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指于鼎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姬姓郑氏名夷,号灵公,是春秋时期郑国第十二任国君,为郑穆公之子,故名公子夷,为郑襄公的兄长。公元前606年冬10月,郑穆公去世,公子夷即位,于公元前605年夏,灵公因为开玩笑开过头,而被属下所杀,在位不足一年,谥号灵,故称郑灵公。
本该一言九鼎的君主,做事常常随性而为,说话也不经大脑,张口就来,从不在意他这样率性而好会为自己带来什么,情绪一上来就随便拿别人开涮。如果涮的是平头老百姓就算了,大概也奈何不了他,如果涮的是一位有权有势自尊心又高的人,那会有什么结果呢?也许他觉得自己出身尊贵,位高权重,享有生杀予夺的大权,即使玩了谁的难堪,也该忍气吞声,自认倒霉吧。
但是,在春秋这样一个礼崩乐坏,上下失序,纲纪废坠的乱七八糟的时代,许多的君主并不能左右臣子,而许多臣子也并不愚忠于君。君臣之间因为一点小矛盾便有可能互相杀伐,这样的事,属于那个朝代的普遍乱象。诱因可能是一句戏言,一个疏忽,一点误会,或者仅只一块儿羊肉,一碗甲鱼汤。然而,就是这么些鸡毛蒜皮子的事,最终却可能酿成流血政变,影响一个诸候国的稳定和兴衰。
一
公元前606年冬天,有周厉王之子姬友建立的郑国,迎来了它的第十位第十二任君主姬夷。即郑灵公。比及郑穆公南征北战,远交近攻,以不懈的努力维护郑国的安全与稳定,郑灵公可谓郑国历史上轻轻描过的一抹败笔。
话说郑灵公手下有两位臣子,都是他没有出五服的叔叔。一位是公子宋(子公),一位是公子归生(子家)。
公子宋酷爱吃喝,时间久了,他发现自己具有一个特异功能——总能预先感知到美食的出现。
也许是同根同源,基因中总留存些相似之处,郑灵公也是以吃喝为乐事,连楚国的渔夫都知道他这点儿喜好。
有一天,楚国的渔夫在河里打鱼时捉到了一只大鼋,这只大个头的鼋,像小磨盘一样,上称一称,重达一百多斤。这么大的大鼋在湖泽广布的楚地,也许是寻常见的。但在北方的郑地,郑灵公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庞大的河鲜,他大喜过望,当即重金赏赐渔夫。
渔夫前脚走,他就开始寻思,这么大一只鼋,自己也吃不完啊。就随口问身边一位谋士,这只大鼋怎么才能物尽其用呀?
谋士给他出主意,你看啊,先王(郑穆公兰)能争善战,远交近攻,是出了名的贤明,他现在薨了,多少人都还在赞扬他。主公,你刚坐上君位,多亏了大夫聊家们的支持,你以后还得靠他们继续支持拥护不是。所以,你得跟他们混熟了,有啥好处,时不时分他们一点,这样,你的位置才坐得稳。
灵公觉得有他说的有道理,就问,你说分他们什么好呢?谋土说,眼下不是现成的吗,不如将这只大鼋炖成汤,召大夫、卿士们来,把鼋羹分于他们一起享用,这可以表明你体恤下属的心,愿意与他们同甘共苦,这样是不是就把关系拉近了呢?
郑灵公一听,赞叹,妙啊。于是就吩咐厨房里做菜最拿手的大厨师宰杀大鼋,调味烹饪,自己华衣加身准备停当,只等和群臣分汤吃肉。
这时,宫外并肩走来两兄弟。一位是公子宋,另一位是公子归生。两人一边走,一边谈论城里哪家传舍(饭店)做的鱼肉味美汤鲜,哪家的鸡肉色香味俱全……公子归生说,城东那家新来一位名厨,改日我带你尝尝。公子宋喜笑颜开地说,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咱们一会儿拜见过君上,就直接去……
公子宋突然不说话了,他缓缓举起自己的手指给公子归生看。公子归生看到好兄弟的食指头痉挛似地不停抽动,就不以为然地说,有什么好奇怪的,不就是抽筋了吗?
公子宋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神秘却得意的笑,兄弟,你信不信,今天有好吃的了?
