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味人生

我自小生活在山城泰顺的小山村，生活在这里的家家户户年年都要酿酒。甚至每位产妇月子里都得喝着家酿红粬酒炖的鸡汤，为刚出世的孩子产源源不断的乳汁，那乳汁里不知可有酒香味？

我小时候总喜欢翻山越岭去另一村庄的奶奶家住几天。活泼的奶奶爱笑爱美爱油，给我做好吃的，还爱带我去村子里串门。

打开记忆之门：村里的老姐妹一看到奶奶走过来，大老远就开心地招招手说，你宝贝孙女来看你啦，快来来来，来我家呷茶。

她会热情地把我们安置到八仙桌坐下，转眼间灶上已经放好了香喷喷的自制咸菜，一盘铁锅上刚翻炒出来的田埂豆。一般情况下一开始她俩总是会端上一碗土茶先喝上三两碗，当谈话气氛上来时，她会笑眯眯地说：我酿的酒已经可以喝了，今年味道可好了，等一下，我去舀一杯你尝尝。

奶奶摇头嘴上应着：不不不，等一下还要去山上拔草喂兔子，鼻子却很诚实地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笑盈盈地改口：哇！这次你酿的酒真香。

老姐妹转身到橱里拿出一把铁制酒壶，再拿两个印有天关山字样的玻璃酒杯倒上酒，那酒的颜色红里透着绿莹莹的光，奶奶用嘴唇尝一小口，一边夸姐妹手面好，酒酿得好入口喝起来口感软，一边频频碰杯，开始一场姐妹之间的对饮。

为了不冷落我这个小跟班，奶奶还会把酒递过来，叫我也尝一口。我用嘴唇碰了下，哇，酒一股怪味，又涩又不甜。眼看着她俩脸色越来越红，笑得越来越大声，话聊多越来越热络。

奶奶生了四个孩子，唯一的闺女6岁夭折，我是她仨儿子生了六个孙辈中唯一的孙女，我强烈地感受到酒后奶奶对我愈加疼爱，喜欢把我紧紧搂在怀里“蛋蛋、宝贝”一遍遍叫个不停。

酒这么难喝，为什么奶奶她们这么喜欢喝呢？长大方明白，酒逢知己千杯少，几杯酒下肚后，会让朋友之间红了脸庞热了心窝，感情自然又亲近了几分。

长大后发现喜欢喝酒的可不止奶奶。我们老厝里的妇人不仅在晚间喝上几口自酿的米酒，农闲后也喜欢呼朋唤友地一起喝酒。

秋收后的晚饭后约起来喝一场大酒更是一桩美事。在老屋堂前，你家搬出家里的腌货，我家拌一个下酒的海鲜干货，她家去炒一盘花生米。三五杯酒下肚，而平时沉默辛苦劳作的容颜开始生动，大家天南地北拉家常。

喝酒的妇人们一开始都在你推我躲说自己没酒量真不会喝，可当气氛达到高潮酒意浓时，平日生活节俭的妇人，也会在众人称赞她酿酒技术好的赞美和渐浓酒意中，迷失自我，一杯又一杯满上，再摇摇晃晃地进屋阔气地装满一壶又一壶好酒，慷慨献上美酒，只为今夜喝个痛快。

男人们似乎也被妇人们的快乐感染，放下平时当家男人的威严身段，换上一副好面孔，不催促结束还参与进来，添酒、加下酒菜。小孩子们玩累了也不时也围过去吃点豆子、咸菜，不经意间端起自家父母的酒杯尝几口酒，不觉夜色已深。那些家长里短一年收成在昏暗的灯火下，细细地诉说，一副人间烟火景象。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适度的酒带来飘飘然，是一颗快乐丸，还是邻里关系的润滑剂。

秋夜有风儿溜过发间，再加微醺的酒意，真是人间乐事。

我人生的第一次醉酒来得比较早，它让我一醉成名。

那年夏天，严重偏科中考成绩一塌糊涂，眼看着除了昂贵的技校其他上学无望，我悲从中来，和老厝刚刚母亲病世的小姑姑不知怎么想到了一起喝酒，两人把往年家里存的红酒喝完后，还晕乎乎地去村子里的小店买了一大瓶二锅头，那醇厚的红酒和浓烈的白酒把我们的悲伤无限放大，两个人抱头痛哭，我哭着说：我没考好没书读了没前途了，而年长我几岁的小姑姑则一直嘤嘤哭泣：我妈这么早走，我没妈了。呜呜～

直到喝到记忆断片，我们的哭闹声，把整个老屋里的人都吵醒了，老老少少跑来看两个小姑娘在发着酒疯停不下来。

那一夜惊天动地的醉酒，不仅让我们俩一醉成名，也让我们俩在床上整整躺了两天。直到现在，回老家当年见识过这个场面的都不忘“揶揄”我们一番，说着我俩醉后那断片的糗事。

这一场酒事，让我一生记忆深刻。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在我年少时就过早领略了，酒让快乐加倍，也会让痛苦暂时稀碎。

在这种喝酒的氛围长大，成年后有点酒量自在情理当中。睡前喝一杯解乏，在三分微醺中安然入睡已成习惯。而平时开心或难过时也都会喝一点，似乎已经习惯了用酒表达心情，三不五时也会小范围约上好友，饮一场你醉我也愿意醉的酒。几杯小酒，几个小菜，三五好友，几句贴心话，仿佛酒后，再颠簸的生活也能闪亮地过。

血液里流淌下来的基因，让我活成了当年奶奶爱喝酒爱交友的样子。回老家也会约上亲友小酌几杯酒，那久别重逢的亲情友情也在酒氛围中日渐醇厚，在酒香弥漫中环绕着在场的每一人的心中。

人之于世纵有万般滋味，每个人都追求自己的独一味。站在人生四十出头的光景，细细想来：

奶奶的酒诗化了她的贫困生活，让命运多舛的她凭添几分自在与洒脱；

老屋主妇们的酒褪去了农活劳倦，让生活变得轻盈有趣和惬意；

而一夜成名的酒让我读懂生活皆有不如意，让我酒后一夜长大；

成年后，越加发现好友之间的酒事会让我们卸下伪装的社交面具，坦诚相待后，发现酒里藏着最真的喜，最深的痛，以及更真实的自己。

柴米油盐酱醋茶，琴棋书画诗酒花，生活不易，有事无事身为成年人我们都喝点小酒，为人生加点滋味吧。只是，好酒虽妙，切记不要贪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