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妓(上)

河北广平府肥丘县有一沈姓人家,家主名叫沈守礼。底下有两个弟弟,分别为沈守义和沈守仁,皆各自成家。沈家世代书香门第,在当地颇有些名望。作为家主,沈守礼性子沉稳,才华亦是出众,是肥丘县唯一的举人。偏偏独子沈舟与他不同,性子很是跳脱,喜欢散财结客,周贫恤寡,以豪侠义士成名于世。沈守礼年近四十才得此子,不舍得骂他。实在看不过眼时,才教训两句。不知内情的人,可能会认为沈守礼溺爱儿子。其实不然,沈舟玩归玩,可从不荒废学业。做出来的文章,在同辈人中,还未见有谁能超过他。再者,在沈守礼看来,此子只是心善,喜欢扶助弱小,这并不能称得上是坏事情。沈舟十五岁时,不出意外地考中了秀才。且成绩不俗,取得了第一名。同窗们笑闹着让他请客,沈舟慷然应允,在全福楼里摆下两桌酒席。全福楼的掌柜姓裘,见到沈舟笑眯了眼:“多谢沈公子几次三番地照顾我家生意。”沈舟摆了摆手:“此为小事,不值一提。”全福楼开业近两年了,起初生意很是惨淡。本就是借钱开的酒楼,又日日亏钱。裘掌柜无力偿还债务,被债主逼得厉害,打算跳湖自尽。亏得遇上欲与同窗一起游湖的沈舟,眼疾手快地从背后一把拉住了他。问清楚缘由后,少年心性的沈舟极为同情他,将身上的玉佩当了三百二十两银子,让他先拿去还债。千万别小瞧三百多两银子,那可是帮了裘掌柜很大的忙。加上沈舟又常带着朋友去光顾,各种帮衬下,酒楼的生意慢慢好转。沈守礼知道儿子把玉佩当了后,勃然大怒。亲自去将玉佩赎回,回家后对着他好一顿训斥。父亲这么生气,沈舟是头一回见,很是不解,便去找母亲诉苦:“钱财本就是身外之物,玉佩又不能当饭吃,父亲为何要骂我?”见儿子满脸抑郁之色,母亲王氏用手指戳了戳他的额头。啧怪道:“这玉的品质绝佳,一直被你父亲小心收藏着。你怎么就给翻找出来了呢?”其实,她也不清楚具体的原因,只是猜测是这么回事。沈舟挠了挠头,他只是觉得这用绸缎层层包裹的玉佩品质与雕工太好,就拿在手中把玩。书童来禀报,说是同窗邀他出外游湖,一时不记得放下,直接就揣身上了。家里的这些事情,沈舟没对外人讲起,裘掌柜更是不知。三百多两银子至今未还,沈舟体谅他的难处,没催促。同窗中有两个也是考中了秀才的,心里高兴,酒是一杯接着一杯地喝。而没考中的人,难掩心头的苦闷,跟着也没少喝。毕竟是书生,几杯酒下肚,个个都有了些许醉意。有位叫裴敬之的人过来敬酒,问沈舟:“听闻令尊有收藏古玩的爱好,可有什么传家之宝能拿出来给我们大家瞧瞧?”这么明晃晃地向人打听传家之物,是很不礼貌的。偏巧沈舟被人多灌了几杯酒,脑子一热,说道:“我这就让人去拿来,给你们见识见识。”叫来自己的书童,吩咐道:“去书房的多宝架上,把最上层那个盒子拿过来,别被人给瞧见了。”书童愣了一下:“少爷……”沈舟挥了挥手,催促他:“快去快去。”同窗们素常都知沈舟的性子爽快,皆兴致勃勃地耐心等着。待书童拿了东西过来,就连裘掌柜也颇有兴趣地过来看。东西是用深蓝色布包着的,把布解开,有淡淡的清香味散发出来。里面是一个四四方方的檀木雕花盒子,非常精致。光瞧木盒,就知价值不菲,想必里头的东西更是不凡。人们兴奋起来,酒意好似都清醒了许多,皆催促沈舟赶紧把盒子打开。沈舟环视了下众人,缓缓说道:“都别急,好东西得细细地看。”他慢慢地将盒盖打开,里面的东西显露出来。众人皆惊呼:“这……”木盒里,是一方砚台。从石质和雕工上来讲,不算上品。太出乎人意料了,裴敬之讶异地问他:“你在逗我们玩?”沈舟摇摇头:“非也。”接着,他从砚台下面摸出一样东西,握在手中。