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山文化拾零

记得当年离开乐山去昆明工作,用火车托运的书籍已经送走了。随身只带了一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就这样也有几包,一想到上下火车的麻烦就头疼。

母亲才不管这些,仔细端详过我要带去昆明的物件,都是些新生活的必需品。她摇摇头,走去阳台,从家里堆放零碎物品的五斗柜中找出来一个小瓷器,大约是清代末期的粉彩罐子,上面绘了几只蝙蝠,红红绿绿,一派吉祥如意。

母亲说,这是从她的老家白马场带出来的,她的父母亲见过这罐子,是有传承的。让我带去昆明一起生活。还说,一个家,不能没有老东西。老的物件是历史的钮扣。

后来我读香港报人董桥的回忆文章,他说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从马来西亚去台湾读大学,临走的时候,他的国文老师除了给台湾的朋友写了几封推荐信,还让董桥在老师的收藏中选了幅明清字画。说是没事的时候拿出来把玩,故乡故人就忘不了。中华民族代代相传,几千年不灭的文化就是这样一滴一滴的构成。

一个人一个家是这样,一座城市同样如此。

乐山是一座古城,不仅因为她有悠久的历史,更重要的是乐山有许多历史留下来的符号。这些符号,在全世界都是独一无二的。

仔细的研究品味这些乐山符号后面的文化因子,我们会惊叹文化的许多不确定性,甚至诡异。

先说遍布乐山的汉代岩墓,历史学家商承祚和郭沫若都认为,乐山最具研究价值的就是那些“蛮子洞”了,洞子里里外外那些美轮美奂的浮雕和塑像,无论是“荆轲刺秦王”、“挽马图”,还是“交尾的伏羲女娲,甚至拥抱亲吻抚胸,门上浮雕夸张的生殖器”等等。无不体现乐山先民们对艺术的鉴赏品位。

不久前我去岷江东岸八仙洞下面的农家乐吃饭,看见一汉墓废墟上还完整的留着一尊浮雕,一个体健的男子手握权杖目视前方。仔细看,发现那权杖正是他的生殖器,这是父权社会的象征。我曾经在广汉“三星堆”也见过,那是古人对于男性的崇拜,对应于母系社会

乐山汉墓浮雕

这些图像所表现的内容令人叹为观止,所折射出来当时的文化信息,说明在两千年前的乐山,神仙方术也好,佛教也罢,甚至更古老的本体崇拜,古代的乐山人一概包容。没有相互抵毁,没有厚此薄彼的小心眼。

长河落日,沧海桑田。那些浮雕保存并一起走到今天,成为乐山城市一张表现文化兼容并蓄的名片。

乐山文化还存在一种大张旗鼓,敢为天下先,敢于担当的豪迈。

佛教大约是在西汉末年传入中国。从进来的那一天开始,就遇到各种各样的阻力。

喜欢佛教的乐山人不管那些争论。一千四百多年前的唐玄宗开元初,竟然把一座凌云山从中掏开,锲而不舍用了九十年时间,用一座山的高度雕了一座弥勒大像,即我们今天叫的乐山大佛。这是何等的大气!

可惜刚刚造好乐山大佛才几十年,一场席卷清除佛教的运动就在皇帝的严令下展开了,史称“会昌法难”。那一年四月,几乎所有的寺院都被拆毁,所有的僧尼要么还俗,要么被砍头,据说被杀的僧尼达二十多万,乐山大佛的存亡危在旦夕。

后来有学者这样认为,“安史之乱”后,唐朝国力衰退,以往对于外来文化完全开放的勇气和自信已经荡然无存。站在当时的立场去想一想,谁敢不听皇帝的命令?那不是当不当官的问题,那可是要株连九族的。

一直到今天,我常常猜想乐山大佛究竟是怎样躲过了那一场劫难?保护它安然无恙的究竟是些什么人?这中间有没有出现告密打小报告的差役?有没有什么人"义正言辞"站出来说,佛教不是乐山的传统文化,必须尽快彻底的销毁乐山大佛?可惜过去的历史不注意事件的细节,我们无从知道当时的正面和反面角色,以及他们的表演。

抚掌幸甚,乐山大佛暂时保护下来了。

历史又过去了一百多年。到了五代十国,传入中国的佛教又被称为“五代第一明君”的皇帝废除了。这在名山大川表现得淋漓尽致,比如峨眉山,它不仅是佛教的重地,同样也是道教的法场。

中国佛教研究者认为,历史上一共有四次大的灭佛运动。最凶险的就是后周周世宗,他对佛教进行了全面的整顿清理。多少寺院灰飞烟灭,佛教又开始走下坡路。乐山大佛仍然逃脱了周天子发动的这一次劫杀,巍然屹立在三江汇合处,堪称奇迹。否则,现在到哪里去找这世界文化遗产。

这不是没有先例,读过作家沈从文文章的都知道,过去湖南芷江就有一座三十多米高的大佛,据说成于明代。到了民国初期,有人说中国已经进入民主社会了,封建社会的东西,比如石刻大佛泥塑菩萨就必须清除。于是,当地的警察局长麻起胆子,亲自带人把芷江大佛打的稀烂。如果存在岂不是又可以卖门票了?

