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与猫
猫死了。
日头升到了笔架山的最高处,阳光如水倾泻而下,把公园里片片嫩叶洗刷得发亮,又在长椅上划分了一块专属的区域。猫蜷缩在长椅上,就像睡着了似的。
风來了,与鸟鸣、与叶声,它们在空中碰上、汇合,轻轻拍着猫的背,抚上那发亮的橘色绒毛,一袭又一袭如海浪的律动。猫就像往常一样眯上了眼,侧躺着,慵慵懒懒,仿佛只是在神光里沐浴,身体也变得透明。
这个小小的公园在山上,不过是一条斜坡上高出来的林荫小道,安上了一排长椅与避雨亭,是没有名字的一处,小得连地图上也没有标记。
它右边是大马路,马路的对面只有一个斑驳的29B小巴站牌,立在私家屋苑新净的人造文化石外墙旁;左边是一幢幢殖民时建起的老式豪宅区——龙园、乐苑、碧霞阁……连街道名字、黑白的路牌样式,都是殖民时期留下的——义本道(?????????? ????),那是英国海边的一个小镇。
这里很安静,只有佣人接小孩子放学回家时才会热闹些,顶多也是偶尔有私家车进出公寓内的车库,才发出些机器的噪音。马路上的人和车,都能看见这个小公园,可是没有人会特意走过来。毕竟,这里什么设施也没有,只有些疏落的草丛与几棵老树。人们不是忙着上班上学便是忙着回家,哪里有时间特意过来干坐。
这是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一直沉寂在自己的世界里。直至每一日正午,老人与猫的出现,才打开了世界的门,搅动了里面凝固的空气。
“阿妹,阿妹……”
“阿妹去哪儿了?来吃饭咯!”
一个年约七八十的老人拎着一袋食物从马路对面走来,然后一边喊着,扶着栏杆一步一步踏上楼梯,身子微弓脚步迟钝,踩着一地窸窸窣窣的枯叶。
“喵~” 若是平日,那橘色的小猫总会从草丛中探头探脑,如果看到陌生人,便继续躲起来;如果看到的是老人,便会钻出来,身上沾了些碎叶。
然后便像走台步般走了几步,再轻轻松松跳上长椅。老人把食物放到长椅上,牠便会凑到食物盒面前,嗅了嗅,用牠澄明清澈的眸看着老人,似乎在问,今天吃什么呀?每逢这个时候,老人总会轻笑,“阿妹呀,不急不急,今天有好多呢!”
“喵~” 猫总会这样回应着,然后耐心等待着他把食物盒一个个打开。
而牠的尾巴早已翘得高高的,直指蓝天。
猫低头吃着鱼,老人就在旁边看着,脸上的皱纹夹着笑眯眯的眼,露出慈爱的光彩。猫吃完了,便会坐在一旁舔牠可爱的毛,有时候还会卷着身子睡觉,晒着太阳吹着风。
老人也只是呆坐着,有时候看看猫,有时候抬头看看树影切割的蓝天碎片,看看那些浮动的云絮,看看树枝头上淡奶白色的月,想想曾经……
一人、一猫,一整个下午,便是这里最热闹的时光。
可是今日,老人踏上最后一步楼梯,脚步一顿,嘴边的声音便戛然而止。他看见了睡在长椅上的小猫,一动不动。
“阿妹呀,饿了吧,起床吃饭咯……”他弯腰把食物放在长椅上,摸了摸小猫头上的软毛,猫却没有任何动静。
“阿妹……阿妹?” 他察觉到了不对劲,声音里有微不可察的颤抖。
还是没有回应。
他满是皱纹的手颠着,探了探猫的鼻息,那里已经没有丝丝缕缕的湿气。阳光划分的这个小小角落又静止了,太阳把他的衣衫晒得发烫,可是他整个人是凉的。
“喵……”良久 ,他沙哑的喉咙只蹦出来一只字,呢喃着唤了一声,想唤醒沉睡的猫。猫的眼仍然紧闭,没有回应,他再也看不见牠琉璃般的眸。
他收回了手,又看了猫很久,只盯着牠瘦削的身体,似乎想起了什么,睫毛微颤,又用手覆上了双眼。慢慢的,他扶着长椅的边缘坐下,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呼了出来。
