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负遍天下未负卿——贾雨村的枭雄式浪漫

贾雨村在《红楼梦》中，一直被当作一个反面人物看待。他得到乡绅甄士隐的恩惠，却没有报答人家，乱判葫芦案，导致甄家的女儿英莲永远不能与母亲团聚。后来他为了讨好贾家和王子腾，帮助贾赦夺取石呆子的古扇，害人家坑家败业，他自己却频频高升，官至大司马。这样一个趋炎附势的斯文败类，自然遭到众多读者的唾骂。

然而，曹雪芹是个高明的作 家，他不肯把人物写得脸谱化平面化，《红楼梦》的伟大，在于这是一部世情小说，而世情，比童话故事要复杂得多。

在这部“大旨谈情”的书中，讲述了众多的爱情故事，其中不乏才子佳人、俊男靓女缠绵悱恻的动人。然而，这些美丽的爱情，多半只是过眼繁花，初开乍谢，难成正果。

倒是贾雨村这个“饿不死的野杂种”，却将自己的爱情完满落实了。

元曲唱词、民间传说、聊斋故事里反复吟诵的中国式浪漫爱情，都是落难书生偶遇佳人，两情相悦，后来皇榜高中，有情人终成眷属。而贾雨村的爱情，就是这类文人意淫故事的现实版。

贾雨村爱上的娇杏，只是甄士隐家的一个丫鬟，他们的初识非常偶然：

这里雨村且翻弄书籍解闷。 忽听得窗外有女子嗽声，雨村遂起身往窗外一看，原来是一个丫鬟，在那里撷花，生得仪容不俗，眉目清明，虽无十分姿色，却亦有动人之处。雨村不觉看的呆了。 那甄家丫鬟撷了花，方欲走时，猛抬头见窗内有人，敝巾旧服，虽是贫窘，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这丫鬟忙转身回避，心下乃想：“这人生的这样雄壮，却又这样褴褛，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说的什么贾雨村了，每有意帮助周济，只是没甚机会。我家并无这样贫窘亲友，想定是此人无疑了。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  ”如此想来，不免又回头两次。 雨村见他回了头，便自为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便狂喜不尽，自为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雄，风尘中之知己也。

贾雨村出身贫苦，未识人间春色，所以一旦遇到一个仪容不俗、眉目清明的女人，就不由得看呆了，见对方居然还回头看了自己两次，便狂喜，自为对方有意，又自为对方是巨眼英雄，好像红拂女私奔李靖那样。

其实呢？娇杏当时只是好奇，因为主人老说贾雨村“必非久困之人”，所以她多看了两眼。在旧社会，这是不规矩的行为，所以曹雪芹说她是“一着错”。

而贾雨村将这种不规矩，误解为爱慕之心。身处困境怀才不遇的他，太需要有这样的浪漫安慰和温柔鼓励了。如果说，这是一出戏，那么编剧、导演、主演，都是他本人，娇杏除了起初那两次回头，其他的戏分里，只要做个道具即可。

原来雨村自那日见了甄家之婢曾回顾他两次,自为是个知己,便时刻放在心上。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对月有怀,因而口占五言一律云: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蟾光如有意, 先上玉人楼。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雨村对于娇杏，从盛夏思念到了中秋，写了这首情诗，我试着大概翻译一下：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事业上没有起色，又添了一重相思病。）

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眸。（郁闷的时候我经常皱眉，想起你离去时的回眸）

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顾影自怜我风中孤单的身影，谁来做那个月下老人成就你我的良缘？）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头。（月光若是有意，就带着我这片深情，照向我爱的那个人吧！）

这情诗很浪漫，最后一句的潜台词是，有朝一日我能蟾宫折桂的话，第一件事就是迎娶娇杏。对于正常男人来说，爱情会促发他的责任心和奋斗内驱力。骆驼祥子真正的自暴自弃，完全是从爱人小福子去世才开始的。而落魄失意的贾雨村，则因为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爱情坚定了自我奋斗的决心。为了与他心爱的人成其眷属，他要考取功名，飞黄腾达。后来贾雨村还真实践了他的诺言。

