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聂华苓老师家,和诗人痖弦打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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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是风,谁也管不了*——痖弦

 11月2号,我从纽约回到了柏林,到现在快两个礼拜了,我总是会想起在爱荷华度过的两个多月的时光。回忆太多了,我打算写一些让我印象深刻的片断,与大家分享,首先,我想到的就是那天在聂华苓老师家,王晓蓝老师帮我打通了现在在加拿大的诗人痖弦的电话,让我和台湾作家朱和之一表倾慕之情。

 

(聂华苓老师的寓所))

 

(和台湾作家朱和之在聂华苓家的阳台上抽烟)

十月底,爱荷华进入了金秋。我、七堇年和朱和之又去聂华苓老师家做客,她的女儿蓝蓝要给她的“王叔叔”打电话,“王叔叔”,就是痖弦啦。痖弦,本名王庆麟,河南南阳人,1932年生,青年时代于大动乱中入伍,随军辗转赴台;复兴岗学院影剧系毕业后,服务于海军。1953年与和洛夫创立创世纪诗社,发行《创世纪》诗刊,人称诗坛“铁三角”。痖弦曾应邀参加美国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项目,是第一届参加IWP(International Writing Program)的台湾作家。其后入威斯康辛大学,获硕士学位。曾主编《创世纪》《诗学》《幼狮文艺》等杂志,任《联合报》副总编辑兼副刊主编二十余年,并主讲新文学于各大学,现专事写作。著有《痖弦诗集》《中国新诗研究》《聚繖花序》(I、II两册)《记哈客诗想》等。2016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了《痖弦》诗集。

 

(出自聂华苓 《三辈子》)

第一次从哪里看到痖弦的诗,我已经记不得了。最初应该是读了他的《红玉米》。那时候我还看不太懂,不解诗中真正的意思。聂华苓在《三辈子》这本书里,提到痖弦:“痖弦在爱荷华两年(1966-1968)。痖弦的诗悲凉透着诙谐,跌宕起伏,呼应成趣,极富戏剧性。他朗诵诗,声音醇厚,荡气回肠。耳边仍然回荡着他朗诵的《红玉米》……  红玉米痖弦
 宣统那年的风吹着
 吹着那串红玉米
  
 它就在屋檐下
 挂着
 好像整个北方
 整个北方的忧郁
 都挂在那儿
  
 犹似一些逃学的下午
 雪使私塾先生的戒尺冷了
 表姊的驴儿就拴在桑树下面
  
 犹似唢呐吹起
 道士们喃喃着
 祖父的亡灵到京城去还没有回来
  
 犹似叫哥哥的葫芦儿藏在棉袍里
 一点点凄凉,一点点温暖
 以及铜环滚过岗子
 遥见外婆家的荞麦田
 便哭了
  
 就是那种红玉米
 挂着,久久地
 在屋檐底下
 宣统那年的风吹着
  
 你们永不懂得
 那样的红玉米
 它挂在那儿的姿态
 和它的颜色
 我底南方出生的女儿也不懂得
 凡尔哈仑也不懂得
  
 犹似现在
 我已老迈
 在记忆的屋檐下
 红玉米挂着
 一九五八年的风吹着
 红玉米挂着
  
 1957年12月19日
我在我的“中国当代诗歌鉴赏与写作”课上,给同学们讲过这首诗。还有同学问,“宣统那年是哪年?”“凡尔哈仑”是谁?我也赶紧查,“1909年农历正月一日-1911年农历十二月二十五日,是清朝末代皇帝溥仪的年号,前后共三年。”“凡尔哈伦”则是爱弥尔·凡尔哈伦(Emile Verhaeren,1855——1919),比利时具有国际影响的著名象征主义诗人,素有“力的诗人”和“现代生活的诗人”的美称,也是一位有强烈爱国激情的人民诗人。艾青唯一的译诗集就是翻译他的《爱情与城市》。

穷人们凡尔哈伦
 是如此可怜的心——
 同着眼泪的湖的,
 它们灰白如
 墓地的石片啊。
 
 是如此可怜的背——
 比海滩间的那些
 棕色陋室的屋顶
 更重的痛苦与负荷啊。
 
 是如此可怜的手——
 如路上的落叶
 如门前的
 枯黄的落叶啊。
 
 是如此可怜的眼——
 善良而又温顺
 且比暴风雨下
 家畜的眼更悲哀啊。
 
 是如此可怜的人们——
 以宽大而懊丧的姿态
 在大地的原野的边上
 激动着悲苦啊。
 

 艾青 译  

 

