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庵夜话(四)——谷崎润一郎
雪后庵夜话(四)——谷崎润一郎
(翻译)陈德文
我的《细雪》第一回刊登于《中央公论》杂志新年号,各方都在酝酿给予批判。军部方面等关于“不识时务”的非难,接二连三送达中央公论社和我的手里。鉴于那个非常时期,我于昭和十八年[1]一月或二月间,离开热海去涩谷神南町熟人家中住了两三天。当时,记得我曾突然想到要去看望住在世田谷弦卷町的志贺[2]君。时间是午前,大约十点前后。我被领进一座十多铺席的大房间内,坐在椅子上,胳膊肘支撑着桌面,互相聊起天来。我之所以一大早就去,一是呆在神南町很无聊;二是我知道志贺君爱早起。说着说着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刚到时,志贺君就忙着告诉我,说不巧下午有客人相约来访,因而,我掐准时间打算离去。谁知,刚到十二点,女佣就来传话说:
“广津[3]先生来了。”
接着,广津和郎君进来了。他走向我身边的椅子,同我并肩而坐。广津君同我互相打了招呼,他似乎有点儿不自然,露出一副困惑的表情。就这样,沉默了好长时间。志贺君也同样是一脸尴尬,沉默不语。
数日前,广津君似乎是在《东京新闻》(也许是《都新闻》时代)上,对我的《细雪》展开批判,措词相当激烈。毕竟我同当时的广津君不曾有过真正的交往,他和我的弟弟精二是早稻田同窗,关系似乎较为亲密,但和我的交往只停留于认识的程度。我知道广津君和志贺君关系特别亲密,志贺君也肯定看过那家报纸的批判文章。鉴于此种情况,疙疙瘩瘩的三个人如今聚在一块儿,互相都感到不自在。我为了“救场”,立即若无其事地用亲切的嗓音叫道:
“广津先生……”
不记得我到底说了些什么,但我为了表达我对他的文章毫不介意的心情,就得先说上一两句无关疼痒的废话。广津君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回应了我的问候。
于是,过了一会儿,志贺君说道:
“谷崎君,我说今天下午有客人,现在好了,你不必急着回去了。我也没什么准备,在这儿一起吃个饭吧。”
“是吗,那我就不客气了。”
我这么回答了他,其实我很明白他的一番用心。志贺君所说的“今日午后有些不便”,也就是广津君约好要来访问,他不想让我和广津君见面。志贺君一旦有评论家们恶言相加,即使是些鸡毛蒜皮、不值一提的事情,他也耿耿于怀,一一认真对应。他以自心推及我心,为了不使我碰到不愉快的事,便设法让我躲开广津君。其实,凭我的性格,我对这类事从来不大在意。我说这些话,在某种意义上,或许显得有点儿厚颜无耻,绝不值得褒扬。鸥外先生[4]对别人的恶意中伤也很在意,过去《新潮》杂志等趣味栏内,一旦有人说坏话,哪怕是些小事,先生也锱铢必较。不论是谁说了他什么,他总是气呼呼地到处鸣不平,说谁谁说他如何如何。因而,大家都觉得他有点儿怪,“好一个厉害的先生”!但我觉得,即然是作家,本应该有一副这样的神经。然而我又怎么样呢?我从来不在乎这些事情。我生性乐观,“瞧你说的”,按我的脾气,只是在肚子里笑笑算了。再者,此种事情往往事出有因。如果面对评论家一一加以回答,那么对方就不得不一一反驳,这样一来,永远没个完。而且,不论谁胜谁负(很少有能够决定明显胜负的时候),此种事儿总是粘在脑袋瓜里,挥之不去。因此,我是这么想,自己是作家,以日后的创作做出回答,他们一旦看了就会理解的。如果他们即便如此也还是抓住不放,干脆到此为止,反正他和我皆为无缘之芸芸众生。对此类事一旦有了决定,不论对方再说些什么,过了些时候,都会被忘却。幸运的是,我生来就是个转头就忘得一干二净的主儿。
“啊,可不是嘛,谷崎就是这么个人啊!”
