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女篮《翻山海》:放手去往她们的山巅
下班穿越整个城市,从深圳的最东边出发,打车50公里到最西边的宝安,深圳滨海艺术中心,赴话剧九人的《翻山海》之约。
如果说5月的《原则》多少因为是港话剧本而显得水土不服,那民国题材毫无疑问是九人的统治区。只不过,这次不是由《四张机》《双枰记》《春逝》《对称性破缺》和《庭前》组成的民国宇宙,而是另表一枝——以两江女子师范学校篮球队及其创始人陆礼华女士为蓝本,融合了金陵女子大学、香山(中山)县立女子师范学校的事迹,讲述民国时期女校女篮的故事。
因为时间关系,本轮巡演《翻山海》只看了一场,具体情节与舞台细节暂且按下不表,只谈谈印象比较深刻的几点吧。
就故事的情节架构而言,《翻山海》主线内容非常明确:三山女校创立女子篮球队的故事。尽管与《春逝》、《双枰记》等之前的民国系列作品相比,可能没有一下子就令人印象非常深刻的某一句台词或者某一幕剧情转折,但是整体的戏剧构作非常自然流畅。随着镜头聚焦的流转,每一个女性角色身上的故事被一一展开,既有自我叙述,也有言语冲突中尖锐揭露的过往,更有年轻的女校学生们日常学习与嬉闹中的闲谈,以及唯一男性角色——洪师傅时不时出现的“八卦”漏勺。尽管信息的来源多样,但并不显得杂乱,盖因由此,我们得以窥见这一所学校中诸多女性角色的过去、现在,与可能的未来。
同时,由于剧情中将三山女校设定为地处广东的学校,因此为了贴合地域,许多台词是以广东话呈现的,各位非广东籍演员也是下了大功夫,虽然仍然略显生疏、不那么地道,但是短短时间有这种效果也很不错了!对张巍老师再次表示敬意,广东人认证真的说得很好!
情节上还有一大亮点,我愿称之为音乐剧初尝试——(甚至比虹导画饼的《春逝》音乐剧都早),当谢宝花的父亲要强行将她转学去圣露西亚教会女校时,周苔、阮风竹和苏敏三人假扮教会学校学生Tess、Flora和Samantha,唱了一出“离经叛道”的音乐剧。尽管唱词已经记不太清,但也吹到了圣露西亚自由的晚风~
一边写一边找资料的时候偶然查到圣露西亚这个女性人物的介绍:“在古罗马时期,有位女孩叫圣露西亚,她曾发誓一生奉献上帝,终生不嫁,所以拒绝了母亲为她安排的婚姻,并将财产分给穷人。她的未婚夫非常愤怒,向当局举报了她的基督教信仰,于是圣露西亚被剜去了双眼,但她的信仰依旧没有动摇。在她死后,上帝奇迹般地恢复了她的视力。在古典艺术中,圣露西亚通常被描绘为一个充满灵性和勇气的女性形象,她手持一片棕榈叶与一对眼睛,有时眼睛放在一个盘子上。这种描绘旨在强调在极度的苦难中,她也能保持勇敢、忍耐和虔诚,这象征着光明与黑暗的对抗,以及在黑暗中寻求光明的愿望。”(来源于微博@Marchsy)
群像人物的凸显可以算是《翻山海》的一大成功尝试。此前九人备受好评的《春逝》和《双枰记》(包括《对破》)都以人物精简著称,三位主角撑起整个故事,自然显得精巧且聚焦。但在《翻山海》中,多名女性角色的戏份不相上下,使得“如何凸显每一个人的鲜明特质”成为剧作者考量的问题,也成为观众辨别角色的抓手。
就个人理解而言,剧中的女性角色总是成对出现的:第五青和陆斯年,周苔和阮风竹,苏敏和谢宝花。她们身上既有相似也有相异,其间碰撞形成了非常出色的戏剧效果。第五青和陆斯年从小一起长大,相同的成长环境和不同的人生选择使得彼此反目,共同的未来目标又促成了二人握手言和;周苔和阮风竹出身迥异,原本互相看不顺眼,反而在矛盾激化后才有化解的契机,成为真正相互扶持的队友;她们的名字里,也暗含着命运的走向——“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后来,正是出身重男轻女贫穷家庭的周苔对富家小姐阮七阮风竹说:“他(阮父)不值得成为你的人生目标。你不需要向谁证明自己,也不用跟谁比。你是你。”而这两对角色的关系,正如洪师傅所言:“昨天还打得猪头狗脸,今天~就月下灯前!”