后来,我又读到了痖弦《如歌的行板》,诗人伊沙在西安外国语大学中文系的学生韩敬源,听伊沙老师讲课时记下的四十万字的听课笔记,经伊沙的整理润色,出版成一本书,名为《观音在远远的山上》,书名就来自于这首《如歌的行板》。 

如歌的行板  痖弦

温柔之必要肯定之必要一点点酒和木樨花之必要正正经经看一名女子走过之必要君非海明威此一起码认识之必要欧战,雨,加农炮,天气与红十字会之必要散步之必要溜狗之必要薄荷茶之必要每晚七点钟自证劵交易所彼端 草一般飘起来的谣言之必要。旋转玻璃门之必要盘尼西林之必要,暗杀之必要,晚报之必要。穿法兰绒长裤之必要,马票之必要姑母继承遗产之必要阳台、海、微笑之必要懒洋洋之必要 而既被目为一条河总得继续流下去世界老这样总这样:——观音在远远的山上罂粟在罂粟的田里 1964年4月

好时髦!好颓!好一通拷问灵魂,但又好美!这就是痖弦诗歌的魅力,我看闻一多说的“三美” 痖弦做到了,尤其是“音乐美”。他的诗自有其节奏感。

 

(晓蓝老师和朱和之)
电话里,痖弦和我聊起他和洛夫、张默办的《创世纪》,我说是的,看过当年台湾诗歌史,1954年,洛夫与张默、痖弦合办了创世纪诗社,在台湾发行同名诗刊,与《蓝星》《现代诗》三足鼎立,对台湾现代诗影响深远。痖弦提起他有个河南老乡写得不错,叫苏金伞。我说没听说过,回头看看,他就在电话里背了起来,类似于“我的妈妈是一本书,我读她”。我跟他谈起闻一多,谈到艾青。我说上堂课上刚讲过您的诗,有位学生还读了您的《水夫》,其中有一句“他妹子从烟花院里老远捎信给他”,这里的“烟花院”指的是那种地方吗?痖弦在电话里笑着说是啊,是啊。 聂老师依然保持着少女气,她说要跟痖弦说话,让我们把电话拿过去,说你猜猜我是谁?就听痖弦在那边沉吟道:你的声音听着很熟悉。聂老师:你猜我是谁?痖弦:你的声音比你年龄要老。聂老师:我是华苓。痖弦:你是我的恩人啊!听到这里,我们都笑了,笑之余也非常感动。他是最早一批来爱荷华写作项目的华人作家,是受聂老师恩惠的。现在我们在这里,也受聂老师恩惠。七姨(聂老师的小妹)也说要和痖弦说话。她拿过电话:你猜猜我是谁?痖弦:一听我们就是同代人。同代人做的梦都是一样的,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梦(原话有点记不清了,大意如此)。我们都感慨,这就是诗人,说的话就像一首诗!痖弦还说我们还是要继续写作。世界都这么乱了,我们该多表达(大意)。他中气十足,豪爽幽默,像个老顽童,简直不敢想象他已经八十多了。 挂了电话后,我想起朱和之提起几次痖弦的《盐》,就建议我们一人读一段,录下来: 盐痖弦 
  
 二嬷嬷压根儿也没见过托斯妥也夫斯基。春天她只叫着一句话: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天使们就在榆树上歌唱。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没有开花。
  
 盐务大臣的驼队在七百里以外的海湄走着。二嬷嬷的盲瞳里一束藻草也没有过。她只叫着一句话: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天使们嬉笑着把雪摇给她。(另起一行)一九一一年党人们到了武昌。而二嬷嬷却从吊在榆树上的裹脚带上,走进了野狗的呼吸中,秃鹫的翅膀里;且很多声音伤逝在风中,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开了白花。托斯妥也夫斯基压根儿也没见过二嬷嬷。
  
 1958年1月14日

  

 打完电话,时间还早,下午,晓蓝蓝老师载我们去买面包,然后又带我们去了她老爹的墓地。阳光好好。墓地前,我静默半分钟,用于表达内心的感激。

 

(左起:朱和之、蓝蓝、七堇年、春树)

(Paul Engle的墓地,聂华苓也提前在上面刻上了自己的名字)

 *出自“在愛荷華漫談歷史、文學與編輯──專訪瘂弦”(潘耀明 訪問、李顯華 整理)《明报周刊》二〇一九年十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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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zhangc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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