说到这里,志贺君忽然想起什么似地说。
那天,志贺君、广津君还有我,彻底把这件事给忘掉了,无忧无虑地在一起吃了饭,谈笑风生,依依惜别。
我的性格有大大咧咧的一面,并非没有宽容的时候。我有个习惯,一向不爱较真,一旦出现小小麻烦,就立即抛开不管,马虎了事。这或许就是自然的宽容吧。人家说我坏话,我未必生气,一般场合,我总是怀着善意极力为对方开脱。我始终这样去理解对方:人家并不是憎恨我,嘲讽我,而是真有这种感觉才这么说的。这么一想,自己也会觉得心情舒畅起来。至于广津君,我一方面在想,“瞧你说些什么呀。”同时又感到,他本来就是个坦率正直、认认真真、丝毫没有阴险心理的人物,只不过是怎么想就怎么说罢了。这么一想,心中也就有了主动妥协的倾向。
这里,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情来。
那是昭和十四年一月至十六年七月间,我首次在中央公论社出版《源氏物语》现代语版的时候。——不是后来新译的《源氏》,而是战前翻译的二十六卷本的旧译,此译本中藤壶事件以后关系到皇室尊严的部分全部删除——这种处理方式,受到当时东北大学冈崎义惠君猛烈的谴责。记得他攻击的重点是针对关于削除皇室部分的译文。他认为那样做阉割了原作最重要的内容,完全失去了翻译的价值。他的攻击不仅针对我,还指向校阅者山田孝雄博士,文章好像发表在《读卖新闻》(?)上。山田博士是怎么想的呢?他是否以为我早晚会作出回答,一切都交给我了;还是有其他什么想法?关于这一点,他一句话也未说过,完全采取沉默的态度。另一方面,我有我的考虑。不管山田博士有何想法,主意已定,我也同样不打算回答。即使博士指派我“本人不想理会,还是由你代我回答吧”,我也只能加以拒绝。之所以这样,正如冈崎氏所说,那种现代语译本或许阉割了《源氏物语》最重要的地方,但不能因此就断定没有翻译的价值。翻译过来的部分中,重要的地方有的是,比起删削部分,到底还是未删削部分多得多。因而,即便是一部分,翻译出来总比没有翻译出来,在理解源氏上更有帮助吧。但是,一旦说出来,恐怕就会引来一场没完没了的口水仗。转念一想,这种战争般的黑暗时代不会永远持续下去,不久的将来,必然迎来一个具有完整现代语版的《源氏物语》的时代。到了那个时候,再请冈崎氏重新阅读。在那之前,喋喋不休,哓哓嚷嚷,皆为徒劳。想到这里,我和山田博士一样,采取沉默的态度。
此外,我厌恶报界煽风点火。媒体方面有没有什么企图我不知道,不过可以想象得到,报界和社会都巴望以冈崎氏的文章为导火线,展开一场精彩纷呈的论战。“瞧,打起来啦!”他们将拍手叫好,为之雀跃。这是他们的本性,我才不上当呢。数年之后,因某件事(到底是什么事忘记了,反正和那篇文章没有关系)我接到冈崎氏极为热情的来信。展读后使我更加明白,他并非对我抱有什么恶意,当时只是对自己那篇评论深信不疑,有感而发罢了。因而我觉得,幸好当时没怎么理会,还是等待时光自然解决为好。否则一旦较起劲来,我也会生气,骂人,其结果无端地惹怒对方。我一方面大大咧咧,宽宏大量;另一方面,又是个性情怪僻之人。明治四十三(1910)年,二十四岁,作为作家走向社会,直至今日昭和三十八年七十七岁为止,经受了各种各样的评论家数不清的批判,回过头来想想,不曾记得受到过一次尖刻而无法忍耐的恶评。我写的东西获得多数评论家的表扬。这么说,当然不能证明我的作品多么杰出,我没有那么自负。细思之,我之所以没有受到别人的恶评,是因为我极力不去得罪人,时刻注意不对别人的作品妄加恶评。彼此气味相投的人,有时聚在一起说说话儿;但几乎从未在文章里说人坏话。评判别人的作品,仅仅对于有价值的作品提出表扬,没有价值的,沉默等待,因为这种作品,总有一天会自行消失。当然,那种没有多大价值的蹩脚作品,误被当作伟大杰作大肆宣传,而世人也真地接受下来鼓噪一番,这种事儿毕竟少见。对于此种现象虽说有必要痛加批评,以启迪世人之蒙昧,但这种情况十分罕见。总之,我之所以没有受到别人恶评,是因为我不随便去批评别人的缘故。