公子归生摇摇头,取笑他说,果然是吃货,我刚一谈到城东那家传舍,你就把手指跳动和美食联系在一起了。
公子宋却说,你还别不信,我这么说因为我有这个经验,我的手指每次抖动,都预示着美食当前,比如前次出使晋国吃石花鱼,后来出使楚国吃天鹅肉和合欢橘,数次应验。就是不知道今天会吃到什么样的美味。
公子归生半信半疑。两人说话间已经进了宫门。远远看到大厨师正在指挥一帮人宰杀一只磨盘大的老鳖 ,还听到两过路过的待卫正谈论着君上今天要与群臣共享鼋汤的事儿。公子宋不由得咧开了嘴巴,露出满口白牙朝归生得意一笑,低声说,我刚才怎么说来着?
归生颇为吃惊,朝公子宋竖起大拇指,说,兄弟,你还真神呐!凭你这灵敏的感知能力,可以兼职太史令了!
公子宋摇摇头,又竖起自己刚才抽动的食指说,我只对美味感兴趣,它只用告诉我不错过每一顿美食就够了。
郑灵公在大殿上,看见两位叔叔嘀嘀咕咕地走进来,还一脸神秘的笑。就叫住两个人问,有啥好事儿啊,这么开心,说来听听,让寡人也高兴高兴。
于是,公子归生就把刚才的事儿,原原本本地讲给灵公听。郑灵公转向公子宋,问,真有此事,公子宋点点头,自豪地说,回君上,确有此事。
灵公见公子宋一脸自得,迷样儿自信,下意识地生出逆反之心,心说,我作为一国之君,自然可以随心所欲地分配自己的东西,你的一根指头跳动又说明得了什么呢!我今天就让你看看,到底是你的手指头灵验,还是作为君王我的金口玉言灵验?他的嘴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浅笑。
二
鼋汤煮好后,郑灵公吩咐内侍召集诸卿士入席。
正式开宴的时候,厨师先为灵公端上鳖汤,灵公用筷子夹起鼋肉放进嘴里咀嚼片刻,满意地点点头,再用银勺舀一口汤尝了尝,接着连连赞叹,嗯——真是人间美味呀。
郑灵公招呼厨师,赶紧给我在座的爱聊们赐鼋汤一碗,筷子一双,银勺一把。厨师听从吩咐,将羹汤鼋肉分为若干份儿。只是今天上汤的次序有些奇怪,一改往日由首到尾的顺序,是从末尾的席位开始,依次分放。谁知,恰好到首席和次席大臣的时候,分配鼋汤的厨师禀告说,羹汤就只剩最后一碗了,请问主公应该赐与那位大人?
灵公瞥了一眼公子宋,毫不犹豫地说,赐给子家(归生)吧。
公子归生,坐在首席,公子宋坐在次席。公子宋眼巴巴地看着厨师手端鲜香扑鼻的羹汤,隔过自己,将鳖汤放在归生面前。他的脸色由红变白,又有白变青,再涨得紫红,窘得简直无地自容。
这时,灵公哈哈大笑,说,爱聊们都能品尝到鼋汤,偏偏没有子公的份儿。这是不是证明子公今天不应该吃呀?他刚才还告诉我,他的手指只要一颤动,就有美味享用,看来,这个说法并不靠谱嘛?
