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骑行男孩身亡背后:一条尚未交付的道路和两个濒临破碎的家庭

红星新闻记者|王语琤 摄影报道

  编辑|何先锋 责编|官莉

  “11岁男孩骑行被汽车碾压身亡”事件已过去一月有余,卷入其中的两个家庭仍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

  截至发稿前,涉事司机姜永亮因“涉嫌过失致人死亡罪”被检察院批捕,检方是否将提起公诉尚无定论。据悉,姜永亮是家里的顶梁柱,事发前一直以打工谋生,妻子罹患白血病,父母年迈,膝下有2个年幼的孩子。

  而去世男孩的父亲痛失爱子,又因被质疑“带未满12岁的孩子公路骑行,监护失职”“骑行车速过快”等遭到网暴。

  9月9日至12日,红星新闻记者来到事发地河北省保定市,重走事发路段,试图进一步还原案件细节。

  悲剧:

  男孩骑行时摔向对向车道

  遭来车碾压后身亡

  8月10日,南拒马河右堤顶路西边的庄村正在举办活动,范先生(化姓)带孩子去玩,在那里碰上了也带着孩子来玩的同村工友姜永亮。两人约好,第二天范先生搭姜永亮的车子,一起回工地。

  次日早晨5点30分左右,姜永亮驾驶汽车,载着范先生从村里出发,沿一条小路驶上南拒马河右堤顶路,自西向东,准备前往约40公里外雄安高铁汽车站附近的工地上班。

  行车记录仪显示,8月11日早晨6点12分,姜永亮以50码的速度行驶。同向车道前方有一辆机动车,右侧有一名骑行者,邻侧对向车道迎面驶来一个骑行小队。

  突然,骑行队伍中一名男孩摔倒,胸部以上越过道路中间的实线,倒在对向车道上。男孩跌倒瞬间,姜永亮刹车减速,随后向右靠边停车,但悲剧还是发生了。

  记者采访得知,事故地距南后台村“骑行小镇”约五六百米,离姜永亮驶上堤顶路的小路约4公里。

  事发时,范先生坐在汽车后排玩手机,突然感觉车子“咯噔”一下,停住了。他抬起头,只看到一辆自行车从车子右边经过,他问姜永亮“怎么了?”姜永亮说“出事了。”

  范先生随姜永亮下车,看到车后方一名男孩倒在地上,四周围了一圈人。姜永亮慌忙拨打120,范先生同时拨打了110。

  范先生回忆,事发后不久,男孩的父亲赶到。和男孩父亲一起的一名男子情绪激动,摔了骑行眼镜,上前打了姜永亮后脑几巴掌,扯着姜永亮,让他给孩子“跪下”。

  常在该路段骑行锻炼的王先生(化姓)告诉记者,平时骑行,他偶尔也会碰到男孩一行人。在他印象中,该男孩很可爱,有毅力。

  事发后约十来分钟,王先生骑到事发地,看到一群人围在那里。他记得,男孩父亲无助地跪在地上,司机着急地打电话。过了一会儿,救护车到达现场,男孩父亲陪着孩子上了救护车……最终,男孩不幸离世。

  河北容城县公安局的拘留通知书显示,事发当天,警方以“涉嫌过失致人死亡罪”将姜永亮刑事拘留。逮捕通知书显示,8月25日23时,经容城县人民检察院批准,容城县公安局对涉嫌过失致人死亡罪的姜永亮执行逮捕。

 

▲相关逮捕通知书

  事发后,当地官方曾组织调解,姜永亮的家人凑了20万元,希望给死者家属做出补偿,但最终钱被退回。“一直没能见到死者家属,我们希望能够当面道歉,尽全力弥补。”姜永亮的家人说。

  困扰:

