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羊娃这两个月，每天都会听白云出岫朗诵的一百回本的《水浒传》，已经对一百零八人的结局倒背如流。说到宋江的结局，羊娃说：“皇帝准宣宋江的弟弟宋清，承袭宋江的名爵。宋江的名爵是武德大夫、楚州安抚使兼兵马都总管。不过，宋清太聪明了。假装自己有风疾，不能为官，只愿回郓城为农。皇帝怜其孝道，赐钱十万贯，田三千亩，以赡其家。待有子嗣，朝廷录用。”

听到“待有子嗣，朝廷录用”，我想到了阎婆惜。以宋江的德行，阎婆惜若不作，宋江必不负。跟着宋大哥上梁山，做大哥身边的女人。只要两人生育功能还在，阎婆惜就会生下宋江的孩子。十年之后，就算做不成楚州安抚使夫人，也能做武德大夫的亲妈。毕竟皇帝会让宋江的儿子承爵，而宋江梁山十余年极大的可能身边只有阎婆惜一个女人。到时候阎婆惜的儿子即便不承爵，也会被朝廷录用。

但阎婆惜是“跟着感觉走”，“心情就像风一样自由”的女人。说白了，就是女版的李逵。只不过她比李逵“优秀”，李逵是宋江的迷弟，她对宋江完全不迷。金圣叹在《读第五才子书法》中对李逵的批评是：李逵是上上人物，写得真是一片天真烂漫到底。看他意思，便是山泊中一百七人，无一个入得他眼。《孟子》“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正是他好批语。

明代思想家、泰州学派大宗师李贽说李逵是佛，“李逵者，梁山泊第一尊活佛也”，我也从来没有把李逵当人，就像我也从来没有把阎婆惜当人。阎婆惜刚认识宋江的时候，就像歌里唱的“认识你之前是无靠无依”，正走投无路，宋江身披金甲圣衣，脚踏七彩祥云救助了她们母女。讨了一间六椽楼屋，免她惊，免她苦，免她四下流离，免她无枝可依，养得她满头珠翠，遍体金玉。

但阎婆惜还不如汉朝应邵《风俗通》里面的齐女。齐女想东食西宿，吃东家的饭，用西家的床，睡西家的人。阎婆惜东食东宿，吃东家的饭，用东家的床，睡西家的人。既要把宋江的鸾带捉了，给情人系，还要把宋江的钱买东西给情人将息。在对情人小张三的感情方面，“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很多人做不到的，阎婆惜她做到了。

宋江在山东，河北闻名，被称做及时雨。什么是及时雨，对宋江来说，就是钱到位了。“济人贫苦，赒人之急，扶人之困”，济的是钱，赒的是钱，扶的是钱，阎婆惜又不瞎，她难道看不见？她就任你人千般好，钱千般多，我只爱我的小张三。还有就是宋江和梁山泊强人通同往来，强人那是闹着玩的？传说中剥下人皮蒙战鼓，截来头发做缰绳，阎婆惜也不怕，她就任强人有千般强，强贼有千般狠，终不成飞剑来取了我头？

真真是一片天真烂漫到底。借用我一位好友的话说，阎婆惜就是那种帮她打包三盒黄焖鸡，她一上来就能把肉都挑出来全部吃完的人，明天的早餐，今天的旅店，她从不考虑，也考虑不到。而我觉得，阎婆惜是上上人物，写得真是一片天真烂漫到底。看她意思，便是山泊中天字号第一人，也入不得她眼。《孟子》“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正是她好批语。

02

阎婆情愿把女儿与宋江时，宋江讨阎婆惜做外宅的意愿不强，但当不住媒婆的嘴撺掇，宋江依允了。初时夜夜与婆惜一处歇卧，向后渐渐来得慢了。原因可能是宋江学枪使棒的灵魂，和阎婆惜酒色娼妓的灵魂不契合。宋江是个有理想的中年，婆惜是个十八九岁水也似后生。初时肉身支配了灵魂，向后灵魂重又支配了肉身。

但宋江只是“于女色上不十分要紧”，五分要紧肯定还是有的。渐渐来得慢了，三五天来一次还是有的。阎婆惜自从用宋江的酒，撩到了宋江的同房押司，用宋江的茶，成了自己的好事，用宋江的棱花床、红罗帐和小张三如胶似漆，明来夜去。便把宋江当成眼中钉，肉中刺。宋江但若来时，要么用言语来伤宋江，要么把宋江当空气。小张三身上便有刀剑水火，也拦她不住。宋江便身坐在金银堆里，也全不理睬他些个。

阎婆惜都这样不要耍了，宋江还半月十日来一次。直到街坊上人都知道了，有些风声吹在宋江耳朵里，宋江才肚里寻思道：“又不是我父母匹配的妻室，他若无心恋我，我没来由惹气做甚么。我只不上门便了。”自此，有几个月不去。

说是几个月，其实这是《水浒传》时间线的混乱处。晁盖等人六月四日劫取生辰纲，那时候别说阎婆惜，连宋江自己都还没有出场。然后八月半月夜走刘唐，宋江怒杀阎婆惜。所以，从宋江安顿阎婆惜在六椽楼屋，到宋江杀惜也不知几个月时间。初时，婆惜“新嫁”，二人相伴耍笑。向后，来得慢了，婆惜便不中意他。然后搭识上了小张三，婆惜全不兜揽他。等街坊上人也都知道了，婆惜再不肯恋他，宋江这才几个月不去了。所以，主动权其实在阎婆惜手里，宋江既爱学枪使棒，也爱酒色娼妓。

