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行记·贵阳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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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小满，微雨乍晴，天气清和，田翠山明，我坐火车一路北上，从广西入贵州，经柳州，都匀到贵阳。

进了贵州，四周都是大山环绕，和广西“平田绿水,一峰独起”的地貌大不相同，穿过了一个隧道又是一个，偶尔可见梯田，不看片顷水田。

动车一直行走在黑暗里，感觉更像地铁，难见片刻光亮，不禁让人感叹，黔道难，难于上青天！这铁路的建造要付出多少血汗！真是不亚于精卫填海，愚公移山，李白若到贵州，恐怕再写一篇黔道难。

偶尔窗外，露了一点亮，远处近处都是山，平地只在两山之间，根本看不到天的边际。

到了贵州的都匀，终于微现天光。刚出探头车厢，想到站台看看，隔着好几个车厢，一个女列车员，手持步话机，拿话机天线指向我，一声狮吼:“不许出来！”那声音传透力之强，直从火车头传到火车尾，像一座大山压过来，吓得我赶紧缩了回去，愣是没有看到青天。

出贵阳站。贵州的天真是高，能高出江南的天空好几个目尺。相比之下，江南的天空时扁平的，贵州的天空更像一个椭圆穹顶，尖头向上，人站在椭圆中心向上望，深邃高远，仿佛整个天空就是一只巨大而纯净的眼睛凝望着你。

到了贵阳市里，天空被分割成一块块，高楼遍地，多得就像夏威夷海滩上的遮阳伞，蓝天遮蔽不见。人在市里街道行走，却一点不觉压抑，因为贵阳天实在是太高了，高得没边，如同在大海里深潜，虽然碰到了海底的礁石，但是从来不会担心缺水。

贵阳最有名的两个建筑一是甲秀楼，在城市中心；二是文昌阁，位于城东一隅。

甲秀楼上的天空旷高深远，鲜明张扬，很有一些官气。甲秀楼白石为栏，三层三檐，层层收进，朱墙碧瓦，花窗漏影，四角飞檐，立着童子盘着翔龙，出顶攒尖，像一顶大大的官轿。楼前更是有浮玉桥，桥上有涵碧亭，楼后有翠微园，楼下四周南明河环绕，汇成涵碧潭，气势非凡。

两架喷气战机空中交叉，呼啸而过，白色尾气在蓝天上画出一个大大的十字，写了一个无边的“田”字，自顾自地给这里的天空打了个满分。

人在青云桥上行，楼从碧天影中出。潭水如镜，天空如洗，楼、房、桥、亭、树、人，都倒立涵碧潭里。桥像一股风，把游人们托起,聚拢，分散。两个露肩美人袅袅地走近，头戴银帽银花，胸佩银圈银牌，腰挂银链银片，手戴银环。这是苗疆的银饰，以大以多为美。她们像两朵云一样地飘了过来，光芒璀璨像阳光下的雪山，我禁不住闭了一下眼睛，一睁眼，她们又像两朵云一样地飘远了。

抬头看，高处角檐如鸟翼若飞，天光明亮，远处大厦矗立排列展开，高高低低，像无数个琴键被按动起伏，演奏无声的乐章，诉说历史的演变。

甲秀楼建于明万历年，取“科甲挺秀”之意。清朝年间，楼前竖了两根冲天的铁柱子，全为彰显功绩，一是镇压苗民起义，一是镇压布衣族起义，现在都不见了，被摆到了历史博物馆里。“甲秀楼”三字原为清朝学者所书，十年浩劫中丢失，后只找到“秀”“楼”二字，那个最重要的“甲”字找不到了，只能根据照片，配写而成。浮玉桥本是九孔，称“九眼照沙洲”，后因修公路，填埋二孔，只剩七孔，如果叫“七孔照沙洲”，又感觉哪里不对。这楼就和天上流云一样，一直在变，苍狗白马，时移景易，凭栏谁问，此楼何楼，此天何天？

同样建于明万历年，同样是三层三檐，文昌阁的天空却是一个满是生趣的所在，洋溢着人间的气息。 它建在东门的月墙上，到了夜晚，爬上城楼，就能看到月亮。

夜空展开了一张巨大的幕布，底色是暮海一般的青碧，其深若漆。一阁独出，飞檐翘立，在月光下面，就像那苗族少女带角的贵冠，周围璀璨的灯光，像是给这顶秀丽的帽子镶上了红宝石、绿水晶。

站在城楼上四下眺望，周边林立的高楼在夜色里面隐去了白日里刀削般的形状，睁开了无数只眼睛，红、黄、绿、橙，好奇地仰望着天空。阁楼庄重，灯光活泼，满是孩子气，像是谁把天上的圆月揉碎了，如珠帘般地洒下，散落了一地，但举头望月，月亮还挂在天上，那么圆润！那么澄明！那么莹亮！似乎点亮了你的心房。

有几点光晕从城墙的黑暗里，在我的身边，冉冉而上，像深海里上浮的彩虹水母，升到了夜空极高处，仍然可见闪烁的微芒，这么看着又像点点的萤火虫了。高得几乎不见，有几十米。起初我还以为是无人机，侧身一看，几个花白头发的大爷，舒展了胳膊，松紧着线绳，凝视着远空，专注而沉浸。那极高的亮光，居然是从他们的手中放到夜空中的风筝，随风摇曳，和天上的星子一起忽明忽灭。

“民以食为天”, 城楼墙根是另外一番天景，人间烟火，各色小吃，灯红酒绿，熙熙攘攘，一字排开。贵阳的小吃实在太多，爆浆小豆腐，榕江牛瘪,蹄花火锅，烫苕皮，绵绵冰，肠旺面，脆哨面……，从城墙上往下瞧，直看得眼花，觉得比天上的星星还多。

笑声从脚下传来，原来是孩子们紧贴着城墙斜坡的肌肤，屁股垫着飞盘，高抬两脚，后仰身体，玩起了滑滑梯的游戏，你下我上，你上我下，争先恐后，滑到底下，溅起一片片欢声笑语。大青石斜坡被磨得光滑如镜，穹顶的月光，八方的星光，楼宇的霓虹，文昌阁的灯光在上面跳跃、闪烁、汇合、流动，竟显出一种润泽坚韧的深刻意味来。

比起甲秀楼，我更爱这文昌阁上的夜空，文昌阁自身就是一个特别的建筑，它的飞檐不遵循传统建筑的偶数角和等边的章法，而是九角不等边，阁楼各层的上下立柱也不对称，不仅视觉上奇趣横生，而且在地震时更为稳固。这里的天空十分亲切，更像是平民的天空，是我们自己的天空，它自在洒脱，生机勃勃，不强势，不霸道，不去争第一，也没有官场气，只是尽情享受这人间的喜乐，不知不觉之间，你就成了这风景的一部分。

贵阳有句老话“天无三日晴”，我却有幸，驻足看天，窥探这光景的变幻，或许天空一直恒古未变，变化的只是人间世的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