  被质疑监护不力

  去世男孩父亲遭网暴

  姜永亮只有小学文化,在与孙女士结婚后,夫妻俩育有两个孩子,孩子们都还年幼。近年来,姜永亮和几名工友一起,随工头在村庄周边的县城辗转接活,主要做水暖和电焊。

  2016年,孙女士被确诊患白血病。患病后,孙女士身体孱弱,只能在家中休养,做一些简单的家务。

  在工友们的印象中,姜永亮话不多,但为人老实厚道,对待工友也坦诚大方。妻子生病后,姜永亮工作更加拼命,总是主动加班,大家都记得,他曾在30天内“干了42天的活”。

  去年8月,河北遭遇强降雨,姜永亮家受洪水波及,房子开裂,一家人凑钱盖了新房。年底,为上班方便,在家人资助下,姜永亮咬牙贷款买下一台汽车。有了车后,姜永亮会载着工友们往返村庄和工地,搭车的工友时常听他聊起,还车贷“压力有点大”。

  出事后,范先生去姜永亮家探望过几次。孙女士红着眼睛和他聊起,凑钱盖了新房,以为生活就要变好了,没想到突发变故。她独自一人拖着病躯,上有老、下有小,不知该怎么办。

  记者注意到,去世男孩父亲李某的抖音简介中,写着“某某小队”,常分享他和朋友骑行的视频。

  事发后,有网友认为,李某不该让年幼的孩子骑公路车,且骑行速度太快,应承担监护不力的责任……很快,李某的抖音评论区充满了辱骂。不久,该账号被注销。

  9月12日,记者在高碑店马营乡某村找到该男孩的家人时,一家人仍沉浸在悲痛中。他们表示,孩子的去世和网络暴力,给这个家庭带来了巨大的伤痛。但他们目前无力回应网络上的争议,不愿接受采访或公开发声,“事实胜于雄辩,我们相信法律”。

  同村村民告诉记者,李某夫妇在附近村庄经营箱包生意,他们通常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回来。大约在2021年,男孩开始学骑自行车。不久前,李某花上万元给孩子买了一辆公路自行车,当时在村里曾引起轰动。

  据南风窗报道,李某曾提到,骑车的目的是想带孩子减肥。一名骑友回忆,李某40岁左右,儿子11岁。父子从东马营乡出发,如果没出事,他们会骑到最北端的沟市村附近再原路返回。

▲9月12日,沟市村附近,一条通往堤顶路的小路口已被土堆封堵

  探访:

  事发道路尚未交付

  沿途小路已经设置路障

  事发路段的性质,也是事件争议的焦点之一。多位村民告诉记者,这段路已竣工了一段时间,虽没正式通车,但很好走。

  9月20日,雄安新区官方部门一工作人员告诉记者,事发道路处于未交付状态,具体竣工时间其暂不掌握。目前,这段路已禁止通行。

  几名村民、骑友向记者坦言,该道路的性质和用途让人有些“费解”。

  有村民认为,这段路连接着两个县,路面较堤坝下方的路更宽直,途经多个村庄,沿线村民开车走堤顶路去附近县城打工,省时、方便。但有骑友认为,道路两端设有路障围挡,且路面两侧的标线是圆点虚线,和一些景区内的路面一致,是供居民骑行休闲的,机动车不应开上来。

  事发一个月后,9月10日和12日,记者现场走访了解到,事发道路西侧起点位于两县交界处,临近沟市村,东至白沟镇。道路中部京雄高速东侧、薛庄村附近,一排路障将堤顶路“切断”。路段的西端起点被水泥路障封堵,路障东侧,道路中间为白色实线,路两边是白色圆点虚线。

  堤顶路宽敞平整,路两侧每隔数百米就有一条小路,通往堤下道路、沿线村庄和雄安县郊野公园。

  不过,目前堤顶路沿途小路几乎被土堆或水泥路障封堵,路口旁的树上挂着“封闭路段 禁止入内”“限速15km/h”的牌子。有的地方则有“解除限速15km/h”标志。

 

▲道路旁“限速15km/h”和“解除限速15km/h”的标志

  孙女士在9月3日发布的帖文中称,事发当天,姜永亮先看到了“限速15km/h”的牌子,再行驶300米左右,他看到了“解除限速15km/h”的标志。

  记者获取的一段2022年6月的行车记录仪显示,有汽车沿沟市村附近的小路驶上南拒马河右堤路,当时小路路口都没有土堆路障遮挡,路口树上没有“封闭路段 禁止入内”“限速15km/h”的牌子。另有多条网络视频显示,今年事发前,已有不少机动车在南拒马河堤顶路上通行。

