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生如苇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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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六记》——生如苇草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李白

事如春梦了无痕。---苏东坡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苏东坡

《浮生六记》古典意蕴的封面:一叶扁舟,迎击着空明的万顷金粼,似要将一颗绝尘的心化入那空旷寂寥的天地之中。顿觉眼前一亮,心境也变得旷达,妙趣难以言说矣。

“ 余忆童稚时,能张目对日,明察秋毫。见藐小微物;必细察其纹理,故时有物外之趣。”读后令人不能释卷,乃忆童年,披衣作战袍,执桃木为戈,张目对日好不威风矣。遂细细读“闲情记趣”,也确时有“物外之趣”的发现和心向往之,“寻宝”似的读完了这本《浮生六记》。

《浮生六记》作者沈复,生平史载不详,只是通过《浮生六记》这本书知晓其是盛世乾隆年间生于苏州沧浪亭畔士族文人之家,博览群书,颇有才情,后家道中落,落拓漂泊流转于全国各地,晚年著《浮生六记》,后其所终不为人知。“浮生"两字出自李白的诗歌《春夜宴从弟桃李园序》:“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浮生六记》是一本自传式的纪实文学作品,虽然作者沈复无论在处理自己的功名、生计还是家庭内部的关系等方面都十分失败,但是他的才华是有目共睹的,一部《浮生六记》所记不过寻常琐事、旅居见闻,但笔端独怀缠绵之情,中国风的古典审美底蕴,用词遣句时呈一片灵性天分,前无古人地将“闺房燕昵之情意,家庭迷盐之琐屑”记之以篇章,那伉俪情深的生活情趣以及坎坷的悲情日月,读起来令人觉得荡气回肠,销魂蚀骨。

“芸则拔钗沽酒,不动声色,良辰美景不肯轻易放过”。今天读来仍觉得肝颤,那一帧帧的浮生若梦图徐徐展开,让我们仿佛穿越了时空,回到了二百六十一年前的“康乾盛世”以及“嘉道中衰”的大清王朝,领略芸娘的风采、世俗人情、日常生活的美学趣味……

从时间意义上来说,沈复生平的背景环境,正是康乾盛世之盛极而衰的“乾嘉”时代。时代的颓势风沙,无可挽回地落到每一个人的头上。

从“闲情记趣”的陶冶到“抛书浪游”的“糊口之计”,历经浮沉的“易儒为贾” 到“不得已仍为冯妇”的飘零身世。沈复在思想上一方面接受儒家思想的 “父为子纲”;另一方面他也接受了道家遗世独立的思想,追求个体的自由,山水怡情的江湖逍遥;他还有一种悲观的“宿命论”:阴云遮月,便认为是不能白头之兆;傍晚时分,几只小猫追食,从屋檐上跌下,砸碎屋檐下夫妇二人精心打理的花盆与架,叹曰:“即小经营,尚干造物忌耶!两人不禁落泪”;芸作“锦囊佳句”,便认为“夭寿之机,此已伏矣”(原来是李贺的典故);“致干造物之忌” 芸娘的早逝,家庭的变故,一度令沈复沉痛不已,想远遁山林,经朋友的开导,继以幕游为业,远至琉球,然悲痛时难遣怀,也许“宿命”论能让沈复哀恫以释然,也许是道家的“逍遥”,心中有天地,至爱至痛往事唯能娓娓道来于笔墨之间。

作者沈复笔下的妻子-----芸娘之娴淑可爱令人怀想。林语堂将《浮生六记》翻译成英文版本时曾盛赞芸娘:芸,我想,是中国文学史上一个最可爱的女人。

我们也只能从沈复的笔墨间去读芸娘 ,抛开沈复的审美滤镜, 如果从芸娘的视角,也许又是另外一个故事:生如苇草,不幸的童年用一生来治愈。

芸娘是沈复舅舅陈心余的女儿,名叫陈芸,字淑珍,比沈复大十个月。四岁丧父,孀母幼弟三人相依为命,“家徒壁立”,芸娘七八岁就凭一手女红之技,不仅实现了自己的“糊口计”还做到了“三口仰其十指供给”,同时还供其弟弟拜师学习,答谢师恩的束侑之礼也是从来不缺(弟弟也是学霸呀)。芸聪敏过人,最初学说话的时候,家里人向她口头传授《琵琶行》,她当时就能背诵,后来有一天,芸在藏书的竹箱里发现一本《琵琶行》,边默默地背诵边挨个地识起字来,于是在刺绣女红之余自学识字,渐渐也会咏诗作诗。

不难想象,芸娘的童年是缄默的,鲜有关爱的,她需要十指不停地刺绣、缝纫、织补维持生计,而白居易这个名字,犹如一道光,照进了芸娘那幽暗的岁月里,诗文诵读成了芸娘的精神支柱。“白”字犹如一根救命稻草,给了芸娘生机。

突然一天,芸发现青梅竹马, 字三白,名沈复的沈三白,他的名字里也有个“白”字。命中注定我爱你似的,芸笑曰:“白字有缘,将来恐白字连篇耳。”在芸的内心里,“白”就是那道光,从此心托于沈复:“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

