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台下,一座江南园林的前尘旧梦
随笔(原创作品,文责自负)
金陵愚园坐落在鸣羊街上,南北与花露岗相接。从车水马龙的集庆路拐进去,只是一个小小转折,视野中的节奏就变得舒缓起来,路人三三两两,漫步而行。
鸣羊街的东侧是古旧灰暗的民房深巷,青砖黛瓦,马头墙色泽斑驳,苔痕点点,不知是明清还是民国的建筑,未经修缮,没有老门东那么齐整。鸣羊街一带属于老门西。门东与门西隔得不远,以中华门为界,像一对孪生兄弟,最初身世相同,渐渐便有了不一样的境遇。门东前些年被辟作旅游景点,本地住户全迁走了,游客来来往往,从早到晚热闹得很。门西仍是老城区中再平凡不过的烟火里巷,照旧安安静静。
说它安静,也不算特别安静,鸣羊街上稀稀疏疏散布着几家茶座和咖啡店。音乐和香气飘荡开来,若有若无,弥漫在临街的藤椅、绿植和鲜花丛中,栖息在路人的脸颊与肩头,将人带进悠远的老时光里。
金陵愚园的前身是明朝中叶徐天赐所建的“西园”,他是开国元老徐达的后人。彼时,国都迁到北京已有百年之久,南京作为陪都,偏安于富庶的江南,繁华鼎盛至极,士大夫和贵胄承平多年,养成了风雅闲散的性情,寄情于山水,进而借景造园,蔚然成风,徐天赐便是其中的翘楚人物。经由徐氏家族的悉心照料,西园出落得风姿绰约,吸引无数游客慕名而来。万历年间,一位名叫王世贞的人也来到了西园。
王世贞,字元美,号凤洲,官至南京刑部尚书,遍游金陵园墅,耳得之为声,目遇之成色,心旌摇曳流连忘返之际,动心起念,仿效宋人李格非《洛阳名园记》,写下《游金陵诸园记》,将城中三十五座名园悉数录入。王世贞显然很喜欢西园,除了这篇小品文,还以西园为题,写过多首古诗。据他所述,徐氏家族的园墅有十多处,“四锦衣之西园”清幽旷达,无出其右。王世贞身为复古派 “后七子” 的领袖,遣词造句很有讲究,他用“清远”二字评价西园,精妙简约,值得玩味。“清远”,概括了构园中体现的艺术境界,也与西园所处的人文地理环境不无关系。
西园属于长干地区。长干原是江东的古里巷名,意指江岸山垄之地,为雨花台以北、花露岗以南的狭长地带,早年丘峦跌宕,林壑连绵,大江西横,淮水北潆。
《建康实录》记载,东吴定都建业十年后,孙权派人开凿城西南的水道来运输商品和粮草,此后七百年间,水陆交通川流不息,平旷处民众杂居,山岗上寺宇错落,建初寺、瓦官寺、长干寺、祗洹寺相继建起,长干里不但是江南的经济中心和商品集散中心,而且是高门大族的聚居地及文人学士的游赏地,陆机、何充、桓伊、谢安、刘惔、顾恺之等名士时常出没于此,宴游雅集,谈玄参禅。西晋诗人左思在代表作《三都赋》之《吴都赋》中提到:“横塘查下,邑屋隆夸,长干延属,飞甍舛互。”说的就是长干里一带房舍奢华,邑屋相连,栋宇交互。又有杜牧,以诗描景,“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让后人窥见六朝时期的秀美与繁华。至于左思笔下的横塘,这个秦淮河南端的入江口,谁也没有料到,会在千年以后幻化成美丽的莫愁湖。
人杰地灵,造化神秀。长干一带,古有三峰并列,南北相连,滨于大江,林木积石郁郁森森,故号三山。宋元嘉十六年,又有三鸟飞来,翔集山间,文彩五色,状如孔雀,音声和谐,众鸟纷纷归附,人们称之为凤凰,于是在山上筑起凤凰台。凤凰时来嬉戏。