这一回的题目叫做“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娇杏被他视为风尘中的知己，不但是知己，而且还是“闺秀”。

“闺秀”一词，出自南朝宋，刘义庆的《世说新语·贤媛》：“顾家妇清心玉映，自是闺房之秀。”后以“闺秀”称大户人家有才德的未婚女儿。

娇杏不过是乡绅家的一个丫鬟，连小家碧玉都谈不上，却被雨村视为“闺秀”。这说明，她在雨村心目中，不是卑贱的奴仆下人，而是值得敬重的大家闺秀。因为爱，所以她成了有着平等地位的女性，甚至是值得雨村仰视的月光美人。虽然她并无十分姿色，而且大字不识，却丝毫无损雨村对她的单相思。

后来英莲被拐，甄家败落，甄家夫妇带了娇杏等仆人转投岳父封肃家，甄士隐出走。此时的娇杏整日忙于帮助主母维持生计，哪里还记得贾雨村这个旧客？

这日，那甄家大丫鬟在门前买线，忽听街上喝道之声，众人都说新太爷到任。丫鬟于是隐在门内看时，只见军牢快手，一对一对的过去，俄而大轿抬着一个乌帽猩袍的官府过去。 丫鬟倒发了个怔，自思这官好面善，倒象在那里见过的。于是进入房中，也就丢过不在心上。

这是雨村与娇杏的重逢。隔了几年，娇杏早已不认得他，雨村却能在闹市人海中一眼认出自己的初恋。于是当晚便派人找来封肃问话。

至次日，早有雨村遣人送了两封银子，四匹锦缎，答谢甄家娘子，又寄一封密书与封肃，转托问甄家娘子要那娇杏作二房。  封肃喜的屁滚尿流，巴不得去奉承，便在女儿前一力撺掇成了，乘夜只用一乘小轿，便把娇杏送进去了。雨村欢喜，自不必说，乃封百金赠封肃，外谢甄家娘子许多物事，令其好生养赡，以待寻访女儿下落。封肃回家无话。 却说娇杏这丫鬟,便是那年回顾雨村者。因偶然一顾,便弄出这段事来,亦是自己意料不到之奇缘。谁想他命运两济,不承望自到雨村身边,只一年便生了一子,又半载,雨村嫡妻忽染疾下世,雨村便将他扶侧作正室夫人了。正是:偶因一着错,便为人上人。

古代一封银子是五百两，所以二百五十两是半封。今天我们常常用“二百五”来骂人，意思是“半疯”。  雨村求亲时，给了两封银子，也就是一千两。要知道，公爵贾赦买嫣红姑娘这样的扬州瘦马，也不过才花了八百两银子而已。可是，在雨村眼中，娇杏何止价值千金！他是正经八百地求亲，不是单纯想买个小老婆。他不惜代价，志在必得。

娇杏自己也没想到有这样的好运气，她对雨村并无爱慕之心，但是能嫁给一个官老爷，也算是个好归宿了，她对雨村的情感，也就是像平儿对贾琏或者香菱对薛蟠的态度。可是在这场爱情剧中，她的情感倾向并不重要，一切都是雨村主导和操纵的。

由一个穷困潦倒走投无路的书生，到科举及第升任知府，最终抱得初恋美人归，这是所有中国文人的终极浪漫梦想，虽然娇杏出身低微，却是他梦想实现的唯一见证人，娇杏能给他的成就感和自我价值实现感，是其他任何绝代佳人所不能给的。

雨村的发妻，大概是他入仕之后娶的，作为一个生活必需品，而娇杏才是他人生浪漫情感的寄托。在发妻去世后，身为知府老爷的他完全有条件迎娶大家闺秀，而且，从他的品行来看，他也是一个不耻于攀龙附凤谋得更远大前程的人，可他还是选择扶正娇杏。