一心只知埋头读书未来想做医生的苏敏,和国文拔尖充满幻想偷偷写言情小说的谢宝花,是一对总是一起出现的文理好姐妹。在她们交心的对谈之中,苏敏颇有点理科生的一板一眼,学生物,谈荣格,想当个女医生治好“妇人之症”,不让她们走上妈妈的老路;而谢宝花天真烂漫,心性细腻,总想着在南开男篮的未婚夫,冲着“多了解一些篮球”加入了球队,可最后的最后,把未婚夫送的银手镯抛向天空,笑着大喊一声“早唞(晚安)”,也抛弃了那加诸于身的束缚。尽管击退了这一轮转学危机,但在父权和家庭的压迫下,她的未来仍未可知。也许,这就是戏剧的理想结局中,不可避免的一丝现实怅然吧。
在舞台设计方面,《翻山海》也做了许多大胆的尝试。这是九人首次在原有的幕间字幕基础上采用动画效果进行转场,虽然刚开始觉得跳脱些,但确实比较好处理一些人物复杂又难以实际演出的场面,比如和男篮的比赛;也能提供一些不同视角(如演出角度是正面或背面,而动画显示俯视效果);此外,陆斯年在赛场上发表演讲(我更愿称之为宣言)时,九人首次采用了实时镜头拍摄投影的方式,将陆校长那张既有隐忍委屈、又有愤怒不甘的脸庞放大,带来的震撼自然同步放大凸显;同时,摄像机对准面部所带来的无所遁形的凝视感,跟陆校长在篮球场上的处境多么相似,处在这样一个被男性凝视环伺的中心,是当时的陆斯年,三山女篮,千百年来的女性,甚至现在的你我。
《翻山海》基本上把舞台空间的利用做到了最大化,两侧楼梯和正面的窗台都在构建动线时恰到好处;布景设计也相当巧妙,景片开场时如倒置的山,因应场景的转换会上升成为流动的海浪线条;是愚公移山,也是精卫填海;沧海桑田万般变化,此心此志,山海可平。
当然,在具有时代性的台词接梗和与观众的共情方面,九人依然是懂我的——
当大家决定作为首支女队参与广东篮球联赛,教练第五青:“你们互相打来打去有什么意思,出去打男人啊!”
因为在联赛上“抛头露面”打球,谢宝花的订婚对象要退婚,苏敏:“还有这种好事?”
假扮圣露西亚中学的教会女学生,苏敏大唱:“失智惨过失恋!”
由于深圳并非《翻山海》的首场,因此在自己进剧场之前,已经被大数据推送了一些repo(尽管其中有些并非我所想看到的内容)。这次同场有比想象中多的男性观众,也正是九人观众(至少是我)所乐见的。有人认为《翻山海》中的女性主义思想表现得过于讨巧、浮于表面、迎合观众,我个人并不认同。尽管许多“运动”要真正推行,必须辅以强硬的手段,但当下愈发尖锐的性别话题讨论,已明白昭示了仅仅强硬地宣誓立场而不顾所争取对象的理解和共情能力,最终会使得原本具有前瞻性的思想观念革新成为一场孤立的自我高潮。如同《春逝》当中,对202名燕京大学男学生未来择偶观念的调查,有6%选择了“专心操持家务”、“从事教职有利于教育子女”之外的“其他”,其实我们的志向,或者说九人做剧的志向从未变过,就是要争取那6%。有的时候人真的很矛盾,我希望在剧场看“爽”剧,比如三山女篮的球员们得到重新上场的机会,比如陆斯年的宣言被中华妇女报和女界众人认可,比如……可是这样的情节固然爽,固然过瘾,放在当时和当下却都很不现实;然而,我又希望戏剧打破现实,带来一丝温暖的希望。一直把九人视作同行者,也是因为看过的12场九人,确确实实给我带来了希望和力量。
剧场是温和又尖锐的阵地,因为不愿苛责个体,但也从不回避现实。如何在“自己想做”和“迎合观众”之间权衡,是每个创作者的考量。如果要把这样勇敢的尝试称之为“吃女性主义红利”,忽视主创团队背后对男性本位社会之惰性和惯性的抵抗和为之付出的巨大努力,未免太不公平。当周苔问出“现在,我可以加入了吗?”,那一刹那我想到的是《春逝》中递交报考庚款考试材料的瞿健雄,被工作人员轻视奚落时,她干脆地接过话头,掷地有声地复述了报考要求和自己上一年的分数,问:“现在,我可以报名了吗?”
现在,我可以自由表达了吗?我们可以自由表达了吗?
本场《翻山海》,感谢代拍老师的手速,时隔三年又坐到了第一排。坐在第一排听篮球砸响舞台的声音,是前辈的回声,也是对未来的叩问。一代代女性抱着这样一种不服输的信念,其实都做成了GOAT——Greatest of all time. “大战当前,我们未必能赢,你知道的吧。”“知道啊,那就一起去经历失败。”“我是不是天选之人,不是由天决定,而是由我决定。”
“我非生来笼中客,我要去看天颜色,到底有多磅礴,为何不能属于我;
我非娇艳的花朵,我是燎原的烈火,在黑夜归处,四野茫茫都照彻。”
她非生来该沉默,她的呼唤我来和。
——主题曲《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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