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交流丨且看能人表演——说冯骥才的《刷子李》
(本文约5622字,阅读大约需要16分钟)
【摘 要】《刷子李》是冯骥才短篇小说集《俗世奇人》中的一篇。从文学地理学上说,冯骥才的作品几乎覆盖了天津的版图。《俗世奇人》写了天津的老城、租界,表现最多的是天津的码头文化。《刷子李》表现的是天津码头的能人文化。主人公刷子李的绝活是粉刷,他把这个普通的手艺做成了艺术。小说的内容体现了独特的天津文化,形式与风格也是津味的。作品吸收了话本小说的传统,故事一波三折,有很强的戏剧性。同时,它还有鲜明的天津民间艺术的韵味,像说书,又像相声,充满悬念,包袱不断。特别是作品的语言,口语化的程度很高。
【关键词】能人文化;津味;方言;民间艺术
如何阅读并深入地理解一篇短篇小说要视具体的情形而定。有时,它确实是作家创作中“孤立”的一篇;不过,大部分情形是相反的,它看上去只是一个短篇,却是作家整体创作或阶段性创作的一部分。一般情况下,受素材积累、问题的关注点和艺术上的兴趣等因素影响,作家会创作一些题材相似、主题集中、风格接近的作品,形成某个系列。所以,遇到这样的作品,最好能把它放到这个系列中去看,看了它所处的系列,会对它的认识更到位。当然,读了它也会对所处的系列整体理解加深,这就是所谓的“阐释循环”。
《刷子李》就是这样的作品。
《刷子李》是冯骥才短篇小说集《俗世奇人》中的一篇。谈到这部短篇小说集,冯骥才称它为“一组小说”,是他对“久记于心”的天津卫“市井民间”“各种怪异人物”的记录。所以,《俗世奇人》是作者长期积累的素材的一次集中书写,内容统一,风格一致。如果我们把视角再放大一些,还可以将这个系列放到冯骥才的创作生涯中去观察。中国现当代作家都有地方写作的特点,多多少少地带有地域文化的特色。但是,像冯骥才这样专注于天津,几乎一直在写天津的作家并不多见。从他的长篇小说《义和拳》,到中篇小说《神鞭》,到这部短篇小说集《俗世奇人》,再到近年的长篇小说《艺术家们》,虽然视点变换,形制不一,但有一点是不变的:写的都是天津,天津的文化,天津的前世今生。从文学地理学上说,冯骥才的作品几乎覆盖了天津的版图。大概在清雍正年间,天津基本形成并定型了其城市格局,海河穿过老城,形成了它狭长的码头空间。这是天津城最显著的地理特征。开埠后,西方诸国沿着老城外海河建租界,是天津城现代文明的标志。由此,天津发展为老城、码头、租界三大历史文化空间并置的格局。如果仔细辨析《俗世奇人》里的地名和人物活动的空间,基本上都在这三个地方,而又以码头为多。这三个地方的文化特质不一样,《俗世奇人》侧重的是天津的码头文化。
天津的码头文化内涵丰富。码头是一个独特的空间,这里不仅是货物的运输与集散地,更是许多江湖帮派权力运作的地方。南来北往的人们,从事各行各业,一直到最底层的苦力“脚行”,都在这儿寻找生存的机会。而在诸多群体与文化类型中,“能人”是极其重要的一类,因为如果没有一技之长,或者没有独特的禀赋,是很难在这样艰苦而又充满竞争的环境中出人头地的。“天津卫是码头。码头的地面疙疙瘩瘩可不好站,站上去,还得立得住,靠嘛呢——能耐?一般能耐也立不住,得看你有没有非常人所能的绝活儿。