雨村独钟娇杏，与其说这是实践了他的爱情，不如说是在这幕浪漫剧中，他彻底感动了自己。可是，在外人看来，甚至在娇杏本人看来，这又有什么分别呢？

雨村的行动力极强，拿到资金立刻出发赶考，得到心上人下落立刻登门求娶。只要是他认为重要的事，他都第一时间去完成，毫不犹豫拖沓，不会像甄士隐，女儿消失了一整夜才派人去找，也不像冯渊，买了英莲还要三日之后才过门。贾雨村从不错过任何稍纵即逝的机遇，所以机遇也特别优待他。

当然，雨村的人生是起伏跌宕的。

虽才干优长，未免有些贪酷之弊，且又恃才侮上，那些官员皆侧目而视。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寻了个空隙，作成一本，参他“生情狡猾，擅纂礼仪，”“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等语。龙颜大怒，即批革职。该部文书一到，本府官员无不喜悦。  那雨村心中虽十分惭恨，却面上全无一点怨色，仍是嘻笑自若，交代过公事，将历年做官积的些资本并家小人属送至原籍，安排妥协，却是自己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

雨村出身贫苦，一朝为官，便要捞钱，便要摆架子弄权，这就是“贪酷”，而且他确实有学问有能力，于是就不把那些学问和能力不如他的上级放在眼里。这种毛病晴雯也有，而雨村也和晴雯一样人缘儿极差，一旦失势，身边的官员（或老婆子们）“无不喜悦”。可见他们都是平时为人孤傲，得罪了不少人。

但雨村不是晴雯那样天真的少女，“心中虽十分惭恨，却面上全无一点怨色，仍是嘻笑自若”，他没有一蹶不振就此认输，更不会为此负气致病。他本来就是赤手空拳闯天下的，现在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他把自己的积蓄都交给了娇杏，安排她带了儿子回湖州老家安心过日子，他自己“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说是旅游，其实从没闲着，到处做家庭教师给人家补习功课。一方面赚钱补贴家用，另一方面寻找东山再起的机会。

作为有进士资质的家庭教师，他所服务的人家都是高官贵爵之家，比如金陵的体仁院总裁甄家，还有巡盐御史钦差大臣林家。这些人家门第高，排场大，子弟都娇贵，所以孤傲的雨村作为乙方，很多时候是要受些委屈的。在教甄宝玉的时候，甄宝玉不爱读书，其祖母溺爱，时常“辱师责子”，所以，贾雨村在甄家是受到了一些欺辱的，所以才辞职出来，而且背后恨咒甄宝玉：“这等子弟，必不能守祖父之根基，从师长之规谏的”。

尽管拥有如此不愉快的从业经验，雨村还是坚持在教师行业深耕，终于攀附到林如海，后来得到了回京复官的机会。这段经历，时间并不长，但其中的艰辛委屈，作者虽未深写，读者却是可以想象的。雨村的独立担当、负重前行，换来的不仅仅是他自己的苦尽甘来壮志可筹，也成就了娇杏母子的岁月静好。

除了那首白月光的情诗，雨村似乎没对娇杏有太多的缠绵情话温存体贴，比起贾宝玉、贾蔷等人的风流浪漫来，雨村的人格魅力要逊色很多，但是他给娇杏的安稳和风光的生活，确实是书中别的男人很少能给到自己的爱人的。

贾雨村是个典型的精致利己主义者，一生为了飞黄腾达而不择手段，脂砚斋评价“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的他，属于莽操遗容，这种枭雄式的人物都是宁可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贾雨村也不例外，他这一辈子做了不少亏心事，对不起很多人，惟有对于娇杏，他是“负遍天下未负卿”！

贾雨村是人人唾骂的贪官奸臣、小人、杂种，却是娇杏的可靠男人、如意郎君。他得志时，娇杏跟着享福，他失意时，自己承担所有压力，把安稳留给娇杏和她的孩子。这何尝不是一种深情厚爱？《红楼梦》里那么多才貌绝顶的女子，却只有平凡的娇杏得到了这样的美满婚姻。

得到一个多情男人的爱慕并不稀罕，得到一个险恶奸雄的倾心挚爱才真是奇迹。

甄娇杏，真侥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