一般的人,不论好歹,总喜欢获得别人的褒扬,一旦遭到批评就不高兴。然而,一向怪僻而爱闹别扭的我,并非如此。对于那种言过其实的表扬方式,我虽然不说出口,但打心眼儿里瞧不起对方,满怀不快之情绪。相反,虽说是恶评,但却一语中的,击中要害,我也会忘情地拍手喝彩。过去,鸥外先生读了我的《杀艳》,曾经断言:“谷崎不该写那种低档的东西,他一旦写出那种作品来就完了。”这话不是先生直接对我说的。那时候,后藤末雄担当鸥外先生公子的法语家庭教师,亲身出入于观潮楼,先生曾偶尔对后藤说过这话,后藤又告诉了我。
我听到之后,不由打了个寒噤,身子似乎缩成一团儿。后来,我在某家报纸上读到志贺君在新富町散步,为了消磨时间,进入新富剧场观看松井须磨子[5]和泽正[6]演出的《杀艳》,当时由于脑子里一直思考鸥外先生的那些话,依然没能获得什么好心情。
《杀艳》在《中央公论》发表后不久,由千章馆书店出版单行本,已故山村耕花氏插图,获得一大笔稿酬。当时,我租住本所(现在墨田区)小梅町后街深处的一座房子,在房东的同意下,用稿费增建了一座小小浴场,没想到这事又忽然遭到批判,被有人说成是“惊艳澡堂”。时世纷扰,千头万绪,尽管有鸥外先生警告在前,《杀艳》不但没有因此而绝版,还写了续篇《阿才与巳之介》。虽然受到鸥外先生的申斥,但却获得泷田樗阴[7]的极力赞扬,并欣然答应提前预支稿酬。
下面这件事虽说和我没什么关系,但也还是那个时候,吉井勇[8]君出版了戏曲集《午后三时》,请鸥外先生撰写序文。于是,鸥外先生在序文中写道:
……法国谚语云:若用一个si,能叫驴子钻针眼儿。这个si就是条件。驴子纂针眼儿。吹灰筒里跑出一条龙。好吧,好吧,请看吉井君的艺当。
看到“艺当”一词,我很惊讶。恐怕是先生对吉井君那种生硬而新奇的戏曲写作手法抱有反感,打算对他稍稍揶揄一番吧。不过,我认为鸥外先生不够大气,反而同情吉井君了。当时吉井君是个二十五六岁的新进作家,经常运用令人感觉不快的写作手法。在我看来,对于那种年龄段的人,不限于吉井君,先生最好用更亲切的眼光来看待他们。可以想象,吉井君拿到这篇序文会是多么尴尬。我记得,他曾打算毫不客气地退回去,但看来没有这个勇气,最后还是原封未动地印在书上了。
这次写作这部书稿,为慎重起见,我又查对一番。戏曲集《午后三时》单行本,作者吉井勇,明治四十四(1911)年,由东云堂书店出版。这家书店位于东京市京桥区南传马町三丁目。鸥外先生的序文也刊登在上面了。我引用的那句“好吧,好吧,请看吉井君的艺当”,其中的“艺当”改成了“伎俩”,末尾缀以“一九一一、六、十五 森林太郎”。可能是先生为了照顾吉井君的情绪,后来订正的。我记得确实见过“艺当”这两个字,也记得大家在一起闲聊时都说:“吉井这小子,相必很是难为情吧?”这回我请人查阅的本子是中央公论社调查部,从国会图书馆借来的初版本,似乎没有再版过,没想到另外还出过这本戏曲集。不过,对于“艺当”这个似是而非的字眼儿,我不会看错,吉井君感到难堪也是事实。我又想,或许我看到的是校样,但看校样这不大可能。假如有人记得这件事,请多加指教。