换句话说,凡是在天津站住脚的,不管哪行哪业,全得有一手非凡的绝活。”[1]这绝活是草根的,否则就不在码头而在宫廷贵胄之家了。“泥人张风筝魏杨柳青年画,不就一块泥一张纸一点颜色吗?非金非银非玉非翡翠非象牙,可在这儿讲究的不是材料,是手艺,不论泥的面的纸的草的布的,到了身怀绝技的手艺人手里一摆弄,就像从天上掉下来的宝贝了。”[2]码头固然充满了残酷的竞争,但也为有才能的人提供了展示的舞台,并且在人与环境的关系中形成了具有独特蕴含的能人文化,使其成为码头文化的重要部分,而且得到了民众的认同。“天津是市井,百姓心里边就是生活——吃喝玩乐,好吃好喝好玩和有乐子的事都喜欢,还爱看绝活。”[3]能人文化的典型特征体现在“能”字上,它继承了中国的百工传统与工匠精神,也是中国“技不压身”“荒年饿不死手艺人”等民间生活经验与智慧的体现。所以,在《俗世奇人》中,从开篇《苏七块》中正骨拿环的苏金散到收篇《甄一口》中善饮的甄一口,这些能人或者身怀绝技,或者天赋异禀,他们一个个登台亮相,以各自不同的、堪称传奇的技艺与神功生动地诠释了这一文化的境界。所谓“手艺道上的人,捏泥人的‘泥人张’排第一。而且,有第一,没第二,第三差着十万八千里”。[4]说的正是这种境界。正是这些不同行业的顶尖高手,成就了当年天津卫的奇观,以至“津门胜地,能人如林”。[5]
《刷子李》在收入教材时删去了第一段,但这一段恰恰是理解作品中天津码头文化与能人文化的关键,是作品文学地理学的旨意所在。作品的整体文意也与这一段相关,让学生读一读非常有必要。没了它,作品好像脱离了它的文化母体,同时也影响对曹小三这个人物的理解。现将这一段补录在下面:
码头上的人,全是硬碰硬。手艺人靠的是手,手上就必得有绝活。有绝活的,吃荤,亮堂,站在大街中央;没能耐的,吃素,发蔫,靠边呆着。这一套可不是谁家定的,它地地道道是码头上的一种活法。自来唱大戏的,都讲究闯天津码头。天津人迷戏也懂戏,眼刁耳尖,褒贬分明。戏唱得好,下边叫好捧场,像见到皇上,不少名角便打天津唱红唱紫、大红大紫;可要是稀松平常,要哪没哪,戏唱砸了,下边一准起哄喝倒彩,弄不好茶碗扔上去,茶叶沫子沾满戏袍和胡须上。天下看戏,哪儿也没天津倒好叫得厉害。您别说不好,这一来也就练出不少能人来。各行各业,全有几个本领齐天的活神仙,刻砖刘、泥人张、风筝魏、机器王、刷子李等等,天津人好把这种人的姓,和他们拿手擅长的行当连在一起称呼。叫长了,名字反没人知道。只有这一个绰号,在码头上响当当和当当响。
在粉刷这一行,刷子李的“本领齐天”。粉刷,这一看上去简单的行当到了他的手里就近乎艺术了。一是他刷过的屋子就是一件完美的艺术品,“刷过去的墙面,真好比平平整整打开一面雪白的屏障”。二是他将粉刷这一动作做成了艺术,看他粉刷,就好比在欣赏舞蹈。通过曹小三的眼睛看过去:“只见师傅的手臂悠然摆来,悠然摆去,如何伴着鼓点,和着琴音,每一摆刷,那长长的带浆的毛刷便在墙面啪地清脆一响,极是好听。”三是他把粉刷这一行当成了自己的“行为艺术”。如果仅仅是刷墙刷得好,刷得均匀平整,是不会有这么大的名声的。刷子李之所以“在码头上响当当和当当响”,在于他把这一看上去没有多少技术含量的工种提高到了一种几乎不可能达到的境界:“最让人叫绝的是,他刷浆时必穿一身黑,干完活,身上绝没有一个白点。”