南朝时,谢朓沿江而上,去宣城赴任。夕阳西下,暮色四合,他登上江岸的三山,回首故都建康,眷恋不舍,写下《晚登三山还望京邑》一诗,以“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这样优美的句子,向世人描绘了一幅绚丽而又宁静的江景图。
唐朝时,李白也来到金陵,登上了草木繁茂的三山。秋江旷远,水波澹澹,周围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他抚今追昔,怀念曾在此地留下诗篇的谢朓。后来,李白向友人殷淑讲述此情此景,“三山怀谢脁,水澹望长安。芜没河阳县,秋江正北看……”
翌日,李白又登临凤凰台,极目远眺,见青山妩媚,江天开阔,但不知何年何月,台上已空无一物,再也看不到凤凰翩翩起舞的身影,不禁怅然若失。萧瑟的秋风吹过,水波涌动,饮下孙楚酒楼沽来的一壶酒,李白挥毫写道:“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此时,长江沿着南京城的西侧流过,与秦淮河汇聚于石头城下,难分彼此。月亮升上来了,水面静静倒映出古城的一个旧梦。
若干年后,循着李白的脚步,刘禹锡也来了。他从凤凰台下走过,趁着皎洁的月色,独自攀上清凉山,徘徊于石头城遗址,一遍又一遍,仿佛在寻找什么。潮水周而复始地发出低语,遥想六朝繁华,眼前却只剩断垣残壁,诗人黯然吟咏:“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又一个月明之夜,杜牧也来了,乘坐一叶小舟,穿行在幽暗清冷、水雾弥漫的秦淮河中,远处灯火璀璨,歌声袅袅,“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唐朝的诗人们一个个离开了。斗转星移,秦淮河入江口的泥沙慢慢淤积,长江逐渐向西北迁移,白鹭洲与江岸连为一体,长江与秦淮河的交汇处形成了许多池塘和湖泊,莫愁湖是其中最大者。明正德年间,江宁县志中开始记载,“莫愁湖在县西,京城三山门外……”
新的,轻轻地来了;旧的,悄然隐没了。柳丝与海棠间,莫愁湖泛起粼粼的波光。石头城边,“潮打空城寂寞回”的涛声却成为绝响。长干一带,原本临江的凤台山,再不能掬起一捧江水,而山脉相连的长垄,也因掘濠筑城而被寸寸阻断。“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的山光水色,终于在明朝时消失殆尽,如梦幻泡影一般,空余几行诗句、数个地名。也许是不忍拂去这段记忆,后人仍将“莫愁烟雨”和“凤凰三山”并列为金陵四十八景。今夕昨夕,现实回忆,如一幅国画,气韵凝聚在笔墨下,更萦绕于无尽的留白处。
凤凰台下,历经了此番沧海桑田,化作王世贞所说的“西南一隅”。然而,这里终究沉淀着六朝文化的底蕴,秦淮河水不分昼夜潺潺流过,将天下的文人士子汇聚于此。风声雨声读书声,书香墨香花木香,风雅之脉自六朝而始,赓续绵延,至今没有断绝。“结庐在人境”的西南一隅,不正契合于大隐隐于市、心远地自偏的理想吗?
