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逢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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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到关外北都,已是仲秋下午七时,烈日丝毫没有打烊的迹象,炙热的阳光漫不经心地飘入过五星级酒店一楼大厅在棱形岩石地面流淌四溢。室内水晶灯却有几分清冷,大厅偏角的烟灰色沙发座上,三两男女礼节式轻声交谈,大厅中部有一音乐喷泉欢快舒畅,泉水合着柔情舒缓的钢琴曲起伏律动,似精灵在城堡中无忧无虑地飞旋弹跳,几个孩子在一旁嬉笑打闹。

”哥哥,快,中路,快快,完犊子了,芭比Q了。“女儿囡囡正趴在冲冲背上上大声嚷嚷。冲冲大约14岁,卷发大眼,身板硬实,脸颊额头有几颗青春痘格外醒目,他双手正忙着在屏幕上戳戳点点。

“Double kill”几轮激战后,对手偃旗息鼓了。“大哥哥,你太厉害了!”女儿囡囡大声惊呼,脑后的羊角辫甩出两道夸张的圆弧线,她那双灵动的丹凤眼像极了我,她眸里此时满是崇拜。

囡囡扭头冲我喊着:“爸爸,爸爸,你看,冲冲哥哥玩这个可比你厉害多了。 ”我抬头挥手回应了一下。三十多岁才有了这个女儿,自然是想着把所有美好的东西都送给她。如同往常一样,我宠溺地笑了笑,“好好跟哥哥玩儿。”

“冲冲,好好照顾妹妹。”对面的她也大声叮嘱着冲冲。

她清脆利落的声音让人不觉莞尔,我扭过身子继续投入与她的叙旧中。“叙旧”一词或许不太贴切,因为我一直未淡忘过她,我的世界因她而起。

与她校园一别已是二十载,她似乎有了变化,发型变了,服装风格更职业化了,肢体似乎有些紧张局促,但是身形没变,还是那般圆润紧实,还是我熟悉的那个她。

阳光落在她的睫毛上,一如往昔浓密深邃耀眼,我的内心仍旧兵荒马乱。

“你在看什么?”她清脆的声音飘过来,光线撩在她挺翘的鼻尖上,如希腊爱神维纳斯的俊逸清朗,面部线条完美流畅。我有些恍惚,仿佛时光停滞,我还是我,她仍旧是那个她。

情难自禁伸手想要感受一下那熟悉的面容,回想那沉沦的时光里我临摹过无数次的她。

二十年前高考发挥失常,我与重点院校失之交臂,进了三类学院,开学第一天我逃离那群嘈杂拥挤的迎新队伍,拉着行李箱仓皇而逃,想在校园林荫下偷得片刻清净。

突然“嘣”的一声,一个红白相间的排球从天而降,砸到了我的肩膀,我痛得龇牙咧嘴直叫唤。

“喂,新同学,把球扔过来。”是一个女生。

我寻声看到了她,鬼使神差地放下行李,抱着排球走近了她,阳光温柔,她分外白皙,眉眼弯弯睫毛深长,中庭俊朗,嘴唇婉约若丹朱。秋风微拂,她的身上落满了阳光,我好像被丘比特射中了一般,心口有点酸楚,喉咙干涩,一种从未有过的内心悸动。接过球的她笑颜如画,爱神维纳斯也不过如此吧,我突然有一种想画下她的冲动。

从此她就成了我的创作灵感缪斯。我要找到我的专属缪斯,虽然不同系别,可我有自己的方法打探到她的消息。我每天下午在她教室外徘徊等待,只为了走近她。

同学叫她学姐,说她胖得有气势,说她是体量大豪气万丈的学姐。可对我而言她是灵感女神,圆润的形体和精致的五官完美融合,在我看来她就是一件艺术珍品,需要爱的滋养,也需要呵护,美术生总能洞察生活的本质,长期静坐绘画写生,让我练就了一双能看透万物的眼睛,见多了扭捏惺惺作态的女孩,她的爽朗直接总能出其不意击中我心窝的柔软,对她,我欲罢不能。我叫她青青。