就像电影《大话西游》里的那句台词一样:“我的意中人是一个盖世英雄, 有一天他会脚踏七彩祥云来娶我。我猜中了前头,可是我猜不着这结局。”

“神仙几世才能修到,我辈何人,敢望神仙耶?强而求之,致干造物之忌,即有情魔之扰。总因君太多情,妾生薄命耳!" 芸娘在弥留之际,把最后的慈悲留给了沈复。

沈复在书中夸赞陈芸“纤悉无怨尤”,听起来挺好,但是怨尤又能怎样?芸娘幼年艰苦,年方几岁就自食其力,养家糊口。 机缘巧合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识字已属不易,爱诗作诗,却无人教导,所作之诗“有仅一联,或三四句,多未成篇。” 芸依然满怀期待地“我有旨蓄,亦以御冬” ,希望有一天能够碰到一个知己,一起将那些残缺的诗句谱写成篇。

“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芸娘唯一留给世人的诗句,一个细腻柔弱而又温暖坚强的形象。

秋天,苏州的柳堤蓼渚也褪了姹紫嫣红,和秋水一样清清奇奇地瘦,瘦的还有斜阳和芸娘的身影,年复一年被时光瘦掉的人影蛰伏在沧浪亭畔的东篱旁,怒放的金菊从尘埃里升起白月光, 将瘦影的内心充盈,在贫瘠的世界里深情地活着。

芸娘,聪惠敏学,擅长女红,自学诗词,还能巧手莳花弄草,审美古典雅致,将单调重复的日子也打理得活色生香。胸怀旷达不输男子,独爱千顷云高旷。可芸娘仅读的一点文字都是围绕“白”字的浪漫诗歌,以落花流水为意趣。对于人心险恶毫无概念,读《西厢记》“真不愧才子之名,但未免形容尖薄耳。”反抗和叛逆,芸娘的字典里并无此页。而作为她生命之光的沈复笑曰:“唯其才子,笔墨方能尖薄。” 是耶?否耶!私心罢了!

“ 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芸娘终究还是错过一次成长和自我救赎的机会。

人性的幽暗面,需要言语的分寸感以及办事的边界感,芸娘毫无经验,没有一丝丝防备,就一头扎进了黑暗中:芸娘仗义疏财却落个白眼;慷慨以待的仆妇,在芸娘生病不能下床索要药汤之时却上下厌之;勤勉操持份外的家务事却失欢于公婆被两度赶出家门,差一点被休妻……,个中颜色,不忍卒读。

“转轴拨弦三两声。”芸娘奉为启蒙之师的白乐天,如“见隔岸萤光,明灭万点。” 芸娘在无数个难眠的黑夜里吟诗联句以遣闷怀。可是白乐天没有告诉芸娘“犹抱琵琶半遮面”,轻拢慢捻的“琵琶女”,这些逻辑转折递进,那是怎样的一种世故?

生如苇草,从小就自我救赎的芸娘,识字诵诗,认知一直都停留在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的层面。不幸的童年还没有被治愈,那些残缺的诗句还没有补全,芸娘就一头扎进了虚与委蛇的成人世俗里。在人生每一次关键的抉择时,幸运的天平都偏向了薄情的那一端。

天真无邪的芸娘,一心想给“君” –---沈复物色一个“美而韵”的小妾,她看中了名妓温冷香十五岁的女儿憨园,(说到底还是因为沈复的“春梦”,“一时技痒”去和韵那被芸娘丢到一边的温冷香的柳絮四律,善懂其眼意眉语的芸娘,一举一动,示之以色,至此无日不谈憨园)。

芸、憨相见,欢同旧识。 不知道算不算成也《琵琶行》,败也《琵琶行》,芸娘心里烙下了一名歌妓的影子。

琵琶女,温冷香,憨园,都乃达官贵人之尤物。你看那年方十五的憨园说话已然滴水不漏,哪有少女的天真烂漫。这色艺双绝的歌妓本就是专门为达官贵贾而预备的,芸娘一厢情愿地以为对憨园动之以情,晓之以礼节,拿手镯以信物就能笼络这个十五岁的雏妓与他们一起“布衣饭食,可乐终身。”

“后,憨为有力者夺去,不果。芸竟以之死。”

憨园拿着芸娘视为诺言的信物,不辞而别。芸娘的信仰被名妓践踏,至爱至痛生死分离,读来令人扼腕长叹空留余恨。更何况致人死地绝不是折断稻草的那一粒沙一阵风……

芸娘短暂而灿烂的一生,像是一只蜣螂羽化的蝉,穿越十七年的幽暗岁月“欲修高举” ,却得知自己将不久于人世,耗尽所有的力气,将一生的所念、所挂、所思、所见,向后世的人们娓娓道来。盛夏过后,用再多的笔墨记叙也只剩惊鸿一瞥的后话,绚丽只有瞬间,却要太久的努力,寂灭来得却如此容易。

“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不过的东西:但他却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人的全部尊严就在于思想。” 人的渺小和脆弱是既定的事实,我们都无能为力,唯思想才是人所独有的魅力。人生如逆旅,而百余年来,芸娘这个名字依然被争相传颂在海内外无数人的笔墨心间,魅力无限。

合上这本《浮生六记》,万顷银粼,着我扁舟一叶,抚书轻叹,不知今夕是何夕。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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