在八月半一个月色必然明朗的夜晚，阎婆烧好了一锅脚汤来捉宋江了。宋江就是她们娘儿两个的买卖衣饭，半世快活。女儿还年轻不懂，阎婆可是人老成精，到手的果品、鲜鱼，煮熟的嫩鸡、肥鲊，不能飞了，不然呢？娘儿两个吸风饮露，当姑射神人吗？

宋江送完刘唐，斜挎着招文袋，乘着月色满街，信步自回下处来。阎婆已经在郓城的月光下，命运的转角处等他很久了。不知是今夜的月光太美，还是阎婆太难拒绝，两个厮跟着，来到六椽楼屋。阎婆惜自然是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主打一个别转脸，谁耐烦，全不睬。阎婆自把酒来劝宋江，宋江被她劝不过，连饮了三五杯。不知是阎婆兜住宋江的意念太过强烈，还是宋江其实不想走，其实他想留。连宋江要用他时，死命向前的唐牛儿来了都没有解救了宋江去。

宋江在楼上自肚里寻思说：“这婆子女儿和张三两个有事，我心里半信不信，眼里不曾见真实。待要去来，只道我村。况且夜深了，我只得权睡一睡。且看这婆娘怎地，今夜与我情分如何？”

宋江坐在杌子上，婆惜坐他对面。宋江拿眼睃那婆惜，他想看看婆惜今夜与他情分如何。

03

如果有人说，押司，你头上有点东西。宋江问起，那人便答，有点绿。宋江也不会介意。只要八月半天色夜深，窗间月上的这个夜晚，阎婆惜撑船就岸，宋江多半就能既往不咎。

婆惜本是个酒色娼妓，那么大一个金主睡她脚后，她竟然不为所动，之于她的情人，之于她自己，也算是个勇烈大女主了。但之于宋江，就是贼贱人了。宋江捱到五更，骂完贼贱人，尤不解忿，离了六椽楼屋，一直要奔回下处来。从县前经过，见一碗灯明，却是卖汤药的王公，蓦然想起道：“如常吃他的药茶，不曾要我还钱。我旧时曾许他一具棺材，不曾与得他。想起前日有那晁盖送来的金子，受了他一条在招文袋里，何不就与那老儿做棺材钱，教他欢喜？”

看到这里，我这个宋江黑子，都对宋江黑不起来，都不得不赞一句，大哥真是个好人。宋江揭起背子前襟去取那招文袋时，才想起昨夜正忘在那贱人的床头栏干子上。这几两金子值得甚么，却有晁盖寄来的那一封书包着这金。宋江本欲在酒楼上刘唐前把那书烧毁，但怕刘唐回去说时，只道他宋江不把晁盖哥哥为念。

这是何等的诚恳谦恭和温暖，这真的不光靠演技，绝对得靠天赋。宋江一生，以携手为第一要务。私放晁天王时，携了晁盖手，月夜走刘唐时，携了刘唐手，和婆惜两个，灯下对坐的时候，为什么就不携了婆惜手呢？勇烈大丈夫宋江不会撑岸就船。勇烈大女主婆惜更不肯撑船就岸。此时，携手第一人就要遭受他的天字第一号官司。阎婆惜看到了他和梁山泊强贼通同往来的证据。她要慢慢地消遣宋江。

婆惜道：“好呀！我只道吊桶落在井里，原来也有井落在吊桶里。”她是知道她和宋江现实身份地位的差距的，宋江如果是井、是岸，婆惜就是吊桶、是船。在水浒的世界里，阎婆惜手里捏着宋江天字第一号官司，捏着宋江血海也似干系，自觉自己是岸，只要宋江撑船就岸，自觉自己是井，只要宋江落在井里。这也不是不可以，但说话一定要和气。这是婆惜的逢魔时刻，也是宋江的逢魔时刻，生死一线，两人心中都有魔鬼。

婆惜的魔鬼是，想要宋江的屋子，想要宋江的钱，想要小张三的人，甚至还想要宋江的命。宋江的魔鬼是，房子可以给你，钱都可以给你，人都可以成全你，但晁盖的这封书你不能不给我。 宋江道：“你真个不还？”婆惜道：“不还！再饶你一百个不还！”

婆惜非当自己是井、是岸，她有多当真，现实的刀就有多锋利。宋江狠命只一拽，倒拽出那把压衣刀子来。婆惜见宋江抢刀在手，叫：“黑三郎杀人也！”只这一声，提起宋江这个念头来，这个念头或许本来就有，是阎婆惜亲口激活了它，亲口杀死了她自己。

金圣叹说：作者真已深达十二因缘法也。婆惜想活命，可能的打开方式是：听得宋江一径奔上楼来，慢慢取过招文袋，抽出那封书来，当着宋江的面，便就残灯下烧了。宋江可能会对婆惜感激不尽，别说三件事，便是三十件事也依她。

只是，宋江就只能是郓城县里宋押司，不是楚州南门蓼儿洼内宋安抚啦。

注：依据黄山书社一百二十回本《水浒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