拿了茶壶倒了点水在砚心处,再将手中的东西放上。人们随着他的动作瞧去,那是一个小巧玲珑的美丽女郎,妩媚多姿,一沾着水便开始翩翩起舞。如用墨锭研墨般,砚心处的水开始慢慢变黑。裴敬之拊掌大呼:“妙哉!”其他的同窗亦皆以为然,有位叫况志的人问道:“此为何物?”沈舟神秘地低声说道:“墨妓。”裴敬之和况志起先一愣,而后两人率先大笑起来。其他的人跟着笑,都觉得实在有趣得很。宝贝看过了,也酒足饭饱了,大家相互告辞,各自回家。次年有场秋闱,沈舟想乘胜追击,去参加考试。沈守礼没有同意:“你的学识还不够,此去必败。”沈舟不服气:“不试试怎么知道。”沈守礼耐心劝导他:“此前你一直太顺,以至于骄纵之气流露在文字间,文章显得虚浮了。不若等下一回再去,这三年里,你需沉下心好好地研究学问。”沈舟汗颜,冷静下来,决定按父亲的教导去做。光阴荏苒,不觉二载有余。这期间,沈舟用心攻读,夫子对他颇多赞赏。就在他踌躇满志时,沈守礼却突然生起了急病。家人赶紧把大夫请过来为他诊治,几副药汤喝下去,无一点好转的迹象,沈舟和母亲心里急得不行。一日,沈守礼的病榻旁只有沈舟陪伴,他强撑着一口气,嘱咐儿子要好生对付秋闱。同时,颤抖着手从枕下摸出一样东西,塞到沈舟怀里。“好好收着,它是……是……”话还未说完,他就力竭,昏迷过去。当夜,子时还未过,沈守礼就故去了。沈舟大哭了一场,心里又念着母亲,一边安慰她,一边和叔父一道,着手安排丧事。将事情全都处理好,离秋闱不到一个月了。这日,沈舟背好行装,欲前往省城。就在他跟母亲告辞时,家中突然闯进来数名差役。上来直接给他上枷锁,带到衙门去了。抓人走,怎么着得有个罪名吧!官府那儿还真有,程县令拿出一张带有字迹的纸,说是沈舟写了一首含有拥护前朝之意的诗。拥护前朝,就是反对当今圣上。有谋逆之心,这还得了,是要掉脑袋的。沈舟对这个罪名是不肯认的,争辩道:“此诗确实是由本人所写。只不过,那年八岁,还是前朝时期。两年后,才换成今朝,怎能说我有反心呢?”程县令冷笑:“八岁的孩子才刚启蒙不久,怎可能写出这等诗。本官看你是想抵赖,死不认账。”重重地拍了拍惊堂木:“传证人。”待两个证人到堂前跪下,沈舟看到他们,惊愕万分。你道他们是谁?沈守义和沈守仁,沈舟的两个叔父。沈守义率先开口,指证此诗是沈舟在十一岁时所写。正好就是今朝。沈守仁在旁边附和,说确是如此。沈舟非常痛心,看着他们说道:“这么昧着良心的话,两位叔父是如何能说得出口的?我父亲在世时,待你二人不薄。为何才故去不久,你们要如此恶劣地对待他儿子?”那两人不吭声,沈守义面色很平静,倒是沈守仁低着头,面上有些许惭愧之意。沈舟又对着沈守义道:“这首诗分明是我八年那年,为你贺寿时所写。那时你还夸我写得好,把它挂在你的书房中,这会儿怎么拿出来陷害我呢?”沈守义淡淡地说道:“贤侄搞错了吧,这等拙劣的诗,我如何会挂在书房呢?你太高看自己了。”有沈舟的亲叔父作证,任他再极力争辩,程县令都不会相信他。就这么着,沈舟被收监入狱。四个月后,被革去了秀才的功名。这期间,本就处于丧夫之痛的王氏,再也经受不住儿子前途尽毁的打击,一病不起,很快便撒手人寰。沈舟知道后,悲痛不已。几次欲寻短见,皆被狱霸所阻拦。狱霸是何许人也?本地的铁匠张冲。因不肯向官府缴纳高税赋,而被抓进了牢房。凭着一股子力气,让其他犯人不敢欺负自己。当年张冲母亲病重,无钱请大夫救治,蹲在路边嚎啕大哭。是沈舟替他出钱找大夫、买药,这才救回他老母亲的一条命。是以,张冲视沈舟为大恩人,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他自尽。那么,沈舟怎会这么巧与他一个牢房呢?