小山内薰[9]、永井荷风等老前辈不用说了,木下杢太郎[10]、后藤末雄、吉井勇等同辈,也经常出入于观潮楼,亲聆謦欬;小心谨慎的我,因为自己间接挨过酷评,又知道《午后三时》序文那件公案,所以只在别的地方见到过鸥外先生,观潮楼一次也未去过。还有,北原白秋[11]、木下杢太郎等,一向很受上田敏[12]先生的器重,似乎始终是敏先生家里的常客。我的《刺青》单行本出版时,先生曾在报上大加赞扬,即便那时,我也没有前去表示感谢。第二年,先生担任京都大学教授期间,曾经同长田干彦[13]君一起到京都游览,在他指引下,战战兢兢拜访了先生位于冈崎的宅邸。在他家里住了两三个月漫长的时间,流连忘返于先斗町[14]一带。自那以后,再也没有前去拜见过先生。后来,先生倒是耐不住了,招待我们到瓢亭吃饭。即便如此,我也没再去表示感谢,偷偷摸摸回东京了。这并非仅仅是因为害羞,而是像害怕鸥外先生一样害怕上田先生。
我上“一高”[15]的时候,漱石先生担任二部(理工科)英语教师。即使他在一部法科文科授课,我也不想应先生召唤,像学长安倍[16]氏和学弟芥川[17]氏、久米[18]氏那样去接近他。出于这种怪癖,我倒喜欢在走廊上或校园内向先生行礼,同时获得对方很客气的还礼。我在写作《刺青》后不久,曾经在本所中之乡的谐乐园别墅住了些日子。那时候,我最尊敬的露伴大人住在向岛的寺岛村一带(现在的墨田区寺岛町)。某一天,我应泷田樗阴氏之邀,贸然前去访问露伴大人,聊了只不过近半个小时。所以,大人并不记得我。但是,自那之后过了约莫三十年,大地震后,谐乐园在小石川传通院附近开业,大人又迁居于此地。那阵子我去谐乐园,也到大人家拜访过两三次。比起鸥外和漱石来,我虽然同露伴大人曾经有些交往,但我几乎没有一位在艺术和学问上承其亲炙的恩师先辈。
幼少年时代,我在日本桥阪本小学上学时,记得有位稻叶清吉先生,我受到他不少影响。称得上给我终生最大感化的真正导师,只有他一人。初中、高中以致大学时代,有众多优秀的老师,虽然不乏可敬可畏的“伟大人物”,但敬畏感越深,就越使人疏而远之。正因为有这般因果关系,所以我不爱请教于人,做起学问,不肯追根问底。故而,我并非出于自满地说——不,实在不好意思——我至今写的东西,可以说皆出自我自己的构想。
因此,我不是用别人给我的材料进行创作。“我有个很有趣的素材,供你写篇小说怎么样?相信你一定能写出一部杰出的作品来。”经常有人对我这么说。不管多么有趣的素材,只要不是自己头脑编制的故事,坚决不写,也不会写。我虽然也写过一两部历史小说般的东西,但一概都出于自我机杼。《盲目物语》《武州公秘话》和《闻书抄》,尽皆如此。
鉴于这种情况,即使我能写小说,也不会编写真正意义上的剧本。我写的戏曲,实际搬上舞台的少说也有十二三种,但好多都是临演出时经专门剧作家提醒,为耐得住实演,再加工而成,极少有严格按原作面貌演出的作品。《信西》《春之海岸》《无明与爱染》《白狐温泉》《十五夜物语》和《弹奏曼德林的男人》等,虽说都是对原作未经太大加工而上演的,但都未能成为名震梨园的大轴剧目,仅仅演出一两场就结束了。经常登上舞台的《阿国与五平》,由前代守田勘弥[19]在帝国剧场初度公演,当时完全按照原作,对台词一字未动。自那之后,每次演出,都经人加工过。我对初演时现代勘弥惊人的努力与记忆力十分感佩,但观看之中自己对冗长的台词愧悔不已,心想,要是经过专家适当加以删改就好了。于是,更加深切感到自己决不能成为剧作家。