于是,到了明代中后期,花露岗及附近杏花村一带,私家园墅已比比皆是,全然一派都市山林景象,而魏国公徐达的后裔,更是引领了凤凰台下的造园之风。戏曲理论家何良俊评论当时的景象说:“凡家累千金,垣屋稍治,必欲营治一园。若士大夫之家,其力稍赢,尤以此相胜。”文学家沈德符也说:“嘉靖末年,海内宴安。士大夫富厚者,以治园亭。”
有明一代,江南园林营造涌现出两个高峰期:一是成化、弘治、正德时期,二是嘉靖、万历年间。彼时,造园作为一种彰显高雅的奢侈消费,巧妙地与主人的修养、财富与名望相呼应,盛行于富宦文人商贾聚集的江南。仿佛进入了草长莺飞的春日,温暖的气候、明媚的阳光和充沛的雨露,一齐催开了姹紫嫣红的繁花,王世贞笔下的金陵诸园,连同拙政园、留园、寄畅园、豫园,纷纷绽放,争奇斗艳。
“徐锦衣西园”以水石取胜。“小沧浪”是水景,方圆十余亩,在寸土寸金的繁华都市中殊为难得,其遍植垂柳,衣以藻苹,南岸为台,可登临望远,北岸为修竹,蜿蜒起伏。园中最负盛名的是状元朱之蕃题名的“六朝松石”。石分两块,一名“紫烟”,一名“鸡冠”,刻有北宋梅挚等人的诗作,石旁有一棵栝子松,相传是宋仁宗手植,赠给陶道士的。
其后,西园易主徽州商贾汪氏,继而由兵部尚书吴用先接手。吴用先对西园做了改建,“六朝松石”被悉心保留,园中又修筑了葆光堂、澄怀堂、海鸥亭、木末亭、云深处诸胜,被称为“吴家花园”或“六朝园”。
乾隆时期,六朝园逐渐衰败,栝子松枯死,“紫烟”与“鸡冠”也被有权势者取走,不知去向。
咸丰年间,太平天国兵乱,南京城内大量建筑与文物古迹被毁。倾巢之下,明故宫、大报恩寺、灵谷寺,连同此园,无一幸免。邓嘉缉记述道:“凤凰台西隙地数十亩,榛芜蔽塞,瓦砾纵横,兵燹以来,窅无人迹。”
同治十三年(1874年),苏州知府胡恩燮返回南京,以资产置换的方式,购下破败不堪的徐锦衣西园故址,仿照苏州名园狮子林,做了重新规划,自光绪二年动工,经两年时间的营造,胡家花园落成,胡恩燮奉母居住其中,将这座宅园命名为愚园。不过,老南京人还是更愿意称呼它为胡家花园,显得平易近人。
胡恩燮,字煦斋,南京江宁人,年少好学,诗文俱佳,曾考取国史馆供事,又在苏州为官,与李鸿章、张之洞、曾国荃等洋务运动领袖均有交往,是徐州近代煤矿的创办者之一,也是中国煤矿工业化开采的奠基人。这样一位集文士、官员、爱国实业家为一身的人,将宅园取名为“愚”,耐人寻味。
“愚”,大智若愚,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故以愚来隐晦地指代智,以喜好山水的行为来体现智的境界,是中国文人特有的含蓄。进,则入世出仕;退,则心归田园。身处官场,却不为世俗的功名利禄所束缚,能够保持内心的超脱与自在。胡恩燮这种兼具孔孟、老庄思想的人生态度与精神境界,用白居易的《菩提寺上方晚眺》来诠释,是很合适的。
楼阁高低树浅深,山光水色暝沈沈。
嵩烟半卷青绡幕,伊浪平铺绿绮衾。
飞鸟灭时宜极目,远风来处好开襟。
谁知不离簪缨内,长得逍遥自在心。
自古以来,士大夫忧国忧民,以修身治国、内圣外王的姿态积极投身于社会。钱穆先生也曾说过,士大夫有一种自觉精神,这些读书人逐渐从内心深处涌现出应该担负起天下重任的自觉。所以,东汉有儒林清议,唐代有杜甫、白居易、韩愈、柳宗元,北宋有范仲淹、王安石,南宋有朱熹、文天祥,明朝有东林党和复社,清朝有变法维新派和革命党。
士大夫参与国政,一展抱负者有之,饱经风霜者亦不在少数。困顿穷厄中,他们读《庄子》,万物齐一,所以是非不足道;委运任化,所以乐天知命,随遇而安。他们向往魏晋风度,钦慕竹林七贤与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通过自然美景与田园生活来摆脱焦虑,疗愈创伤,从而重归豁达逍遥。这种既入世又出世、既务实又超脱的气质,使他们达到了动静相宜的智者与仁者的境界。相较于山河改色、园林兴废的屡屡变迁,士大夫身上这种精神文化气质,虽无色无形,却能传承千年而不易,令人惊诧之余,不免倍感庆幸。