事情还得往前说,这里有个狱卒叫李山,习得一身好武艺,却无用武之地。家里没田没地的,天天靠给人做点力气活赚饭吃。但这种活也不是时常能遇上的,六年前的一个冬天,李山一连几日找不到活干,没钱买东西吃,早晨饿晕在大街上。众人围了一圈,没一个愿意伸手相助。幸得沈舟去学堂路过此地,这才救了他性命。并且,又去求父亲,给李山找了这份差事做。虽说现在李山日子好过了许多,但这份恩情一直放在心底,想着有日能报答。他熟知张冲的性情,是个爱打抱不平的好人。便暗中花了些钱,打通关节,让沈舟与他一个牢房。在两人的暗中帮助下,沈舟在牢里倒没吃到什么苦头。而且通过李山,与外头的人取得了联系。一日,李山又给沈舟带了个包裹进来。他低声说道:“这是裴解元给你的书籍,他说是书肆里最新出的。”裴解元,即裴敬之,他在秋闱中成绩优异,取得了第一名。此人素常就是个既有骨气,也讲义气的人,在学堂里与沈舟的关系最好。两人私底下义结金兰,裴敬之为兄,沈舟为弟。朝廷本是放了官的,裴敬之完全可以挑个好去处。但他放弃了,而是四处在为沈舟的事情奔波。是以,沈舟一直没被定上谋反罪。否则,下场不是被斩首,就是被流放。既然上头没给沈舟定罪名,按理就得放人。但不知为什么,衙门就是不放,也不再管这事,任人坐在牢里。哪怕程县令调任,换了曹县令过来,也是如此。这事就有些奇怪了,裴敬之百思不得其解,托李山带信给沈舟,问他是否知晓内中缘由。沈舟哪里会知道,他现在倒是平静下来,认真读着裴敬之送过来的书。直到圣上为庆贺太后寿辰,天下大赦,沈舟才得以放出。这就已经过去两年半了,年纪轻轻的他,脸上居然带了些许沧桑,令来接他的裴敬之和况志哽咽了。沈舟先去沈家,想去取些家中的旧物出来。结果,门都没让他进。小厮说是家主交代过,沈舟这个名字已在族谱上除去,不再是沈家的人了。不许他们放令家族蒙羞的人进去。否则,就要挨板子。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这事,全城的人都知道。”一同陪沈舟过来的张冲气得要动手打人,被沈舟拦住:“算了,不进也罢,我还是去父母坟上祭拜一番。”他的面色很平静,说完,转身率先向右边走去。裴敬之等人跟随其后,心里替他难受。沈家的产业大部分还是沈守礼挣下来的,如今家财旁落,沈舟一无所有。在沈守礼和王氏的墓前,沈舟无声地哭泣了许久。此后的人生要如何走,他心中还未有打算。因在狱中得到不少人的帮助,沈舟有心想请他们吃顿饭。让张冲去请李山,裴敬之去请几位同窗,自己和况志去全福楼安排酒菜。此时还没到吃饭的时候,酒楼里的客人很少,裘掌柜坐在柜台后面打瞌睡。沈舟微笑着上前:“裘掌柜,近来生意可好?”裘掌柜半睁开眼,看了看面前的人,又将眼睛闭上。沈舟以为他没认出自己,继续说道:“我准备在这置办一桌酒席。”裘掌柜不咸不淡地说:“只收现银,不赊账。”沈舟皱了皱眉头,还没开口说话,况志就先骂了过去:“什么时候没给过你钱?”裘掌柜哼了一声,说:“他爹死了,如今他也不再是沈家公子。欠了钱,我找谁要去?”况志冷笑道:“一个小小的酒楼掌柜竟然都能欺到他头上了,当年沈兄真是救了一条没有良心的狗。”裘掌柜被辱骂,气得找棍子要打人。沈舟有一些武功底子,劈手把棍子夺下:“裘掌柜,你借我的三百二十两银子该还了吧?”近年来,全福楼的生意并不好,裘掌柜肯定是不愿意还这笔银子的。不过,当年沈舟借他银子,是没有要他写借据的。这笔钱,完全可以赖掉。于是,他摆出了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骂道:“借的银子早还你了,我要你写收条,你不肯写,现在又故意来讨要。”