主,怎可与那昏君相提并论。公主若再不收手,休怪我反脸无情!”可杨玄瑛全然不理会他,只自顾说道:“你已杀了亲生兄长,如今还要上殿弑父,此禽兽之行,天地不容。今日我便替天行道,除了你这祸害,以免天下再陷水火之中。”说着她正待挺槊而刺,独孤彦云赶紧抢上来说道:“公主,今陛下已归迟暮,太子、齐王又皆身死,公主若再杀了秦王,天下无主,势必再陷水火。还请公主三思,切莫意气用事。”
此一言无疑切中要害,杨玄瑛俄然一愣,举槊之手禁不住颤抖起来。李世民是生是死,李唐江山何去何从,只在自己一念之间,忽然有些让人无所适从,杨玄瑛迟疑难决。而此刻,李世民终于说道:“玄瑛姐大可放心,我并无加害父皇之意,至于天下子民,我亦会善待之,若违此诺,甘受玄瑛姐之戮。”言语之中,俨然自己已是后继之主。但事到如今,木已成舟,米已成炊,又能如之奈何,或许当年父亲杨素作决断之时,也是这般矛盾心境,杨玄瑛想着,沉默良久,终于长叹一声,猛然奋尽全身气力,甩手将流云槊往地上石板一砸。“哐当”清脆一响,槊芯茎丝不堪震荡,竟然崩裂,槊身已然散作一地金环。
至此,天策府众僚将方才暗自松了一口气。而独孤彦云还怕有人为难杨玄瑛,立刻上来说道:“公主深明大义,实乃苍生之福......”可他还没说完,杨玄瑛冷哼一声,于李世民道:“天地为鉴,良心为凭,望你谨记今日之言,若有违此诺,他日必如此槊下场!”言方毕,她已决然转身,拂袖而去,这正是:
推刃向同气,涂血满禁门。
夺嫡争生死,骨肉情何存。
炀帝弑兄父,秦王又灭亲。
无奈真命主,总是狠辣心。
数十日后,华阴县西岳山麓,杨家村后林中,杨玄瑛拜别新修父兄之坟,站起身来,正欲将行,却不禁又驻足回头遥望长安城方向。回想此前唐帝李渊已下诏宣敕,改立李世民为皇太子,军政之事无大小皆委其处决,如今太子监国,唐帝拱手,玄武门喋血之变,以秦王胜出告终,只是这天下最后还是落入个杀兄逼父之人手中,总让人觉得有些懊丧。但此刻多想也是徒劳,亦不愿见李世民荣登大位,还不如早早离开这是非之地为好,杨玄瑛轻叹一息,提足便往东去。
这一路迤逦而行,了无目的,了无牵挂,去的倒也轻松,可也令人唏嘘感慨,毕竟走走停停之间,度潼关,经桃林,穿崤山,过新安,处处皆是伤心之地。及至出函谷关来,这日再登上北邙山,时已入秋,天气渐凉,金风送爽,亦吹落满山黄叶,一地飘零。正她行进间,忽见前面一座坟头映入眼帘,霎时间,似又起金戈铁马铿铮激越之声回响四野,杨玄瑛迟疑半晌,终还是缓缓走了过去。此正是宇文博与王婉儿合葬之冢,当年瀍水原上一战,身死恨消,杨玄瑛还是殓了他二人尸身将其共葬一处。不过此刻敛目立在这鸳鸯冢前,哪堪回首,从江南到塞北,几多痴,几多怨,几多人,几多事,尽过也,无留迹。“独一无伴,孤老此生!”王婉儿临死前那撕心裂肺一语,犹刺痛心头,挥之不去,但而今,紫鸾琴碎,流云槊断,单留茕身,空对孑影,看来这一生是躲不过此恶咒了,杨玄瑛想着心中一片茫然,两行泪珠已然划过面颊。
而正她凭冢自怜之时,忽然远处传来一阵喧嚣,循声望去,只见一队乡民敲锣打鼓,欢天喜地往这边走来。杨玄瑛不愿被人瞧着自己丑态,赶紧起手,刚拭去泪痕,那队乡民却已行至近处。为首一名中年乡民甚是热心,见她一人孤苦模样,便上来说道:“姑娘,天色不早,赶紧回城去吧,今夜洛阳城中,还有大喜庆贺。”那人言语间,眉飞色舞,激动异常,还教人纳闷,杨玄瑛这便问道:“敢问这位大哥,今夜城中为谁庆喜?”那人答道:“自然是为皇上庆喜。”李渊立李世民为太子,实属无奈,况且如今大权旁落,他又何喜之有,杨玄瑛闻言,一脸诧异。那人见状,忽然一拍脑门,说道:“我倒是忘了,这消息今早才快马传到洛阳城里,怕姑娘还不知,八月初九,皇太子秦王于长安受禅登基,改元贞观,大赦天下,武德年来责情流配者皆放还,天下给复一年。”正说到此又另一人插上嘴说道:“这新皇上当年攻破洛阳,兵将于城中居民无扰,散府库帛粟于百姓,释无罪而囚者归家,还免了洛州赋税徭役,我看便是个英明之主。如今英主登基,天下太平,自然得好好庆祝一番。”先前那人又说道:“姑娘赶紧回城去吧,我等还要往前头去,将喜事告知远近乡邻。”一众人说着,又兴高采烈而去。
夜幕降临,邙山晚眺,洛阳城阙依稀可见,但已不复往昔辉煌。记起那一日自己随李世民入城后,观隋宫殿之际,还闻他叹道:“逞侈心,穷人欲,无亡得乎!”由此一言,撤端门楼、焚干阳殿、毁则天门,杨广劳民伤财且又倾尽心力所建之楼殿早已被夷为平地。此正如阿房付楚一炬,繁华灰飞烟灭,尽管可惜,却也大快百姓之心。杨玄瑛望着洛都出神,禁不住自言自语念道:“贞观;贞者,正道也;观者,观示也。天地之道,贞观者也。”的确,与“大业”一词彰显帝王霸心相较,“贞观”者,澄清天下,恢宏正道,新主登基,年号即显其正理平治之愿,若真能如此,自己曾经那些痛心取舍,虽有不尽遗憾,但也足以无怨无悔,她想到此处,不觉又是两泪涟涟,这正是:
风淡烟消,雨收云散,不觉暗换芳年。
忆江南水暖,念塞北霜寒。
又空负,琼葩树下,月华波里,私语缠绵。
纵无情,还惹痴狂,犹眷昔缘。
旧人过尽,吊孤身,独自悲欢。
望紫陌尘间,楼阙冷落,灯火阑珊。
挑断琵琶一曲,寥空静,凉夜无边。
但弦绝琴碎,鲛珠知为谁怜。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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