《法成寺物语》被称为杰作,但先代猿之助在春秋座初次公演时,以及两三年前前进座的长十郎翫右卫门演出时,由于过分忠实于原作,均未能获得成功。尤其是在春秋座演出时,同剧情发展没有多大关系的藤原隆家等,未被删除照样登场,其冗长拖沓,远非《阿国与五平》可比。观众很不耐烦,其兴致直至第二场演出菊池宽[20]君《父归》时才得以恢复。
假若此剧可以称为杰作的话,那只能是小川内薰氏昭和二年(1927)在筑地演出时,大加改动的结果。当时,小川内氏按照自己的想法,对原作刻意删削,不用说台词,就连服饰、动作、舞台装置等,也不顾原作所列,彻底改换。我当时十分感佩,随即悟道:“可不是吗,戏剧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啊!”我这才知道小山内先生的伟大所在。
我虽然明明知道小山内先生伟大,但我自己却不想向他学习。我所描绘的戏剧的世界,处处皆为浮现于我脑际的幻想中的舞台世界,硬要将其镶嵌于现实人世的舞台,就显得格格不入。内行的剧作家在写作剧本时,首先考虑的是现实中的演员,然后自己幻想的舞台配备在他们身上。然而,我并不满足于此。就是说,我是用和写作小说同样的心情写作剧本,两者之间不加任何区别。因此,当我看到自己写的剧本在现实舞台上演出时,感到失望、厌恶,离席而逃出廊下,无端地对演员怀有憎恶和轻蔑之心。当那些和自己头脑中女性的原型迥然各异的或旦角登台时,此种情绪尤为深刻。以电影为例,唯一使我感到自己幻想中的女子完全幻化于现实世界的,以前曾经表述过,就是《春琴抄》中扮演春琴的京町子[21]。还有一个未能实现的愿望,那就是如果当时大映公司按照我的希望,采用淡路惠子扮演《疯癫老人日记》中的女主人公,也能使我梦幻的世界得以再现。(这里,或许会引起弱尾文子的不悦,其实我并非厌恶文子,只是觉得扮演飒子这一角色的文子,距离我内心的幻影过于遥远。)
昭和八年(1933)八月至十月,我于《改造》杂志发表戏曲之作《颜世》[22],连载三个月,照例是冗长之作,所以不受戏曲圈内人青睐。我一开始也未曾预料到这一点。小宫丰隆[23]氏在报纸评论栏中将此作列入,但未予褒扬。记得佐藤春夫杂谈的时候,曾为之开脱,安慰我说:
“那篇东西并不坏啊,至于颜世的容貌和姿态始终未能在舞台上得以展现,这本是作者的意图,可以理解。”
除他之外,再没有第二人为之说句好话。不过,我倒以为这是当然的事。战争末期,疏散到冈山县胜山乡下的老百姓们,通过不完整的无线电广播,收听结束战争的诏敕,将日本投降误听为是美国投降,一时欢呼雀跃起来。当我看到这番情景,心想:“这可是很好的戏剧素材啊。”十二年后,我本想写成一出独幕剧,但结果这种感兴未能持续下去,最后因生厌而放弃了。打那时起,我暗暗叮嘱自己:这辈子还是放弃写作剧本的野心为好,将《颜世》当作最后一部戏剧,从今以后一门心思埋头于小说创作吧。
我常常想写一篇散文,题目是《身为小说家的幸福》。从事这件工作是完全不与别人来往,只是封闭于自己的世界,此种荣幸只有小说家才能享受得到。我在自家之中,有一个不为妻与妻之亲族所窥知的孤独的世界,只要愿意,随时都能逃匿其中,深居不出,犹如孩子玩有趣的积木,将无数幻想中的小偶人编排起来,不受任何人掣肘,度过自由的时光。我想,只有小说家才能获得这样的特权。我不打算须臾离开这个孤独的世界一步。
写小说的人大体有两种类型:一种是将故事从头至尾细细加以构思,搭好框架之后方才动笔;另一种是有个大致的轮廓即开始写作,写着写着,情节自然就出来了。芥川氏似乎属于前者,第一张从哪到哪,第二章从哪到哪,执笔前都有明确的规划,不论从哪个章节都能开始写起。听到此事我深感惊讶。而我同他相反,最初只是一团茫然的幻想,似云雾翻腾于脑里,不知因何而产生非要写出来不可的冲动。我经常是以此状况面对稿纸。写作《芦刈》时,