他的妻子曹氏从外面走了进来,正好听到丈夫说的这句话,开始撒泼骂人。“你这人好没道理,从牢里放出来,被沈家从族中驱逐,就要来讹我们的银子。”接着,她招呼着过往的行人。“大家快来看啊,这个人冒充沈家的公子,不仅要到我家来白吃白喝,还想骗我们的钱哩。”人们不知是何事,纷纷过来瞧热闹。况志气得指着裘掌柜骂:“你们太过分了,当年你被债主逼得要跳湖,要不是沈兄相救,你早去阴间报道了。”曹氏冲过来推搡他:“放屁,没有的事也被你们说出来诬陷我们。就你这样,还假扮读书人?真是给读书人丢脸,怕是这么大年纪,连童生也未必能考上。”这话太戳心窝了,气得况志面色煞白。秀才考了几回都未考中,这事是他心中的一道伤疤。被人硬生生地揭开,当然痛。沈舟一把将曹氏推开:“够了。做人做事,别昧着良心。”曹氏吵架向来厉害,占了上风,心中得意得很。顺嘴说了句:“我敢在菩萨跟前发誓,我们夫妇两个向来凭良心做事。若昧了良心,天打雷劈。”按常理,这人敢说出这样的话,那便是问心无愧的,围观的人纷纷出言指责沈舟二人。曹氏愈发得意,斜着眼睛看着他二人冷笑。裘掌柜却是急得想去捂她的嘴,又不好上前,怕被外人识破,知他夫妇两个其实是要赖人家的钱。沈舟淡淡地笑了笑:“好,有你这句话足矣!”说罢,拉着况志走了。待人散去,裘掌柜埋怨曹氏:“你不该发那样的毒誓啊,万一菩萨怪罪下来怎么办?”曹氏满不在乎地说道:“我去庙里多烧些香,再捐多些香火钱,菩萨哪里还会怪罪我们。”将声音放低,又道:“那三百二十两银子,可算是不用还了。”裘掌柜深以为然,两人窃喜不已。对于沈舟突然换了个酒楼,且况志又面色不虞,裴敬之起先觉得奇怪,继而猜到了什么,没有问。在酒席散了之后,他邀请沈舟去自己家里住。夜间,二人同处一室,秉烛夜谈。就沈舟的冤情,裴敬之说道:“程县令离任时,我特意去找过他,问他是何原因非得留你在大牢。他叹了口气,没说话,只是用手指了指上面。”沈舟很是不解:“上面?是何意思?”裴敬之摇了摇头:“他没有说。”接着,试探地问道:“你可知沈伯伯与知府大人之间,是否有过节?”沈舟仔细想了想,坦率地回答:“好似他们来往得不多,应是没有什么过节。”裴敬之苦笑:“那真查不清楚了。以后,你打算怎么办?留在这儿?”沈舟沉默了会儿,道:“我想去京城。”裴敬之点点头:“你最好是远走他乡,否则还有灾祸。”沈舟一怔,问他:“可是查到了些什么,不好跟我说?”裴敬之没想隐瞒,老实地回答:“我怀疑是知府大人在里面作祟,可我拿不出证据出来。”听此,沈舟虽说有些惊讶,但随即恢复了平静。“事情总会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现在越查越迷乱。”“那倒是。”裴敬之赞同他的说法,两人不再谈论这些。换了个话题,就去京城一事商量具体事宜。三天后,裴敬之去京城赶考。送行的人颇多,有同窗,也有乡绅名流,包括曹县令都亲自来了。裴敬之在招呼客人,贴身小厮忙着把一个个箱子搬上马车。要带的东西很多,胡子拉碴的马夫也在帮着忙。况志是最后一个到的,看见马夫怔了一下,随即就要上前去打招呼。马夫微微皱了皱眉,况志的脚步立即一转,朝裴敬之走去,嘴里大声说着送行的客套话。都是一起从少年时走过来的,况志认出了马夫是由沈舟所扮。沈舟的一个神情,他便立即会意,那两人定是要隐瞒些什么事情。(未完待续)注:此文篇幅较长,情节紧凑。为避免阅读疲累,分为上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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