今天,躲过历史风雨雷电的大佛成为乐山的名片,其中的象征意义已经没有多少人去思考了。

但是,这并不妨碍乐山人在历史的熏陶下,依然继承祖先对于文化的包容。

乐山涌出第一个漂流长江并为此献出生命的尧茂书。他的本职工作在印刷厂,玩漂流,是他个人的爱好。乐山人不在这上面较劲,不看小节。乐山人认为,一个中国人,敢于天下人之先去首漂长江,本身就值得提倡,他就是乐山人心中的英雄。

当首漂长江的英雄遇难后,乐山人集资为尧茂书塑了一尊塑像,并立在江边。

每次我在乐山接待外地朋友,我一定骄傲的向他们介绍,并带他们去看望英雄的塑像。乐山是个小城市,他们执着的尊重一个有向往的普通人,这是一个既宽容又包容的地方。古今中外都是如此。在美国的旧金山,有个小镇,再现了两百年前的劳工生活,就是为了纪念当年去那里淘金的中国人。美国人说旧金山的开发和繁荣昌盛离不开华人,于是把当年的矿山原样保存,供人凭吊。这同样是文化的包容。

这尊塑像的存在体现了文化的包容

清灭明后,满人进了北京城,成了主人。有底蕴包浆,传承着悠久文化的北京人看不起他们。编了许多顺口溜讽刺八旗人家:“树小屋新画不古,此人必是内务府”。

内务府是清代管理皇家事务的机构,油水很足,贪赃枉法很容易,可以一夜致富。然而在文化包浆厚重的北京人眼里,即便你有钱了,盖的房子再豪华,家里的树是刚栽的,没有遒劲的风霜感;墙也是新刷,没有斑驳的历史感;挂的书法绘画作品,那些书画家都还活着。而没有经过历史沉淀的画,谁都不能说是好画。

所有的东西都新的晃眼,与传统文化格格不入。地处文化中心江南的人就更有说法,三代学会穿衣吃饭,五代才可以说怎样挂画。

文化在中国博大精深,源远流长。乐山的历史,就是其中的一面镜子,展现着中国文化的方方面面。

(后记:这篇文章,刊载于2014年8月24日的乐山日报,当时写这篇文章有个故事。2013年前后,乐山市政工程搞得热火朝天,连街沿上都塗上了彩色油漆。

地处岷江旧大桥边上有一个城市雕像,据说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由当时的城市主管部门,参加了在深圳举办的全国首届城市博览会,在会上购买了一个雕像,表现的是一个丰满的裸体女人卧躺在一条凶猛的鳄鱼背上。对这尊艺术作品有多种解释,指向比较多的是"天使与恶魔"。雕像地处城区交通要道,来来往往的人多。许多孩子从小喜欢爬到雕像身上,把雕像擦的锃亮锃亮。

这尊雕像,见证了这个城市改革开放的历史,伴随着许多人成长起来。

突然有一天,当地有关部门为了整修街边花园,提出要拆除"鳄鱼天使",或者重新找个地方安顿。这个主意引起了广大市民的注意,有提出保护的,也有人认为这尊雕像不伦不类,建议拆除的。

当时我人在昆明,信息的传递也没有今天便捷,首先想到的是打电话给当地市委总值班室,对拆除雕像的事情表明了自己的看法。值班同志向领导汇报后,把我的意见转给了相关部门。于是,我根据他们提供的网络,用文字表达了我对原地保留"鳄鱼天使"的意见,我认为,不管我们喜欢不喜欢"鳄鱼天使",她已经成为乐山的既有的文化艺术。尊重历史,就是尊重我们的过去和现在,那是不可分割的。

后来,乐山有关部门还在网上发起投票,保留还是拆除或者迁移。我至今还保留着当时投票结果的截图,百分之七十七点八的网民建议保留。虽然"鳄鱼天使"被暂时保留了,通过这件事,我觉得我们对文化的尊重、理解和包容还存在一些误区。一座城市的文化包括许多方面,如何去理解、保护,那是相当的不易。君不见当年拆除北京的城墙和城门,数百年的建筑一夜间灰飞,获得多少掌声。

有感于此,我写了乐山文化拾零一文,承蒙乐山日报编辑的担当,比较全面表达了我对故乡的热爱。后来,从昆明返乡的才女楊霞在萧公嘴开了家茶舍,搞了个文化讲座,我又把这篇文章细细的分享给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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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玉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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