慢慢地,青青接受了我,我俩经常在画室约会。画室在一处旧仓房里,是我跟系主任用两包烟申请到的,只能用一个暑假。那个暑假她的同班同学都回家了,她却留在画室陪我。

每天她在一旁收拾东西整理餐饮,收拾卫生,忙得不亦乐乎,而我仅需要抬笔绘画就好。我每天都能画五六张她的肖像,铅笔素描、油画、水墨等各种各样我都爱不释手。

每画完一幅画,我都会抱起她旋转。青青说这是举高高,调侃我说她的体重能压垮我这个瘦竹竿。可是每次我都能举起她,抱着她转圈圈,暖阳如煦,我觉得自己掉进了蜜罐。

青青大我两岁。我刚入校她就要面临实习,她毕业后要回单位就业,已经被父母规划好了生涯。

那次暑假结束,她整整失踪了一周,那一周我魂不守舍,每天都在她的教室等她侯她,可每次都扑空。

第二周,她出现了,身旁站着她的父母。他们身形高大面色凝重,超强气压让我喘不过气,青青站在他们身旁紧咬着嘴唇,反复搓揉着自己的手指。

我熟悉她的所有小动作,也能读懂她对的每一个小动作,她比我还紧张。那天的画室正在扫尾收拾,一片狼藉,恰如我的惶恐不安。

她父母说他们就只有这一个独生女,愿意把所有的最美好都送给她。我又何尝不是呢,我也心甘情愿这样。她母亲说,可是凭你现在的学历和家庭条件你怎么能保证她以后的人生。是啊,她一直身穿名牌,用着小众奢侈品,而我只是小县城走出来的落魄生。我一贫如洗,温饱都成问题,怎么去为她遮风挡雨。

我战战兢兢不敢多言语,我本不善言辞,面对她父母的长篇说教,我越发沉默,我的头越埋越低。青青在一旁紧捂着嘴吧,肩膀一颤一颤,我知道她强忍着抽泣,那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哭,我心都快碎了。我只恨自己出生晚没能早点认识她,恨自己能力太弱,无法拍着胸脯对叔叔阿姨说能许她一个未来。

许诺未来,彼时的我真的做不到。

窗外的日头分外刺眼,我却在青青一家人面前无所适从得像一只藏起头的鸵鸟。青青一直在哭,骄傲如她,我知道她在努力克制,我知道她在不想哭的,她眼角的泪水如同冰晶堕入我的心口,将我撕裂割碎。

我不知道他们何时离开的,只记得那晚的月亮清冷孤寂,我与它对视了一整夜,它无言,它看着我的心一滴一滴地渗血流淌。

青青毕业了,我的心空了。

青青回城后,继续跟我保持联系。笨拙如我,我不敢轻易许诺。我知道她就业了,可我还在校园,我该怎么办?多少个夜晚,我辗转反侧躺在床铺上凝望月空,我想找到答案,可是漫漫黑夜孤影一人,我始终是自言自语自己说给自己听。

“谋一个未来”,夜空孤寂,月光洁白无瑕,“谋一个未来”似远处棒棒敲响的木鱼声,注入我的脑子里扎根发芽,与青青的背影一起萦绕在我的心口。

我该怎么做,我只有一双手,一双空空如也,只能拿画笔的手。于是我继续寻找画室,奋笔挥墨练习绘画,继续埋头苦读。

或许是老天垂怜,功夫未负有心人,我考中了一类院校京都美术学院。考上的那天我第一时间打给了青青,青青却哽咽许久,说她要办婚礼了。

京都的天灰蒙蒙的,挥散不去的雾霾也蒙住了我的声音,我竟无语凝咽。“祝福你。”留下三个字后我扣掉了电话,我怕再拖一秒会哭出声,我不容许自己在青青面前掉泪,哪怕她的未来我再也无法参与。