刷墙哪有身上不带浆的?即使带浆也不会影响到刷墙的质量。这是一般人的思维。如果只把关注点放在粉刷的质量上,在天津码头这种玩绝活的地方很难脱颖而出。刷子李的突破点恰恰是别人的盲点。他成功地转移了别人的注意力——看别的师傅刷墙就看墙,看他刷墙则看他,看他一身的黑衣服。而且,他为自己立下了规矩:“只要身上有白点,白刷不要钱。”这就不一般了。这不但使普通的刷墙行为具有了观赏性,而且让人对他每一次刷墙都充满了期待,也充满了悬念。只这一绝活,就让刷子李由一位普通工匠变为了表演艺术家。为此,刷子李给自己进行了设计和包装,显得“派头十足”。这派头包括:行头,“一身黑衣黑裤,一双黑布鞋”;工时,“一天只刷一间屋子”;工间休息,“每刷完一面墙,必得在凳子上坐一会儿,抽一袋烟,喝一碗茶,再刷下一面墙”。这些规矩和做派,放在别人身上,就是做作,但到了刷子李身上,一点违和感也没有,它们与刷子李是相配的,仿佛量身定做。刷墙的能耐到了这份上,就应该有这些标配。它们具有很强的标志性,将刷子李从许多无名的工匠中区别开来,鹤立鸡群。
有绝活就会有传奇,就会有故事。冯骥才在谈到《俗世奇人》时说过:“古小说无奇不传,无奇也无法传。传奇主要是靠一个绝妙的故事。把故事写绝了是古人的第一能耐。故而我始终盯住故事。”[6]能人们恰好给冯骥才这一写作理想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刷子李的传奇就在于,他是不是真的在刷墙时身上不沾一点浆。因为“行外的没见过的不信,行内的生气愣说不信”。在天津的码头文化中,围绕能人的不仅是能人如何立起来,他们的绝活如何征服人,还有民众对能人的质疑。天津人捧角固然不遗余力,天津人砸场子、喝倒彩同样全力以赴。天津人“向来看能人栽跟斗都最来神儿”[7]。所以,《俗世奇人》中,写“能人栽跟斗”的篇目不在少数。刷子李的徒弟曹小三显然受到了这种文化的影响,他“当然早就听说过师傅那手绝活,一直半信半疑,这回非要亲眼瞧瞧”。《刷子李》的故事线索就是让曹小三来见证他师傅是不是真的刷完墙身上不带白点。所以,刷子李如何刷墙虽然高妙,“可是曹小三最关心的还是刷子李身上到底有没有白点”。师傅在刷的时候他盯着看,师傅休息时他更“拿目光仔细搜索刷子李的全身”。功夫不负有心人。刷完最后一面墙时,曹小三“竟然瞧见刷子李裤子上出现一个白点”,于是,想象中能人栽跟斗的场面出现了:“完了,师傅露馅儿了,他不是神仙,往日传说中那如山般的形象轰然倒去。”但是,故事并没有完。其实,这一切都被刷子李看在眼里。正当曹小三“怕师傅难堪,不敢说,也不敢看,可忍不住还要扫一眼”时,刷子李说话了,他点破了曹小三,把曹小三不敢说的话说出来了。也许,这样的场景不止一次出现过,天津的能人们就一直生活在别人的质疑中,时刻面临着“栽跟斗”的风险。所以,曹小三的一举一动,刷子李怎会不明白?随着刷子李道出原委,剧情出现了反转,那白点不是白浆,而是师傅不小心掉落的烟灰烧的小洞眼。其实,从曹小三跟着师傅出来干活那一刻起,刷子李就看出了徒弟的心事,但刷子李不说破,而是将计就计,使整个过程成了曹小三入行的第一课。作品的最后,刷子李对曹小三语重心长地说道:“你以为人家的名气全是虚的?那你是在骗自己。好好学本事吧!”