  多名周边村民称,曾经堤顶路车辆可以通行,村民也能沿小路上堤顶。前些年,这段路开始施工,有村民认为是在给道路翻新。2023年左右,周边居民陆续发现这段路“能走了”,纷纷开始从这里通行。

  官方:

  仍在补充侦查

  正与双方家属沟通

  以京雄高速为界,堤顶路东边的村庄分布着大大小小的玩具厂、箱包厂。多位村民告诉记者,道路西边村庄的村民大多务农或外出打工。东边村庄靠近以产箱包闻名的白沟镇,经济条件相对更好。随着近年兴起的“骑行热”,骑行锻炼的人也多了起来。

  据河北日报报道,2020年3月,南拒马河(二期)生态景观提升工程可研及勘察设计工作启动。工程西起容城与定兴交界处,东至白沟引河,总长约19公里。

  由于工程描述中提到的东、西起止点与事发路段大致相同,一些当地居民猜测,南拒马河右堤顶路的工程是该项目的一部分。

  骑友王先生是堤顶路东边村庄的村民,他表示,村里的道路尘土多,车来车往,不好骑。后来,骑友们发现南拒马河右堤顶路宽敞平整,虽然偶尔有机动车,但大家认为这段路更加安全、适合骑行,遂纷纷前往那里骑行。

  贾光乡人民政府微信公众号显示,今年5月16日,当地还举办过骑行文化节。文章配图显示,骑行地正是此次事发的南拒马河右堤顶路。

  此外,该路段西侧的南后台村已打造出“骑行小镇”。9月10日,记者探访时看到,“骑行小镇”几乎没有客人,餐饮点和游乐设施处于关闭状态,从堤顶路通往南后台村的路口被土堆和水泥桩封堵。9月12日,记者再次来到骑行小镇时,“骑行小镇”的路牌已不见踪影。


▲通往南后台村的小路口。分别摄于9月10日和9月12日

  “骑行小镇”一名工作人员表示,今年过完年,“小镇”已初具雏形。5月份的骑行节后,来探访的游客越来越多,设施也更加丰富。事发后,游客数量骤降,那段路上的自行车和汽车都变少了。

  王先生回忆,去年8月的强降雨,导致堤顶路上的一些设施受损。今年五六月左右,路面重新修缮完毕,道路东端薛庄村附近的围挡路障也消失了一段时间。

  8月13日,红星新闻曾致电当地多个部门,询问事发路段究竟是否允许机动车通行,未果;8月14日,记者拨打当地12345热线进行咨询后,次日收到道路承办单位中国雄安集团有限公司回复:该路段暂不能通行,请绕行。

 

  9月20日,雄安新区官方部门一工作人员告诉记者,涉事道路由雄安集团生态公司建设,施工单位是中铁十八局集团,建成后的用途其暂不了解,但目前都有禁止通行的标识。骑行男孩死亡一案,目前仍在补充侦查,相关部门工作人员也在积极与双方家属沟通、安抚情绪,希望找到双方都能接受的解决方案。

  姜永亮的辩护律师周兆成表示,男孩的离世,令人无比痛心。“我去容城县看守所会见司机姜永亮时,他强调无论如何,对于孩子的意外死亡他都非常痛心。案发后,孩子的亲属逼迫其下跪,他也可以理解。”周兆成说,男孩的父亲突然遭受丧子之痛,其痛苦是难以言喻的,我们应该表示同情,而非指责和谩骂,呼吁大家不要网暴男孩父亲。

  周兆成同时指出,事发时,孩子摔向对向车道,道路右侧也有骑行者,且孩子摔车距离实在过近,司机的避让能力被进一步限制。多种因素共同导致了事故的发生,且每一个介入因素都对死亡结果有着重要影响。“要认定司机行为与小孩死亡结果之间存在刑法上的‘相当因果关系’是否勉强,值得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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