胡恩燮的愚园占地约三十六亩,有宫室台榭坡池之胜,林泉花石鱼鸟之美,园内经常举行诗文雅集,邀请名流硕儒觞咏其间。每逢白居易、欧阳修、苏东坡诞辰之日,还会举办“三寿”盛会。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一时冠绝金陵。
胡恩燮十分推崇白居易,既敬仰他在文学上的成就,也仿效了他的造园之举。长庆四年,白居易购得洛阳城外东南隅的履道坊宅园,进行了多次修葺。园内有水池、岛、桥、粟廪、书库、琴亭等建筑,还种植了大量的竹木花草,放养了华亭鹤,布局精巧,环境优美,为白居易晚年居住和文学创作的重要场所。由此,愚园之于胡恩燮,正如履道坊宅园之于白居易。
可惜,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盛极而衰是事之常理,愚园的鼎盛并没有维持多久。眼见得起朱楼,宴宾客,顷刻间,已是山河破碎,树倒楼塌。
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南京成为战火纷飞之地,愚园损毁严重,二代主人胡光国前往上海避难。随后数十年间,张勋攻占南京,孙传芳激战南京,愚园屡被战火摧残,无复旧观。加之胡光国去世后,子孙贫困,难以维持生计,只能不断变卖园中之物,愚园逐渐解体。
1937年春,建筑大师童寯撰写《江南园林志》,讲述当时愚园的情况:“愚园在凤凰台花露冈东南,南有大池,周以竹树;北部叠石为山,嵌空玲珑,回环曲折,颇见经营之妙。然久失修葺,叠石虽存,已危不可登。”童先生又说:“吾国旧式园林,有减无增。著者每入名园,低迴歔欷,忘饥永日,不胜芳华芜秽、美人迟暮之感!吾人当其衰末之期,惟有爱护一草一椽,庶勿使为时代狂澜,一朝尽捲以去也。”
真是一语成谶。到了1937年底,日军侵华,对南京实施大屠杀和大轰炸,持续六周之久,愚园终于遭受灭顶之灾,假山荡然无存,仅余瓦屋数椽、垂柳数行、浅水一泓,宛如姜夔黍离之词,“淮左名都……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回首前尘,历史总是一再重演。唐贞观、开元间,在东都洛阳,公卿贵戚所建馆邸达一千余座,经历安史之乱和五代之乱后,那些池塘、竹林、花木被兵车践踏,变成一片废墟,高高的亭阁、宽大的楼台,也被战火焚烧,与唐朝一起化为了灰烬。李格非曾经感慨地说,馆第园林的繁盛或毁灭,就是洛阳兴衰的征兆。其实,愚园与金陵,乃至整个中国的关系,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凤凰台下小小的愚园,寄托着士大夫的理想,传承着中华文脉,其兴废存亡,折射出一座城市的盛衰,以及一个国家的命运。
新中国成立后,又经过了半个多世纪,2016年春末夏初,海棠花开时,愚园终于完成了复建修缮,焕然一新,正式对游客开放。复建过程中,以童寯先生所著《江南园林志》中《愚园》手绘图为蓝本进行了修缮保护。如今,清远堂、春晖堂、水石居、无隐精舍、青山伴读之楼、城市山林、延青阁、容安小舍、秋水蒹葭馆、课耕草堂等三十二个景点重新呈现在世人面前。
构成一座园林乃至一个城市的,是它的空间量度与历史事件之间的关系。愚园就像一块海绵,汲取着不断涌流的记忆的潮水,并且随之膨胀着。对今日愚园的描述,应该包含它的整个过去。然而,愚园不会泄露自己的过去,只会把它像年轮一样藏起来,它被写进愚湖的水底、假山的碎石、散落的脊兽、梧桐的树梢,以及到访之人那些泛黄的诗文中。
今日愚园小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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