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取当垆酒,下世事

人世间,酸甜苦辣,若长良川。

——《深夜食堂》

北宋诗僧慧洪所著《冷斋夜话》中提到彭几曾与人言:吾平生无所恨,所恨者五事尔。一恨鲥鱼多骨,第二恨金橘太酸,第三恨莼菜性冷,第四恨海棠无香,五恨曾子固不能作诗。五恨有其三事关食事,其恨不可谓不深,彭几其人,甚妙。然而这世界上本没有任何一种味道可以让你无法释怀,真正叫你无法释怀的,只可能是一段经历,而这段经历,也不过只是在火药仓库中划燃的一根火柴。

味道其实是信号分子通过味蕾传递到我们大脑里的一种感觉,现代的医学早已将味觉剖析地非常透彻,甚至年轻的医学生还能拿着书跟你好好解释正负电子的传递不同导致了味觉产生的变化。但这么解释未免太无趣了,我不喜欢。

酸甜苦辣自古以来就不是单纯的味道,苏子所谓人间有味是清欢——闲淡之趣。辛稼轩所谓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未归——莼鲈之思。汪曾祺所谓火炭梅与昆明的雨——洒脱之欢。中国人向来喜欢在做事的时候添几味调料,遵循不同心境,这味道也不尽相同。然而有一种味道却频繁的出现在历史青页、墨客自述中。

陈忠实说他当年知青下乡时,在半夜和好友在沙漠上看好大好圆的月亮,愁的是没有青稞酒。在刑场上的金圣叹临刑前要了一碗白酒,满足他的痛快人生。甘兴霸夜袭曹营要饮酒壮胆,将军醉卧沙场要葡萄美酒夜光杯,太白唤力士吆贵妃还不忘呼儿买美酒。真是非常奇怪,似乎但凡遇上了一些解决不了的事情,或是一些难以捉摸的情感,中国人的传统就是来一碗酒。

传说杜康酿酒,唯缺三滴精血,最后等来文痴武客还有一傻子三人的精血。这就是为什么酒会有三点水,而喝酒的人会慢慢地从文人式的谦逊,到将军式豪放,再到疯子式的撒泼。那些老酒客会很郑重地跟你讲一壶好酒来之不易,一曲女儿红柔肠百转。这些故事无关发酵等高中生物知识,但是一段醺人的传奇故事。

但是打住,我是完全无法理解酒这玩意儿有什么好喝的,难道不是又苦又刺鼻吗,还长期闹出某某喝大了酒品一塌糊涂上了头条。所谓酒香,对不起,就连青岛的扎啤那引以为傲的小麦香在我看来也比不上碳酸饮料的分毫。


今年过年,小字辈的早已睡去,守岁留下的人也都已经精疲力尽,跟盆子里只剩隐约红焰的炭火一般。我和父亲收拾完毕就准备上楼休息。这时候,大伯,二伯揣了几个看不出年代的绿色玻璃瓶,冲着我父亲摇了摇,看他们笑眯眯地蹑手蹑脚的样子就知道他们还准备再战一轮。我心里翻了个白眼,打算提醒两句就走,但大伯冲我大手一挥,“走,一起去。”

那一瞬间我完全没有搞清情况,甚至我不确定这句话是以我为对象说出的。我当然不想去,但这个时候我的确是愣住了,或许也是考虑到大过年的直接回绝长辈不是很好。

然而不待我开口,出乎意料地,父亲替我点了点头,“你大了,这次一起去吧。”

深冬的大山寒气刺骨,我随着他们来到老屋外面的小院坝里。早就有两个烧得旺旺的火盆,几个散落的桌椅,一地的瓜子壳,还有一个形状不完整的瓷盘,盛满花生米,生的。

我是不喝酒的,更何况那玻璃瓶离我老远我都能嗅到那是一种陈年老酿的味道,我绝不承认那是香味。在我看来,就算不喝也能想象那跟吞刀子没什么区别。我搓着手在旁边烤着火,我其实并没想明白我父亲为什么一定要我去陪着。

黑夜深深地弥漫在彼时彼刻,老酒挥发出的酒精飘荡在空气中疯狂刺激着我的鼻腔。我从来吃不来生花生的味道,感觉一点都不香。但看着他们很仔细很仔细,就像教科书里面描述的很多年前的人们对于粮食的珍视,一点一点剥开带着泥土的外壳露出里面发红的果实。这画面感比起《风味人间》《舌尖上的中国》实在差得很远,但我承认那场面的确让我觉得他们吃得很香,使我不由得相信那就是人间至味。

猛地被冷风激一下,看他们三兄弟还在那里低声说着一些我听不懂的传说故事,时不时手臂上下飞舞挥斥方遒,这里的老黄桷树,那里的橘子林,小径下面的堰塘,碎的跟山路上铺满的石子儿一般的琐屑也被一一捡起来。最开始三人还在细细品酒剥花生米,后来都是利索的用巧劲把花生米挤出来,接着就是猛地仰头一口酒,再长长地呼出一大口气,在老家的漫天星光璀璨下分明是一团纠缠不清的雾气。

老家的灯火应该已经越来越少了,这个连我这个晚生都知晓。他们兄弟仨那一刻就像三个归来的君王,喝得畅快淋漓,甚至被烈酒辣出满头的汗,星光下挂在泛白的鬓角格外显眼,浑身萦绕着若隐若现的酒味,玻璃瓶偶尔清脆的碰击几下,我明白这已经由不得我去插嘴了。

其实我父亲自从年岁增长已经不怎么喝酒,但那晚上的架势,大概一如他年轻气盛的模样。他们经历了几十年的成人世界,他们一直在努力地往前走,亲自挥刀把大山的荆棘桎梏——可能不只是桎梏,砍得粉碎。这么多年过后,他们开始疯狂地从蛛丝马迹种找到当时的少年。我相信他们都没有醉,他们就正好处在那种酒客最追求的境界,微醺之后尚能自持,却又不知冷暖不念他物了。

我后面想,可能那晚上他们兄弟仨,算是给我表演了什么才叫喝酒,为什么要喝酒,以及酒的味道: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人们喜欢说下酒菜,似乎菜的用处是来陪衬酒的。然而我以为,酒的味道其实也是实在没有特别的含义。这只是个媒介,就一如千年前的古人,流觞曲水要的是那份潇洒,青梅煮酒谈的是背后的英雄之论。所以说区区酒味,很多时候实在是微乎其微的事情。要的是那种一个在述说传说时的转折时,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局促的手段,或者说,要渲染出传说之所以是传说的诱人感。

人们离不开味道,就像将叶绿素导入人体从而让人类摆脱吃饭,这个计划被无数人骂成愚蠢的决定。只因人间的故事可能最后都不过只能说与山鬼听,又怕山鬼不懂散入西风,还怕东风吹西风。弯弯绕绕到最后就是需要载体,不能涉及量子物理的高科技,不能路边稗草野花太过草率。所以我们选择味道,带有些许烟火气息,人皆能辨,绵延了许多个千年,所有的情绪所有的念头,都能在味道的辽阔无边的世界中找到归属。

世间的小食堂很多,大概当垆从来不缺少酒味,从不缺少循着酒味的酒客。千杯不醉又如何,龙涎垂香又如何,哪有那么喜欢酒味。不过是因为这人世间的故事,到最后可能没有山川湖海,没有鲜衣怒马,红衣姑娘错过白衣少年,老家的萤火虫也散入稻香飞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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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Mr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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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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