大都市的美术生涯五光十色,可我的心却开始流浪,我找不到停靠的港湾,我不停地找寻,去国外游学写生,从富士山的樱花到罗马竞技场再到荷兰的风车,我的画笔未曾停留。去海峡研学归来,我选择继续读博,我想一路向前,我想攀爬上更高的阶梯,我想奔往更远的远方。那段时日红尘滚滚人世闲游,有时候会让自己对追随脚步的女子侧目,有时候也会心疼一二,因为只有那一刻才知道自己还在路上。

但是我不敢再跟青青联系,只通过青青的好友朋友圈知道一点她的讯息。两年后得知青青有了自己的儿子,我想我也该告别过去了。

我想让以往的记忆就停留在过往,于是找了一个跟青青风格截然不同的女子成婚。

美术生沉入人世,从万般不适应到纠结挣扎再到习惯烟火,我似乎也开始蝇营狗苟,也按部就班地有了女儿。

女儿的眼睛灵动忽闪,让我想起了青青。婚后,身边的同事朋友桃色绯闻四起,看他们起了高墙又塌房,我却再未对其他女子动恻隐之心,可能是过往的执念一直深埋在心底。我一直留着青青的微信,我无数次点开她的头像,但从未发出过一个字,我担心发出去后会万劫不复。可是女儿的一声“爸爸”让我有了一些负罪感。

其实我一直跟青青的好友有联系,我想悄无声息地地知晓她的一切。

青青的好友把我拉到了小群里。看她们聊天,得知她一线工作艰辛,她父母身体抱恙,我也跟着酸楚,我想调侃化解她的忧心,可最终发出去的却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字眼。

年复一年,日子浩浩荡荡前行,凡尘烟火裹挟了我们每一个人,青春已逝不复返。走入了中年,我们肩上扛起了一个家,承载对父母、妻子和女儿的责任担当,爱情早已退居到角落,或被尘封,或被遗忘。

慢慢地,在群里无伤大雅地调侃成了我们之间的习惯。青青的好友在群里不活跃了,我跟青青也风轻云淡了。青青谈他儿子的学业,问我女儿的爱好,我谈美食、聊风景,敲出的文字不多,每一段她都能回应,对话惺忪日常。

这个暑假,原定出国旅游的假期调整了,青青的好友一句揶揄促成了我和女儿的北都之旅。

日光灯中,青青的下颌线似乎不太清晰了,还是那明亮的笑容。我们面对面坐着,她时不时回身看看孩子们,她的儿子已经十五岁了,她当下所有的注意力全在儿子身上。 而我,也被女儿的一举一动所牵绊。

有那么一瞬间,我们似乎又坐回了那间画室, 只不过这次,她的臂膀没有靠近。

即便聊着寡淡平常的话题,似乎都不想深入多聊,我们都在刻意回避,两人之间横亘的鸿沟好像越来越宽。

她说父母退休多年,身体越来越差,家里也因此耗资不少,不似以往恣意潇洒,不过好在有体谅自己的先生一路扶持相伴。

叮铃铃,手机响起来了,“赵教授,你来北都啦,怎么不提前知会一声!”是多年前一起赴外调研的高教授,他在北都任教,来电想尽一下地主之谊,电话里他分外激动,声音高亢,我的回应也高调了些许。

电话结束后,青青沉默了许久,她嘴角紧紧地抿了一下,“赵教授,你现在都是教授了,可我还在这一亩三分地里打转。”她抱着臂膀搓揉这自己的胳膊,眼神有些躲闪。“你说,如果...我们......" 她咬住了嘴唇,吞下了后话,陷入了沉默。

可是过去这么多年,我还是能读懂她。

我回头看了看靠在一起玩游戏的两个孩子,抬头看见窗外。

天黑了,当空点点星耀,月亮似乎卸去戎装,缺了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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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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