那是我还住在冈本某年九月里的事。
写到这里,我想起《增镜》[24]中记述水无濑宫[25]“荆棘之下”一带自淀川渡口开始,直到芦荻茂密的河心洲景色:
芦苇丛中,蹲踞着一个像是我的身影的男人。
到这里为止,往下如何展开,还没有一种明确的形式。写着写着,思路这才渐渐顺畅起来。
……
那个男子像是说话太多,累了。他不再言语,随后从腰间掏出烟盒来。
“啊呀,谢谢你给我讲述的这些有趣的故事。
一路写来,直到这里,主人公“我”和“那个男人”,以及“阿游”的结局,应该如何加以收拾,直到最后都没有形成一个理想的方案。
然而,突然,一脉文思如电光石火在脑里闪现:
此时,风声飒飒,遍渡草叶而来,满汀满渚的芦苇不见了,那声音和那影像,也仿佛融入月光之中,不知不觉悄然消泯了。
由此,在《润一郎全集》第十九卷中,占有四十七八页的长篇故事,通过十行精彩的文字迅疾而完美地告以结束。当时一针见血指出这一点的是久保田万太郎[26]君。他说:
“通过怎样的方式使得那篇故事得以结束,抑或作者最初也没有定见吧。也许正为如何收尾而感到困惑时,最后幸运地浮现出一个最好的方案来。”
如此内情,只有同为作家的人才可能识破,一般评论家是看不出来的。
有的人动笔前将心中浮现的故事讲给别人听;或者先得加以口述方可转入构思,然后行之于文。佐藤春夫的《田园的忧郁》,那部作品写作前,他屡次叫我先听他口述。除了听他读作品,还就一些细小之处详细而反复地考问。较之听他阅读,听他询问更为有趣。奉行孤独主义的我,只有对稿纸时才会思如泉涌。因而,在写作之前很少对他人诉说。万一事前说了,动笔时就索然无味了。
现在,我的右手不怎么听使唤了,不得已只好请人代笔。我同他两个人隔着桌子相向而坐。几年前,我一直是独自伏案,绝不许别人靠近,专心致志,一字一句,认认真真爬格子。丹羽文雄[27]君以速记家闻名,而往年的我,或许就是一个无人可比的“慢笔家”吧。最怕排错字的我,写假名字母时绝不连笔,汉字皆用楷书,一字一字分开,写得大大的,填满格子。我不喜欢久保田万太郎君那种头发般散乱的字体,若有若无,犹如鼻涕细细下流。我也用过蘸水钢笔、鹅毛笔、自来水笔、毛笔等书写工具,不知不觉,一股力量渗入文字之中,将稿纸戳了个洞,下边的稿纸也留下印痕。我的右手之所以失去运动的自由,无端地过分使用腕力恐怕就是其中一个原因。并且,这也是写得慢的一个因由。自从养成口述的习惯之后,写作稍稍加快了进度。
[1] 1943年。
[2]志贺直哉(1883-1971),小说家。宫城县人。白桦派同人。作品有《和解》《暗夜行路》和《灰色的月亮》等。
[3]广津和郎(1891-1968),小说家,评论家。东京人。作品有《神经病时代》《守宫》,评论集《作者的感想》等。
[4]森鸥外(1862-1922),明治小说家,评论家,军人出身。别号观潮楼主人。代表作有《高濑舟》《舞女》《青年》《雁》等。
[5]松井须磨子(1886-1919),,长野人。本名小林正子。当年扮演《玩偶之家》中的女主角诺拉,大获成功。同戏剧家岛村抱月(1871-1918)共同组织艺术剧团,主演《复活》《莎乐美》和《卡门》等。后与抱月堕入师生之恋。抱月病逝翌年,须磨子殉情自缢而死。
[6]泽田正二郎(1892-1929),俳优,滋贺县人。爱称泽正(sawasyou),参加艺术剧团,创立新国剧团,以演出剑剧(武打)而著称。