席上的大臣们看着眼前一幕,颇感意外,但也都不敢应声。
鳖汤的香味在空气中弥漫,公子宋环顾四周,见有人沉默不语装作什么也没听见,有人一脸惊异地望向他,还有人在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什么,甚至看到一位平时与他不合的公子嘴角压不住的轻蔑与讥笑……尴尬屈辱的滋味充满了内心。他压抑住心中的怨怒,抬起头向郑灵公投去探询的目光,正迎上郑灵公挑衅的神情。
他不由得想起刚才那一幕,就在厨师为大家分羹汤的时候。灵公先跟自己的贴身侍卫耳语一番,贴身侍卫又马上跑去跟厨师耳语一阵,更加确信这是郑灵公刻意为之,他下意识地掐着那只常常因为能预知美食而激动得颤抖的指头。
郑灵公见公子宋一副窘态,越发嚣张,他放声招呼满殿臣下,今日寡人得大鼋一只,不敢独享,特邀爱卿们一起品尝。来来来,都赶紧趁热喝,凉了味道就不好了。
这话在公子宋听来无比讽刺,他虽为臣子,但毕竟也是王室出身,平时在人前都是高高在上的,如今却被君上故意忽略,他怎么受得了如此羞辱。他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只见他噌的一声站起来,握紧拳头三步并作两步走近郑灵公面前的案几,伸出那只聪明的手指头,插进郑灵公盛着鳖汤的鼎里,蘸了一下,放进嘴里舔舔,吧唧吧唧几下,说了一句,真是美味呀。还没等郑灵公反应过来,公子宋己愤然昂首而走,留下其他的公族则面面相觑。
郑灵公目瞪口呆地望着被自己捉弄的公子宋走出大殿。回过神来的郑灵公,觉得自己作为高高在上的君主,竟然被自己的臣子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甩脸子,哪能咽得下这口气,这不是目无纲纪,摆明了挑战自己的君权威仪吗?
他一脸怒气,将筷子砰地摔在地上。其他大臣也都识趣地放下碗。
大夫公子归生为了替兄弟开罪,赶紧跪地向灵公解释,子公平时深得君上偏爱,也不过是借着开玩笑,沾些君上的恩惠。又怎么可能对君王无礼呢?还望君上能原谅他的冒失。其他人也赶紧起身离席,跪在地上,和公子归生一起为公子宋求情。
感觉出丑的郑灵公恨得牙根直痒痒,根本听不进去公子归生的话,一场好好的君臣盛宴就这么被破坏了。
三
当天出了大殿,公子归生径直去找公子宋,告诉他郑灵公发怒的事儿,提醒他第二天入朝一定要低头赔罪。公子宋拒绝,说,是主公有错在先,他当着那么多人玩我难堪,让我下不来台,他不为自己的行为反思,为什么要先向他赔礼道歉?
归生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说,君尊臣卑,理应臣子先低头认错才对。
第二天,公子归生约公子宋一同入朝,归生一路提醒公子宋,要记得向郑灵公当面谢罪。公公子宋随班行礼,并没有为昨天的失礼向郑灵公表示悔过之意,归生不停地向公子宋使眼色,公子宋都装作没看见。担心郑灵公不肯原谅公子宋,他为了替公子宋开罪,就对郑灵公说,子公(公子宋)害怕君上因为他的失礼责备他,所以心里有话不敢说。还希望君上大人不计小人过。
郑灵公瞟了一眼公子宋,并未见他有丝毫梅意。郑灵公便冷冷地说,寡人开个玩笑,恐怕已经得罪子公,他心里记下仇了,怎么可能是因为怕我的原因。说完拂袖离开。
郑灵公为公子宋不肯为忤逆自己的事赔礼道歉,越想越生气,他挥动衣袖,连说,太无礼,太无礼了!这是仗着叔叔的身份,完全不把寡人放在眼里呀!我若不杀了他,以后该怎么服众?他的贴身谋士听了,赶紧劝道,君上万万不可,为这么一口王八汤,杀死为自己出谋划策的臣子,这要传出去,其他臣子该怎么看您呢?
郑灵公这时候气已经消了,就说,我也就是气头上说的话,没有当真。
郑灵公自己虽然放出狠话,但他说过之后很快就忘了。谁知,他那段儿泄愤的话,很快传到了公子宋的耳朵里。明白得罪了君主的公子宋,担心郑灵公有一天真会杀了自己,于是决定一不做二不休,与其坐而等死,不如先下手为强,干脆除了这个隐患。公子宋约见好兄弟公子归生,商量说,主公无道,早晚殃及社稷百姓,不如咱们一起杀了他,扶持你的好兄弟子良(公子去疾)为君。
归生一听吓坏了,直言,耕牛衰老生病,还不忍心杀掉,何况一国之君,怎么可以说杀就杀。况且,弑君是犯上作乱的大罪,必然不是你我担得起的重责。一则引起国家动荡,二则你我可能会被世人唾弃。不干,不干!