然后把猫抱在怀里,一下、一下,拍着牠的背,“阿妹呀……阿妹……”
他抬头,看树影、看蓝天,看白云,看淡月。
“我终究还是,害了你……”
阿妹死了三十年,那年她六岁。
她是他四十多岁老来得的孩子,又生得比其他孩子俊俏些,他自然视如珍宝。她死以后,珍宝变成了一块大石头,这么多年了,石头上尖锐的棱角不断刮着他的心头肉,每次都划得血流不止。
三十年前最低温的一天,家家户户都闭紧了门窗,生怕有一丝寒气钻入屋子里。这样寒冷的一天,屋里只有他与阿妹两个。他一大清早就起来煲汤,而阿妹还在睡觉。
汤在煲着,他便晾了衣服,擦了地,然后突然想到了今晚可以吃什么。这时候,电话来了。
“喂?嗯,嗯……你们那边还没结束么……好……我们今天吃火锅吧,阿妹阿哥最喜欢了……好……那我去买底料……等你们回来,拜拜。”
他便突然兴奋起来,这么冷的天吃火锅,就像是什么郑重的节日仪式一样,而他就像圣诞老人,在所有小孩苏醒之前,把礼物偷偷放进孩子们床头的袜子里面,然后等着他们发现时的惊喜。
他换了衣服,穿上厚厚的棉衣,看见阿妹还在睡,走到她床边一边帮她盖好被子,一边轻轻交代了声:“阿妹,爸爸去买菜,很快回来,今晚我们吃火锅哦!”
“嗤,这个小懒猪。” 看她没有反应,他轻笑着,把她额上凌乱的刘海拨到一边。
南方最冷的天,不过四五度,可是山上的气温尤其低,最高的大帽山在这天还下了冰雹。这里没有大帽山那样高,可毕竟也是山,他一踏出门口,寒意便迅速贴上外露的肌肤,不由得打了几个寒颤。他急急在车库取了车,便往山下的商场驶去。
约莫五分钟后,他就到了超市;又在超市扫荡了十五分钟,就满载而归。他把几袋东西都放进车里面,急急开了车,想赶在母子俩前面回到家去。
这山里本就湿气重,如今更是烟树迷离,四边的房子都冻成了冰块,他的整辆车就更像泡在了冰水里面,车窗前总黏着一层淡白的薄雾,一切黑的白的红的绿的都溶在了这片雾里,看不真切。
眼前只有一条坡路,但他心里面总有些不安,只好慢慢地小心地驶着。
电梯门一打开,他便嗅到一股浓烈的煤气味,心里立刻咯噔了下,把几袋食物扔下,拿出钥匙开了门冲进厨房,把煤气总掣关上。他忘了自己厨房里的这煲汤,汤溢了出来了,浇熄了火,而煤气味也悠悠飘满整个密封的屋子。
他连奔带跑又冲进阿妹的房间,阿妹仍然乖乖地睡在床上,可是整块脸涨成了紫色,没有了气息。他掀开被子,抱起阿妹,如坠寒窖。他不知道冰的是他的身子还是阿妹的身子。
“阿妹,快醒醒!阿妹!”
“阿妹,饿不饿?起来吃火锅了!”
“阿妹,你最喜欢的火锅哦!”
“阿妹,阿哥和妈妈快回来了,小懒猪快起床......求你了......”
他从没如此慌过。一遍又一遍,他抱得越来越紧,喊得越来越无力。
柏油山路上,响亮的鸣笛声破空而来,劈开被冰冻的沉默。救护车接了两个人,又重重关上了门,不消一会儿车窗便凝结了些小水珠,把车内外的空气分隔成两个空间,如同生与死般界限分明。
在摇摇晃晃的救护车上,他眼睁睁看着救护员给她急救。冷冰冰的阿妹就躺在那里,戴上了氧气罩,里面却没有一丝湿气,旁边的心电图一直如死水平静。
在车上,那些救护员早已经摇摇头了;到了医院,医生直接宣判了她的死亡。
他不信,求他们救她,多少钱也没问题。
可他们也只是摇摇头,也只能摇摇头。
再后来,阿妹火化了,葬礼也办了,他们对着那变成黑白色的小女孩哭上了一整天,他却没有哭。
然后他入狱了,疏忽照顾儿童,判了五年。
一辆车停在了公园旁,一个穿着看护服的男人下了车,他两三步跨上了楼梯,疾步走向老人:“你怎么又跑来这儿了?怎么不听话好好呆在老人院里?”