[7]泷田樗阴(1882-1925),秋田县人。《中央公论》杂志主干。
[8]吉井勇(1886-1960),歌人、剧作家。东京人。作品有歌集《祝酒》《祇园歌集》,戏曲《午后三时》等。
[9]小山内薰(1881-1928),广岛人,日本导演,剧作家,小说家,诗人。
[10]木下杢太郎(1885-1945),静冈人。诗人、剧作家 。
[11]北原白秋(1885-1942),诗人、歌人。本名隆吉。与谢野铁干门人。作品有诗集《邪宗门》《回忆》,歌集《桐花》,童谣《蜻蜓的眼睛》等。
[12]上田敏(1874-1916),诗人,号柳村。英国文学研究家,东京人。因翻译西欧文学,尤其是法国象征派诗作而知名。译作有诗集《牧羊神》、小说《旋涡》等。
[13]长田干彦(1887-1964),小说家。东京人。《明星》《卯星》杂志同人。作品有《水路》《零落》,歌词《祇园小调》等。
[14]先斗町(葡pontocho),京都鸭川 西岸北三条大街南一巷至南四条大街之间的歌舞游乐场所,多料亭(高级和食菜馆)和茶屋。夏季于河原方向安设“川床”,供游客纳凉,乃为古都一景。Ponto来自葡萄牙语ponta(先),ponto(点),ponte(桥)。天正年间(1573-1592),附近有葡萄牙风格的南蛮寺,故称。
[15]第一高等学校的简称,东京大学教养学部的前身。
[16]安倍能成(1883-1966),哲学家,漱石门下。“一高”校长。战后担任过文部大臣、学习院院长。著作有《康德的实践哲学》等。
[17]芥川龙之介(1892-1927),小说家。东京人。《新思潮》同人。作品有《罗生门》《地狱变》《鼻子》和《侏儒的话》等。
[18]久米正雄(1891-1952),小说家,剧作家。长野县人。《新思潮》同人。作品有《考生日记》,戏曲《牛奶店的兄弟》等。
[19]守田勘弥(13世)(1885-1932),歌舞剧俳优。在新作与翻译剧方面表演杰出,使歌舞伎别开生面。
[20]菊池宽(1888-1948),小说家,剧作家。香川县人。《新思潮》同人。创办《文艺春秋》杂志和芥川纯文学奖以及直木通俗文学奖。作品有《恩仇的彼方》《珍珠夫人》,戏曲《父归》《屋顶上的狂人》等。
[21]京町子(kyomathiko,1924—),,大阪人。原名矢野元子。
[22] 净琉璃(利用琵琶、木板拍子伴奏的古典讲唱艺术)《假名手本忠臣藏》中的登场人物,盐谷判官高贞之妻,为高师直所狂恋,遭其拒绝。
[23]小宫丰隆(1884-1966),德国文学研究家、评论家。福冈人。夏目漱石门生。著有《夏目漱石》《芭蕉研究》等。
[24]日本南北朝时代历史故事,十七卷,另有增补本。著者二条良基。成书于应安年间(1368-1375)(明洪武元年-八年)。
[25]大阪府东北部岛本町广濑的古称。此处有后鸟羽上皇的离宫,以及祭祀上皇的水无濑神宫。
[26]久保田万太郎(1889-1963),小说家,剧作家,俳人。东京人。作品有小说《枯枝败叶》《如果寂寞》,戏曲《大寺学校》,俳句集《流寓抄》等。
[27]丹羽文雄(1904-2005),小说家。三重县人。以本家寺院为背景,创作佛教小说。文化勋章获得者。作品有《小香鱼》《可厌的年龄》《亲鸾》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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