公子宋看公子归生不肯答应,又怕他为邀功会向郑灵公泄密。于是,公子宋恶人先告状,悄悄求见郑灵公,说公子归生因为在大棘之战中俘虏宋国大夫华元有功,却没有得到应得的赏赐,一直暗暗怀恨在心。这次看到君上在大殿上没赏赐我喝王八汤,以为我会和他一样鼠肚鸡肠,就一直拉拢我造反。你想啊,我是你的叔辈,又一直对你忠心耿耿,我怎么可能答应他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儿。这不,他刚跟我说过,我就赶紧跑来告诉君上,还望君上早做准备。说完长跪不起。郑灵公见公子宋说的头头是道,有理有据,就赶紧双手扶起公子宋,但还是心存几分怀疑,就说,子家叔叔看上去也不像你说的那种人啊?
公子宋说,私人间的恩怨与国家大局,孰轻孰重,我分得很清楚。反正作为一心扶持你的叔叔,我该说的都跟你说了,你不信我也没有办法。
郑灵公听了,心想,虽说那次宴席上闹得不欢而散,是自己玩笑开大在先,公子宋恼羞成怒甩甩脸子,也有情可原。关于公子归生要叛乱这件事,不管是不是真的,先派人查查也无妨。
四
从宫里出来的公子宋,没有回自己家,直接去到公子归生家,并把自己跟郑灵公说的话,一五一十全说给公子归生听。
公子归生听了又愤怒又害怕,骂公子宋,兄弟啊,我自问平时待你不薄,你为什么要编瞎话把我往死地里坑……动气的归生越骂越生气,差点儿一口气没上来。
公子宋却得意洋洋地说,好好跟你讲,你又不肯帮我。现在,摆在你眼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路是跟我一起杀了君上,重立子良为新君,我们马上变成功臣;另一条路是死路,君上早晚会杀了你……
公子归生长叹一声说,兄弟呀,你给我的两条路,任选哪一条都凶险呀!既然你活活把我逼上绝路,我也认命了,那就博一博,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也顾不了身后事了。你随便怎么做都行,我不会泄密的。
公子宋拍拍归生的肩膀,很满意地说,兄弟,这就对了嘛。
为了给归生吃一颗定心丸,公子宋又告诉归生,等到我们杀了无道的君主,就扶你的好友子良上位,然后亲近晋国,这样可保郑国数年的安定。
公子宋暗中纠集家丁,悄悄操练,只等一个时机。秋天祭祀斋戒之日,郑灵公入住斋宫,公子宋用重金买通郑灵公的左右侍从以作内应,然后半夜带武士潜入斋宫,用土袋子将郑灵公活活压死。并向外宣称,说是郑灵公半夜做恶梦吓死了。
第二天,归生与公子宋商议,想立归生的好友公子去疾(子良)为新君。去疾坚决拒绝,说,先君还有八个儿子,按照惯例以贤能为立君的首要条件,就属我没有德性可以称道。如果以立长为首要条件,那么有公子坚在。这会儿就是拿刀放在我脖子上,我也不敢乱了礼数。
于是,公子归生扶持公子坚继位,史称郑襄公。
此事在《春秋》中记载为:郑公子归生,弑其君姬夷。任重者,责亦重。公子宋地位在公子归生之下,使得郑国人自然而然将罪名归于大夫公子归生的头上。公子归生,虽被公子宋胁迫而无奈为之,但他贵为大夫,不但不能及时制止公子宋弑君,反而同流合污,终以恶名传世。而染指于鼎,使公子宋以不怎么光荣的形象名留史册的同时,也带给后世人许多思考。
跳出历史事件之外,我们以局外人的眼光看待这件事,这事儿也真是够荒唐的,郑灵公与公子宋仅仅因为一碗鳖汤,由赌气演化成一场事关生死的政变,前者为权威而赌,后者为面子而赌。《春秋)记事,若称弑君,只提及君主名号,以示其失德;提及臣下名号,则表明臣下有过。此事君臣皆在册,似乎也在说明,在这件事中,君不像君,臣不像臣,即前者失德,后者有过。
但话又说回来,我们站在事件之外,本身就是以上帝视角来看待这件事,以局外人的身份不痛不痒地评论,难免有失公允。如果我们像他们一样置身其中,也未必能理性地做出选择,因为我们都非圣人,骨子里一样存在着超越不了人性的弱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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