“你是谁呀?” 老人凝滞的视线向男人聚焦,却警惕地把猫抱紧。
男人微塞,看到他手里的猫,“你又来餵这流浪猫了?脏兮兮的,快放下。”
“不,不可以抛下阿妹。”
“说过多少遍了,牠不是阿妹!”
“她就是阿妹!” 老人的眼里起了波澜。
“牠不是阿妹,牠只是一只猫,把牠放下跟我回去吧。” 男人耐心地尝试劝道。
此时风起了。
“她就是阿妹!” 老人突然发怒,猛地站起来,“她死了!被我害死的!”
男人被慑住了,顿时失了声。他赶忙扶住摇摇欲跌的老人,这才看到他手中的猫已经没有动静,瘫软在老人的怀里,身体随着老人激动的动作起伏,眼睛闭得紧紧的。他沉默。
“阿妹是被我害死的……阿妹是被我害死的……” 老人嗫嚅道。
男人看着老人,他干涸的唇不断张合,呆呆看着前方,意识涣散,混浊的眸中没有眼泪,却自有一种从深渊中哼鸣的悲恸。男人神色复杂,张开了口,却不知道能说什么。
风包裹住这个小小的公园,旋起地上的叶,簌簌地摩擦着,一片枯叶刮过男人的脚踝,但是他没有在意。风徘徊了一会儿便走了,就像兴之所至来喝一杯茶的客人,小小的公园又是无边的静默。
“那……就让阿妹干净地走吧,我们回去,帮牠洗洗澡……”
老人终于有了反应,似是想了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好,好。”
“那,我们走吧。” 男人见他没有反应,便一手把老人带来的食物拎在手上,一手搀着老人,一步一步走下楼梯。老人仍然紧紧抱着猫,但总算有点精神了,他开始上下打量这个扶着他的男人。
“孩子,你真好人,你是干什么的?”
“嗯……一个小护士。”
“护士好哇,年纪轻轻真能干!就是辛苦了点。不过你家里人肯定很骄傲吧。”
“可能吧……我家里人,只有爸爸一个,不过他生病了。”
男人绕过了那辆车,陪着老人往斜坡下面走。他知道他不喜欢坐车,喜欢走路。
“噢,那你爸爸肯定会好起来的。”
“我也希望。”
“对了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王嘉晨。”
“王嘉晨……我儿子也叫王嘉晨,不过没你这么大,那臭小子要是像你那么懂事就好了。”
“他还有个阿妹呢,比他小十岁,叫王嘉曦。晨晨和曦曦,你看,是不是很好听?”
“嗯,好听。”
“跟你说啊,我们晨晨小时候可可爱了,肉嘟嘟的,不过现在一点也不可爱,皮的很,到处给我惹事,总等着我帮他擦屁股,还总爱捉弄他妹妹……”
王嘉晨听着老人兴致满满地给他描述着,心里面不是滋味儿,苦涩地笑着、应着。不过庆幸的是,老人好像开始忘记猫死了的事情。
一老一少的身影在柏油山路上走着,树的影子被日光拉得很长很长,斑驳的阴影在他们后背浮浮沉沉,将一切的伤痛包裹在柔软之中。
只有老人自己知道,猫是因为什么而死的,虽然他现在也想不起来了。他忘了餵猫,猫从第一天开始便在长椅上等他,在这个无人的世界里面等了很久很久,可是没有人来,直至生命的最后牠也不愿跑到别处。
后来,老人在老人院睡着以后,他们把小猫的尸体被放进塑料袋里,塑料袋外面贴上了“动物尸体”,交给了垃圾收集站的食物环境卫生署职员,送去了环境保护署辖下的堆填區。
王嘉晨挣扎了一会儿,最后没有阻挠,只默默目送着垃圾车的离开。
小猫被下葬以后,
便是老人最后记起阿妹的时候了。
伤口会有愈合的时候,时间能够治愈的,遗忘也能。对于他,也对于他,这是最残忍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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