《刷子李》不仅内容是天津码头的,形式与风格也是天津码头的。别看《俗世奇人》是短篇,但是,却有话本小说的风致,口语化的程度很高。欣赏这样的作品,与其说是在看,不如说是在听,是在听作家用地道的天津方言给读者讲老天津卫的那些流传在民间的奇人异事。要写出一个地方的味道、语言,更准确地说,声音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元素。汉语虽然不是表音文字,但对语音的强调,特别是对声音在文学表达中的作用一直高度重视。毫不夸张地说,中国古代诗歌甚至古文形制的演变几乎就是建立在对语音的认识及运用上的。脱胎于说书的小说更是如此。但是,语音不是抽象的,在官话不普及,特别是普通话没有出现的时候,声音总是具体的,也就是地方的。对于有声文本而言自不用说,即使是文字文本,通过记忆与想象,也可以在人们的语言器官中呈现出具体的地方的声音。为了给这种记忆与想象更多的确定性,作家们都尽可能地加强口语化,并恰当地运用方言词汇。出于规范的考虑,《刷子李》在收入教材时进行了大幅度的删改,这两个方面已经不太能感受到了。以教材中的第一段与它在原作中的第二段进行比较就可以看出这一点。原作是这样的:
刷子李是河北大街一家营造厂的师傅。专干粉刷这一行,别的不干。他要是给您刷好一间屋子,屋里任嘛甭放,单坐着,就赛升天一般美。最别不叫绝的是,他刷浆时必穿一身黑,干完活,身上绝没有一个白点。别不信!他还给自己立下一个规矩,只要身上有白点,白刷不要钱。倘若没这本事,他不早饿成干儿了?
收入教材时去掉了第一句。其实这一句很重要,这里的“河北”不是河北省的河北,而是海河北边的简称,河北大街就是天津的一处地方,天津人一听,就知道说的哪儿的人和事了。营造厂,也是特指,历史感很浓。接着,教材又删去了“别的不干”,既然前面说了“专干”,再说“别的不干”,显然是重复,但就是这重复才显出口语的风格。再接着,教材将“任嘛甭”改为“什么都不用”,将“就赛升天一般美”改为“就如同神仙一般快活”,将“最别不叫绝的是”改为“最让人叫绝的是”,这都是将天津话改成了普通话,意思是差不多,但语言的味道就差太多了。然后,又将原作第二段的“倘若没这本事,他不早饿成干儿了?”删去了。这句话是调侃,更是强调,也是人们日常说话时的风格。这些话也许天津以外的读者不一定能彻底会心,更没法将它们以老天津的发音说出来,但还是可以想象出天津市井味道。
除了方言,《俗世奇人》中的“津味”还表现为明显的天津民间艺术的韵味。读这样的小说就好像在听相声,听说书。《俗世奇人》有意识地回归中国传统小说,说它近似话本也好,说它近于民间故事也好,总之,它与我们现在的小说不完全是一回事。甚至可以说,与现代意义上的“文学”比较起来,它可能更近于艺术。事实上,旧式小说,包括传统的叙事作品,与市民艺术是共生的,它们相处于同一种文化生态,有着共同的消费者,更关键的是它们的艺术趣味和表现手法相近、相似。天津是个说唱艺术非常发达的城市,鼓曲、评书、快板、快书、相声、弹词、琴书……北方主要的说唱艺术在天津都有深厚的根基和市场,而天津快板和相声更是独领风骚。看《刷子李》,是不是像在听说书人讲段子?或者是在听单口相声?作品一波三折,那种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情节与节奏跟相声的抖包袱何其相似!它回响着天津的声音,这声音不仅是天津话,还有这天津话中渗入骨髓的说唱艺术的腔调。
别看《刷子李》短,但它好像是个切片,从中可以感受到冯骥才的文学地理,他对“津味”写作的推动与创新。这样的写作已经融入他对天津传统文化的保护当中,是其文化理念与文化实践的有机组成部分。我们可以通过这样的作品引导学生体验传统文化的魅力。所以,将这样的作品推荐给学生,还是尽量保证原汁原味,改编时要谨慎细致。
参考文献:
[1][2][3][4][5][7]冯骥才.俗世奇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4:90,137,109,61,34,30.
[6]冯骥才.关于《俗世奇人》[J].文学自由谈,2000(5).
(汪政:江苏省作家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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